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东海,风越大得使人睁不开眼睛。辟邪已飞离陆地,向满目蓝色挺进。波涛有节奏地呼吸起伏,盯久了,像是连绵的沙丘随风移动,让人不由得感到头晕目眩。庭坚啐了一口,舒展了下僵硬的头颈,小声咒骂道:“穷蝉这小子派我们找这鬼东西,分明是想让我们送死,让老子在这儿吹风,自己却在帐中享他娘的清福,哈!”
苍舒紧握辟邪双角调控着方向,又观察了下银色双翼判明了速度,才出言斥责:“不准胡言乱语!以为风大我就听不见了吗?当心闪了你的舌头!”
庭坚嘻嘻一笑,仰身躺卧在辟邪温暖而舒适的毛背上,望着云朵从头顶匆匆掠过,玩心大起,伸手出去欲采撷一朵,一边懒洋洋地说道:“苍舒哥,你没那么小气,去向他打小报告吧?我就是飞了太久,无聊了嘛。我也是为你鸣不平嘛,这么点小事何必劳你大驾啊,我一个人就行了。”
“你不给我添乱就不错了!”远方水天相接处隐隐有亮光乍起乍灭,苍舒定睛细辨,手下用劲催促辟邪加速飞驰。“你懂什么?夔鼓是唯一能制住共工氏风雨术的法器。此战胜败,全系于此,我们此行是立大功一件。辟邪日行千里,已疾驰两天,我们应该快到了,你再忍耐一下吧!”
“我看立功还很难说呢。上次用这个劳什子还是在轩辕大帝时候呢。这么多年过去,它万一和蚩尤那小子一样断子绝孙了呢?哈,我看八成是这样,在大海中上哪儿……哎哟!”辟邪突然一个猛子俯冲直下,庭坚险些被甩跌出去,他惊呼一声,慌忙附身紧紧抓住辟邪金色的鬃毛。
眼前的一幕更让他吃惊:辟邪在苍舒的操控下越冲越低、越冲越快,到最后简直是如流星般直直坠落大海。先前的大风和眩晕已算不得什么,庭坚感到天地倒悬,似乎自己头枕着大海,脚踩着日月,他害怕自己迷乱得松开了紧抓的双手,于是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任由身体震荡翻转,直至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庭坚!庭坚!”又好像有人拍打自己的脸:“快醒醒!快醒醒!”眼前的是什么啊?蓝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摸上去一把,却是凉凉的、滑滑的,耳朵也是嗡嗡地,只听得一片轰隆隆的闷雷回响。“苍舒哥,你在哪儿?”由于未知带来的极度恐惧,令庭坚这个叱咤沙场的男儿也变了色。
“我在这儿,我们到了。”一只强劲有力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庭坚的右肩,庭坚顿时感觉勇气又回到了身上。两人靠得很近,这样才得以听清彼此的说话声。“到了?我们这是在哪儿?”
“流波山。”庭坚还欲再问个究竟,苍舒却制止了他。一把拉起他向一侧走去,“趁它还没有发觉,我们得赶快行动。而且,我们的眼睛也撑不了太久。”二人摸索着找到了辟邪,重新骑在这温驯巨兽身上,感受它随呼吸起伏的温热身躯,庭坚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可心中的疑惑并没释散。他虽然颇为自负,但也知道这位哥哥智谋远胜自己,于是小心地俯身问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确实应该先制定个计划。它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我们就可能再也听不见彼此说话了。”苍舒驾驭辟邪稳步地向巨响的发源地走去。庭坚清醒的这一阵儿,也仔细回想并分析了眼下奇怪的环境:他记得在昏厥前,他们一直在加速下降,这么说,他们现在应该是在深邃的海底!可往上望去,却不见一丝光亮,深蓝的海水如厚重的城墙一般坚不可摧,压得人喘不上气来,而脚下淡绿的水波却映照出明丽的阳光。更加奇怪的是,他们明明应该是向水底潜行,却感觉如爬山一般向高处攀登!
