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汤汤,在黑暗中奔腾不息。风送来咸腥的水汽,似乎在提醒来者前方有一头湿漉漉的巨兽,万不可贸然靠近。四野静谧,将两岸对峙的军垒温柔地庇护,在无戒备的地段,一束红光萤萤移动,明灭如野兽之眼。共工泓沿河岸小心疾走,终至远离战场所在,才调整了下纷促的呼吸,定睛细看掌中光亮的石头。这石头并非反射月光而晶莹剔透,而是自为光之渊薮,自内而外灼灼明目,几步之内尽皆照亮。光亮也并非单一稳定,螺旋如烟雾般起伏浮沉,却有一抹淡淡的红光晕在最外层。不断转化的光使石头的形状也变得暧昧不明。共工泓凝视片刻,似终于下定决心,左掌紧握石头,右手拔剑出鞘。“赤晶石,就靠你了。”共工泓一把扯开胸前衣襟,紧闭双眼,右手毫不迟疑挥下,寒光一闪,剑直入心间。鲜血喷涌而出,霎时在衣襟上绽出绚烂的“花朵”,又汩汩沿臂弯流下,欢畅向前。共工泓忍着剧痛,剑已锒铛在地,将赤晶石凑近心房,掬满热血。双腿已不听召唤,拖曳于后,脑中一片空白,如中暑热,踉跄而伏地而行地倒入河水中。
转瞬之间,世界堙于脑后。耳畔只鼓荡着河水的低语,身体充溢冰凉的惬意,身子不断下沉、下沉,意识却不断上升、上升。
“咨高阳颛顼帝:吁!承轩辕之命,正君臣,别男女,禁私祭,绝天地通。呜呼!时惟天命,汝慎其有罚!”......
“住手!你们不能这样做!快住手!”罔顾共工族民的哭号,北正宫黎的手下捣毁了一座座水神庙,被焚毁的房屋的浓烟直冲云霄......
“年初已倍征田赋,怎可再加数目?”共工沥怒目圆睁,黎却用观赏器皿的目光打量他,笑意不减地说道:“尔所耕皆天帝之土,守天帝之财,为何如此吝啬?耽搁天帝的承云台的兴建,尔可担当得起?”......
“共工氏私营祭祀,不听天命,罚精壮皆入帝丘服役。”共工浑虎跃而起,一斧劈杀使者,天旨同人头一起狼狈滚落于地。众人俱惊呼起身。“王上,颛顼咄咄逼人,我们不得不反了!”浑须发皆竖,睚眦欲裂。......
“共工氏敬事玄冥,世代治水,谨循炎帝之德。颛顼无道,亵神虐民,横征暴敛以逞私欲,毁弃水利而招天怨。上绝天地通,塞雍神明;下纵八鬼齐出,艾杀民力。今起兵于共,誓效蚩尤之勇,秉刑天之志,逐轩辕、弘姜德、复炎族!玄冥在上,如有天助!”共工泓誓师话落,猎猎风中,旌旗翻卷如云,喊声响彻霄间。......
平静的洛水突然振颤翻涌,似在沸腾,河水吞吐着白沫,突然齐向中间聚拢,像有一股强大的引力将所有水流都吸拢过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越转越快,也越来越大,并有一道耀目的红光从中生发,直射入天穹。漩涡向深处转动,使得周围的水流像是一堵高速运转的水墙。水墙越来越高,越来越厚,呼啸如阵阵涛声,如从外观去,又像凭空而起的飓风。红光也越来越浓,片刻已成长为粗壮的宫殿朱柱般大小,隐约可窥见物体的活动。先是粗壮有力的爪,然后是坚硬闪光的鳞甲,最后依稀可辨巨钟般大小的眼和屋梁般颀长的角。随着一声山川变色、日月减辉的吼啸,水墙轰然坍塌,前所未见的怪兽凌然于水上!
一股温暖的感觉袭上共工泓的心头,像是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聆听她低声的呢喃。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像是冲破了几个世纪那么长的昏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了眼下的状况:伤口不再流血,自己浮在河水中心,既没有被卷走也没有被打湿。他一度怀疑自己已经成了没有重量的鬼魂,漂浮在传说中的冥河上。可当他循着光亮仰面望去,才终于了悟了一切:
一只巨“龙”俯首紧盯着他。说是“龙”或许并不准确,虽然它也有着长长的蛇身和锋利的巨爪,但它有着两个硕大无比的头颅,同样的巨眼、大鼻、长须。它周身流淌着黑色和红色的光,光影似轻风,又如云烟,不断地翻腾、扭转和变幻。这也使得它看上去不像是个实在的活物,而像是绮丽的梦境和湖中的幻象。“是你在召唤我吗?”巨兽唇吻微张,并没发出任何比流水更响的声音,共工泓却能听懂它在说什么。
“共工式微,共工氏姜泓冒死召唤玄冥水神,助我族脱离困境!”共工泓行礼作拜。
“共工氏断我祭祀,为何又来寻求庇护?”玄冥出语斥责,目光如炬,巨尾不断拍打河水,震起层层浪花。
“玄冥在上,水神庙被毁弃皆为颛顼一族之罪。为保祭祀不绝,共工氏已英勇还击作战。天不佑我,进退维谷于洛,恳请神力相助,渡厄排难。”共工泓不畏玄冥凝视,答话也不卑不亢。
玄冥紧紧凝视共工泓,似要将其看穿,然后缓缓说道:“神力源于人心意念。今祭祀湮灭,令我不能固形,但仍可一搏。只是胜败之数由天命,虽我等神族亦不能左右。你想清楚了吗?”
共工泓坚毅地点了点头。一声吼啸,红光乍起,光芒隐去后,洛水汤汤,平静一如往昔。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