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子从厕所回来,连带着熏人的烟味,重又坐在她的对面。她从那本《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抬起头来,用一种难以察觉的嫌弃的目光审视着他。直顺的刘海、标致的五官、一身韩都衣舍纯色牛仔修身衬衫、放在桌子上白皙修长的手、朝窗外看时略显忧悒的侧脸、盯着她看的棕黑色大眼……摇摇晃晃的眩晕感几乎将眼前的这张脸化成一个模糊而羽化了的塑胶假面。他将要一直坐在她的对面、直至广州站,任凭剩下的两个座位换着一位一位的乘客。
T95是一辆从武汉到深圳的火车,她与他只需在广州站下车,然后转车去各自想要到达的地方。从武汉到广州,大约需要12个小时,但精确地来说,是11个小时24分钟,但她收拾行李、走出地下隧道到达流花汽车站确实用了12个小时,在那36分钟里,故事的余烬,仍然燃着火光,她不敢轻易熄灭。
火车T95以一种快慢交替的速度行驶着,窗外黑漆漆、偶尔晃现几点光明,车厢内多盏明亮的灯刺眼,几个乘客在右边的车座里慵懒地坐着玩手机。棉质的座椅不符“硬座”这个名词,骨骼触及的是软而轻的舒适。
待T95驶入时间的深处,以鱼的优美轻曼的身姿游入黑夜的口穴,汽笛鸣叫,发出一种鲸的孤独声响,响在荒凉广漠的天地,等待某个同类的回应。她是多么强烈地接收到了这T95孤独的频率,但她无法输出相同或接近的频率来回应它,她没有同类,它也没有。
收回神思,她继续看那本薄薄的书,此刻车厢又开始失聪,毫无声响。世界多像她,安静无言。晃荡的光线无声无息地洒落,字符有序地飘入眼瞳里,对面的那个他时不时凝望窗外及陌生而亲切的乘客,她以为这样子就很好,不必去刻意打破它,好让喧嚷在胸腔的孤寂消散,得到暂时的慰藉。
但这漫长的12个小时里,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个车厢会充盈着怎样或有趣或动人或凄恻的故事。人用字词组成话语,用话语组成故事,只是想将故事从远方带至更多人栖身的地方,以更大可能地寻找到理解和共鸣。也许精彩的故事叙述完之后,讲故事的和听故事的最终只是更加孤独、彷徨、悲伤而已。可不容怀疑地是,故事粉碎了无聊、消解了在12个小时里无休止外延的无涯时间,更值得一提的是,故事最终变成不只是故事。
她是多么幸运,可以作为一个听故事的人而出现在这辆火车上,尽管她自身就带着很多的故事。人不轻易地将自己的故事讲给他人听,不过是因为深知人有矫饰倾向的劣根性而不愿再美化过往、自欺欺人,听别人讲自己的故事可能会对矫饰成分毫无防备,听别人讲别人的故事时也有可能会被其中的虚构成分所迷惑……故事叙述者呈现故事的技法如何又会影响上述不成熟的观点。
尽管这些她要等到十二个小时过后才能明了。
那个坐在她对面的男子,喜欢抽烟,在无烟车厢里漠视“禁止吸烟”的提示,但他还没有嚣张到在她面前手拿一支烟、吞云吐雾的地步,他只是每隔几十分钟便犯烟瘾,这时候他会起身去厕所抽烟。回来时带着令她恶心的熏人的烟味,她在开始时会抬起头来显示她对他的厌恶,后来便直接掩住口鼻。她翻动书页的声音引来男子的又一次注视,这次她抬眼望去,一双折射着纷纭万相、繁复尘象的眼睛此刻正熠熠生光。
“你在看什么书看得那么津津有味呢?”他探过头来,脸上粘着憨笑。
“《小径分岔的花园》,看过吗?”她猜想他没有看过,至于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她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中的猜想,而她本人也许还未意识到这种猜想是从他到厕所吸烟这种失礼行为中开始的。她是个想法十分传统的人,认为沾烟酒少年一定是那种堕落而叛逆的人。
“没看过呢,”他摇晃着脑袋笑道,“诶你和我一样是学生吧。”
“是的,我大三,你呢?”她合上书,料想着对面的男子肯定会纠缠着她blabla讲一大堆东西。毕竟在人多人杂的火车上遇见与自己相同身份的人也是一种缘分,她这么单纯地想一定是排除他们都买了学生票的因素。
“我已经大四了……”他不好意思似的挠着后脑勺,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此刻他的脸像施了粉黛,白皙得发亮,“我来自云南,额……你可以叫我连东,我去广州是因为和同学约好了一起去浪,嘿嘿……”他讲完之后开始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我,“你……”
“哦,我叫关骁韫,广东人……我只是回家待着。”
他果然是个话唠,和她扯了一通广州这个城市的饮食习惯、“风土人情”及其他无聊的话题,似乎他这个外省人比她还要了解广州。接着这个叫连东的少年又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了他的家乡。一个陌生的地方借由他精彩生动的话语成了具体可见的三维立体图像。现代建筑与独具地方特色的竹楼、吊脚楼等共同长在那片土地上;少数民族与少数民族之间、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和谐地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云南春卷、汽锅鸡、过钱米线、竹筒菜等美食佳肴让人垂涎;某些少数民族同学的普通话被人们当做笑料……与高中或初中地理书上对云南这个省份的阐述相比较,又或是与百度百科上对云南这个词详尽而繁冗的介绍相比较,连东将他所知道的一切用朴实却生动的语言呈现出来,她认为他很好地向一个非云南人呈现了一个乡土,一个省份。
话尽,他憨笑着看她,还想另开话题继续讲下去,但她觉得听他讲了那么多有些疲惫,于是意识到她需要阻止他。
“你……口渴吗?要不你休息会儿?”她有些歉意及愧意。
“啊哈,不口渴也不用休息,嗯……你再和我聊会儿,”像灵光一闪似地,他提议说,“要不我给你讲个个故事吧,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故事?虚构还是非虚构的?”
