收拾行李准备搬家时,偶然翻开了老木桌子里的那本陈旧的相簿,才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在外面“打打杀杀”拼的太多了,都忘了小的时候才故乡、在父亲的怀抱里是多么幸福了。童年时的那些琐琐碎碎的往事,经过现实的冰封和记忆的温暖之后,又慢慢的浮现在脑海里,才发觉啊,离开父亲离开家乡真的太久、太久了……
我的故乡,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地方,她纯洁、恬静,宛如闺中少女,时而在清风中醉舞,时而在竹林里高歌,时而孩子似的溜进竹楼,时而又害羞的跑到了河塘边……在我们村寨里,有一条河,是我们的子母河,村子里老老少少衣食住行都得靠它,有力气的大人就到河里捕鱼,没力气的小孩子和老人就在家里,男孩子有时候会成群的跑到河边戏水,弄得个一身的清凉,湿漉漉的跑回家去,不免要挨上一顿“老拳”;女孩子则文静些,陪着家里的老人,要么打打猪草,要么编编花篮,看到这些啊,一些男孩子的家长总是要夸上一阵,这也就激起了男孩子的“共愤”,我记得有一回,我和同村的几个小小子一起结伴把邻居家的个女孩打的好惨,不过回去的后果也是可想而知了。
我的家位于最靠河边的地方,我家穷,没钱建竹楼,就只好搭了个茅屋,屋子边上是养牲口的棚子,这就是童年时代的我的家。
我的父亲,是一名技术极为高明的渔夫,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张络腮胡子的脸颊,手里高举着二锅头,坐在炕上和一大群亲朋好友一起高谈阔论的样子,说笑声震动着整个小寨。
每月的月末,父亲总是要打很多很多的鱼,然后叫上几乎全村的人,在家里大吃大喝,杯碰杯发出的脆脆的声音彻夜不断,那热热闹闹的气氛,隔着几十里都感觉的到,那时候,我望着父亲硬朗的满是汗岑的后背,竟傻傻的、用童真的观念认为: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我的!因为,他是铁铸的!
父亲呦,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常常抽着那视如珍宝的玉烟袋锅子,在我不愿意睡觉的时候,就爬到炕上给我讲故事,是一个关于一名水手和女教师的故事,很凄、很美。我记得,冬天的时候,天气特别的冷,父亲就在外面劈柴,给我往炕里不停的添柴火,硬是把冷冷的席子烧的烫人,我一骨碌爬到炕上,父亲一边用他那张被冻得通红的大手给我掖着被子,一边给我讲他在江浙出海当水手的那些故事,尽管讲了很多次,可我还是很爱听,那个悲悲的故事的结局,我一听一哭。
父亲的声音很洪厚,像打雷一样,有时震得我耳朵疼,躲到一边去,他就用他那大把的胡子轻轻咯吱我几下子,痒痒的,一点儿也不痛。有时候我不吃这一套,他就干脆用他厚厚的手掌咯吱起我来,于是,我和父亲一老一少的笑声,像鸟雀似的腾起双翼,向家乡的天空中飘去……
后来,我长大了,上了学。在当时,我们的村子有一个说法:没娘的娃是上不得学的,淘,念书也浪费,还给村子抹黑。
在父亲下定决心送我念书的那天,全村老小都堵在了村口,里三层外三层的,把高大的父亲和背着麻袋改的书包的我围的个严严实实。
村子里最有威望的,莫过于寨长刘爷爷了,他自打抗日那年就住在这儿,直到今天。刘爷爷的话就像在板上钉钉子一样,一板一眼,绝对没商量。他是最反对父亲送我上学念书的人。
刘爷爷两三步走上前,呵斥道:“哎,忠汉!咱家祖辈的规矩拒不得,没娘的娃娃念了书肯定会给咱村子抹黑道子,到时候咋整?你负得起责任!还不如啊,你教他两下子,让他在河里某个生路,咱们祖辈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嘛!”
父亲把我揽到怀里,不做声。住在村口的牛二牛大叔也顺着刘爷爷,说:“爷爷说的是,清林走的时候,不是给你留了钱吗?算算也还剩下几千,弄套像样的渔具是绝对够了,到时候让他在我船上帮工,赚口饭吃,不也成嘛!”
他们说着就把我从父亲身边拉开,拽着往村子里走。我怕他们抢我的书包,就赶紧用身子护住书包袋子,牛大叔力气大,眼睛又尖,一把就把袋子从我怀里抽走了去,顺手一扔就扔进了河。
“放开他!”父亲猛喊一声,三步两步跑上去,朝牛二的脸上重重来了一拳,挺狠,把牛二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到了石台子上。
“你,你打人!”牛二口齿有些不太利索了,可是父亲不管他,拽过他的衣领,照肚子又补了他一拳,把牛二彻底打趴下了,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直哼哼。周围几个年轻人看不下去了,一个个从人群里挤出来,扑上去狠狠打着我的父亲,可父亲仍然忍着,站在那儿,冲我喊着:“娃,快……回去,书……咱不要了!快回,快!快……”
我一向很听他的话,可是这次……我跑着,听着风儿卷过来的父亲淅淅沥沥的呻吟声,宛如刀割一般刺在我的心里……
我不敢回家去就在外面走着,一群毛小子拦住了我,嬉皮笑脸冲着我骂着,打着,他们讥笑我:“你这个没人疼,没娘要的孩子,你就是你爹从垃圾里淘的!小流氓,缺一子儿(土语,指缺少一位亲戚)的还想去念书,做梦去吧!回家抱枕头去吧!”他们抢走了我的书包,当着我的面用火石把它烧了个精光,然后一边往回走,一边向我身上、脸上仍石头子儿,难听的话一直传到了村口……
我没反抗,哭着跑回家时已是夜晚,伤痕累累的父亲坐在烧的暖烘烘的炕上,抽着他的烟袋锅子,一切如往常一样……
我躲在被我里,偷偷的哭了起来。忽然,我隐约听见了另一种细微的声音,于是我摸索着进了堂屋,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坐在那儿,捧着一本儿薄薄的绿皮相册,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第二天,父亲把我叫了起来,如平常般笑嘻嘻地对我说:“娃娃,爹昨儿晚上给你把课本儿全捞上来了,爹试过的,能看!咱,咱自己的事情,不,不听他们的!好好读书吧!”