庭坚正思索着计划,虽然他并不知道他们的对手是什么样子。苍舒突然使辟邪停步,转身说道:“听着,我们马上就要到山顶了。一会儿我令它安睡之后,你要立刻断其足。只有片刻的功夫,要把握好时机,一切全靠你了!”说完,苍舒就驱使辟邪全速向前飞驰。雷鸣声越来越响,炸裂的噼啪声连绵不绝,耳朵胀痛得向外鼓出,可能已经渗出血来,庭坚却浑然不知。因为眼前蓝蒙蒙的海水被耀目的强光刺穿,如日月辉映,即便闭上眼也能感觉到被这白森森的、裹挟万物的光环所包围。一切感觉、思想、情绪,甚至是生命都仿佛不存在了。
像从混沌中醒来、天地初开一样悠远漫长,光芒渐渐散去,如收敛的云霞。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也慢慢遁去,如远行的足音。一缕空灵而美妙的音乐声从虚无中飘渺显形,初如微弱的气息,渐而汇聚成竹林清风,继而万籁声动、苍涛齐鸣。随着耳畔清音动心,眼前也陡然一片清明。苍舒低眉吹奏“伶伦管”,纤长的手指轻巧舞动,长发任水波撩动翩飞。庭坚知道时机已到,毅然跃下辟邪之背,大步向前走去。
夔睡着了。青色的牛状巨兽微微合上沉重的眼睑,关上了耀彻宇内的精光,大口微张,沉浸在千年难得的甜梦中,而仍用一只巨足稳稳地伫立在山顶上。夔周身繁杂而诡谲的纹路令人踟蹰不前。庭坚紧握石斧,小心翼翼地向其移去。走近细看,方觉巨足如数十人合抱的苍天大树般粗细,肌肉强健,看似坚不可摧。庭坚暗暗用劲,闭紧眼睛,抡圆斧头用力一挥,“锵!”如金石相击,迸出纷飞火花,夔毫发无伤,石斧却被碾成粉末,散去无影。
庭坚心下大惊,想不到这神兽竟然刀枪不入,穷蝉和苍舒都没有告知自己如何斩夔足,如今形势危急,夔随时都有可能醒来,又毫无良策,究竟该怎么办?这时夔酣眠已深,不由得头重脚轻,身形微晃,荡起的水波将庭坚掀了一个跟头。庭坚仰面向上,窥见夔头顶上耸立的尖角,心中顿时掠过一个疯狂的想法。
庭坚立即跃起,开始用力攀爬夔壮伟的身躯。它的表皮因满布纹路,所以并不光滑,容有措手的空间。庭坚为颛顼部族第一神箭手,膂力惊人,换作他人,断不能如此轻松攀上这如百丈峭壁般的巨兽之身。待到终点,庭坚大喝一声,骑上巨兽脖颈。果然不出他所料,夔的头顶柔软而光滑,是全身最脆弱的部位。尖角金光灿灿,小塔般大小。庭坚暗忖应是外硬中空,自己尚可应付过来。用手摸触到角肉相接之处,狠下心来,用尽全力向外撕扯,尖角纹丝不动。庭坚只好紧抱住尖角的根部,将全身的力量压在上面,不住地扯拉,一次、两次……直到眼冒金星,身骨欲散。突然,夔大幅度晃动头部,乐音加急转促,它才重新平定下来。庭坚意识到,自己的奋力扯拽还是起了作用的,于是抖擞精神,再拼力一搏。
突然“砰”的一声,如江河冲走了巨石,尖角被撕离了血肉,颓然倒下,紧抱其上的庭坚站立不稳,随尖角一起滚落下夔身。受创的夔不住地扭动身体,口中又隐隐响起炸雷般的咆哮,刺穿万物的双目猛烈地翕动,像是下一瞬就会冲破乐音的禁锢,使光芒再次君临世间!
苍舒知道庭坚已出手成功地伤了夔,一边用目光搜寻庭坚的身影,一边快速地吹奏乐曲。乐音时而如金石铿锵,时而如丝竹悠扬,似空谷微雨,恰战鼓齐鸣。夔渐渐平复,但如坠噩梦,全身颤抖哆嗦,大片的血在头部如桃花般洇开。
被强劲的水流击倒在一旁的庭坚从惊愕中恢复,双臂紧箍夔角,成败在此一举!他运劲疾跑,大喊一声,将夔角紧紧扎进夔足中。“噗”的一下,角尖刺入肉中,这感觉如同石斧斩杀野兽,锋利的尖端划过富有韧性的皮肉,给予持久而致命的痛感。对于夔来说,这感觉初如起痒的尖刺,之后麻痹集于一点,接着刺痛深入骨髓,再也无法忍受!
剧烈的疼痛唤起的求生本能,使巨兽苏醒了!它狂怒地嘶吼,雷霆般的声音炸裂了周围的水域,炽热的目光引爆了稀薄的空气,它企图用翻转和扭动摆脱身体被斩裂的命运。夔的垂死挣扎引发了一场罕见的海底大风暴。苍舒紧紧地伏在辟邪背上,被外围的大风扫落叶般地卷走,撞在山石上失去了知觉。而身在风暴中心的庭坚,紧紧地闭着双眼,同时死死地抱住夔角,不管夔怎样腾挪扭转,仍然一寸一寸地将夔角向内挺进。夔拼死的抵抗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从头顶奔涌的血流随风暴蔓延开来,在狰狞的白光下面铺了一层暗红的底色,夔的头慢慢垂下,死亡开始拥抱它领它进入永恒的沉睡。感受到夔力量的衰弱,庭坚抓住时机给予了它致命的一击,夔角刺穿了夔足,形成一个斗大的洞,洞越开越阔,直至全然溃决,巨兽轰然倒地。百里之内激荡起海啸,巨浪滔天,而昏厥的庭坚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