看着连东一脸认真又嬉皮的样子,她突然觉得好笑,“都喜欢怎么办?”
“没问题,虚构和非虚构的故事都讲吧,我没有压力的。”他有些激动,在关骁韫看来他像是要抡起袖子作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状来缓冲他内心的激动。
“那我们先讲非虚构的故事吧,”连东拨了下有些挡眼的刘海,“故事要开始了,你……”他用修长的手指指着她,“准备好了吗?”
“开始吧。”她挥去指着他的手,眼神有些期待。
就这样,她掀开了一个故事的面纱,得见其真容,虽然她无法预知一个个故事将接踵而至。
以下,是连东要讲述的一个故事——
云南省的一个偏僻村落,名字叫俐侎村,临沧市的那个俐侎村,就是2013年时被中华人民共和国住建部、文化部、财政部批准为“中国传统村落二道桥俐侎部落村”的那个俐侎村啊,你应该知道的吧。对,俐侎村入选了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俐侎村有个做中药材生意的中药材商人,我们暂时就叫他A吧。A是彝族人,1960年生人,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了,因为他家实在是太穷了,连锅都快揭不起了。但就算是在捉襟见肘的贫困生活中,他也没有自暴自弃、听从命运的安排——与同辈人一样留在村里务农。A独自一人去县城里寻找工作,但那时候小县城也不怎么富裕,没有太多的工作机会,于是他又回到俐侎村,经历了两年的务农时期。78年的时候,A的父母为A包办了一场婚姻,对象是邻居家的一个能纺线织布的姑娘。A成婚后,寻到发财致富的方法——做中药材生意。
一开始A只是在临沧市里的一些盛产药草的大山去寻找龙胆、荜茇、草豆蔻、诃子等药草或植物果实,把它们采来卖给中药材商。嗯,你说得对,A那时候就是相当于一个初涉生意场又毫无经验的一个药材供应商吧。后来,他渐渐地在那些药材商身上偷学到一点皮毛,也慢慢地建立了自己的人脉圈。人们说,大概是因为和一个吝啬的商人在药材价格上有争执什么的,A一气之下就自立门户了。
起初父母都不同意他做中药材生意,因为觉得不靠谱,整天忙碌奔波也比不上老老实实地种田。他们只是想他好好干农活,世世代代都务农的他们怎么能放心A去做药材生意而不是务农?“好好种田才能养活你老婆”这句话是他们整天对A唠嗑的一句话。但是相反,他的妻子却支持A去做药材生意。她在A被他的父母数落得一无是处的时候,她以赞美来鼓励A,她对A说只有他才能让整个家摆脱贫穷、富裕起来。
后来A不顾父母反对,当然,他们只是嘴皮子上反对而已,A依靠他之前积累的人脉让他的药材生意慢慢地起步了。噢?你以为我要给你讲就是这么一个枯燥乏味又无趣的故事吗?不,这只是开头,你要耐心地听我讲下去。A后来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药材商了,钱也越赚月多,最终理所当然地致富。当A跟父母说要去城里生活、在城里买房子的时候,他的父母亲,你猜到了?哦,是啊,他们不同意,他们要留在村里生活。他的妻子当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结果嘛,就是他“抛下”父母、和妻子一同搬去了城市,哪个城市?这个不太清楚。不过,这个是故事的转折,好戏就要开始了!
在城市里,A买了一个平顶房,那里四周都是平顶房,就是一片平顶房“群”,你可以想象得到,八十年代的城市,不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高楼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