我深知他在昨天夜里所干的一切,因为那天晚上,我也在小屋门口陪着他过了一夜。我看到父亲被打的伤势很严重,但是他并没有精心做什么,只是用农人们的方法在伤口上擦了点儿芦荟汁儿。我不只一次看到父亲疼得龇牙咧嘴的那副“凶狠”的模样,那时候,我多么希望他能喊一声啊!可是父亲却一直忍着,忍着。不时的看着小屋的破窗户,竟轻轻的笑了起来。
他收拾好了伤口就开始为我抄写那本湿透了的教科书,河水渗入书页里,字迹根本看不清。可是父亲,硬是用一晚上的时间,为我抄好了课本。我知道,为了抄写那本课本,父亲几乎借遍了人家的蜡烛……
三天后的早晨,我带着浸满浓浓父爱的课本,翻山越岭五六里山路,到距离我们村最近的山乡小学求学。那是县长主持建造的小学。
由于很多因素,我记得当我正式开始上学时,我已经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了。算一算,我比那些同年级的同学足足高出了半个头,可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优势,反而让我陷入嘲笑和尴尬之中。因为尽管我的年龄差异摆在那里,按年龄算,现在即使上六年级都有点晚了,何况我还在一年级和那些托鼻涕的小孩子鬼混!我作为一个农村小孩,在那个尽是“富人家子女”的地方备受歧视,那些孩子一个个精明的很!他们联合起来,遇到事情就打发我去干、干好了领奖的却是他们;出了事呢,就又把我推出来让我担着。我曾经和父亲谈论过这些,可是他的回答却是:
“作为水手,当你遇到风雨时,要学会自己掌舵,而不是硬碰硬和风暴搏击。”
我记下了这句话,无论那些小孩子怎么无礼,我都不计较这些,他们看到我人打不还手,就开始变本加厉,那群孩子联合起来,用木板儿打我,拿钉桌椅的长的铁钉戳我的衣服,肆意拿走我仅有的文具和书本,然后举报我,像看戏似的看着我如何被那些老师惩罚……
有一回,我实在火了,就决心和暴风雨搏击一次。于是在某天上学前,我背上了火石和麻绳,把带头打我的那几个小子约到了龙背山子母河河边的树林里决斗,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带我来这里打渔,这个地方我是再熟悉不过了,退一万步考虑:即使这次复仇计划失败了,我也可以立即逃跑,不让那些好事儿的大人们抓个现行。
这次决斗我是有绝对优势的,尽管他们人多,但是以我的力气,报复他们自然不是难事了。很快我便把他们撂在地上,用麻绳捆了起来,倒吊在了树上,拿起一支柳条,带着我长时间以来的那满腹的怨气,一下下的打过去,那些娇气的孩子疼得哇哇大哭。
我手软了,把他们逐个放下来,忽然,我听见了大人的脚步声,赶紧给那些孩子松绑,他们却发出更大的哭喊声,把林子里的鸟雀都惊飞了。我赶紧丢下绳子,跑进山里去了。我深知自己免不了一顿痛打,那些人一定回去告状去了,他们我还不了解吗?那些家伙,哼!我实在懒得上学,于是就没再回去。而是在龙头山上晃悠着,在农人们的地头上溜溜达达地走着,直到月亮和星星结伴在天空中闪耀才想起了回家。
晚上,当我慢慢悠悠地走到那间破旧的茅屋前时,看到的是父亲那比以往更加憔悴的脸。他昔日的那郎朗硬骨在岁月中不知不觉地陷了下去,背部露出一个深深地洞,我想:那一定是我对父亲的亏欠的洞吧!老天爷用更加直白的方式告诉我,我欠父亲的太多、太多了。
我小心地走了进去,偷偷看了一眼父亲那僵硬的脸,便立刻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第二眼。只好静静地站到墙角边上等待着父亲的惩罚。
父亲穿上鞋子,朝我走了过来,用那只厚厚的起茧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娃儿,别,别上学啦,在,在家歇歇吧!”一股风吹开了我家的破草门,卷了进来,父亲闭上了眼睛。我看见在他的眼角附近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像是水……又不是水……
我干脆也闭上了眼,睁开时,父亲,已然仰面倒在了狂风之中,在我面前的,只留下了那面永远不倒的带着血丝的墙壁。
父亲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向着厚厚的墙壁冲过去,我扑上前抓住他那满是血迹的手,和他一起倒在了地上。
“爹没把你教育好,是爹对不起你,是爹对不起你!你打死爹吧!来,来!爹对不起你啊,也对不起你的娘!”
于是我那一向硬朗的铁父亲呦,头一次在我的面前哭了,他过去常常对我说:“做男子汉,做水手要勇敢。要懂得不言泪!无论多么大的风雨,只要你临危不惧,你就已经胜了一半儿。”就为了这句话,他一直把榜样做给我看。
于是,我也哭了,哭了个痛痛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