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认为一切都可以有序进行,我和我身边的人保持这样的关系也好时,命运又跟我开了个玩笑。
阿清原谅我的第二天,是我准备好去自首的日子。可是在那天早晨,我收到了他托人给我送来的字条,说是晚上很想见一面,就在他家的大楼楼顶。我想既然实在也见不上他了,多一天和少一天又有什么区别,便决定把自首的日子推迟一天。
9月23日,那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那个晚上月明风清,四周是那么寂静,
我躺在楼顶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感受黑夜向我吹来的一面又一面清风。那一刻的轻松是我无比享受的,我想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夜晚,如果在这最后一夜里,他也在就好了。
我应该想到的,是他留给我的字条,是他叫我来这里等他,他很快就来了,是的,很快就来了。
我从前更乐意享受宁静,但现在,我希望这里可以热闹点。
我怕等得太久睡着了,可最后我还是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以后我醒了过来,发现只有自己一人时,我略感失望。于是我走到栏杆处,靠着柱子向远望去。
我看到街道对面的那座大楼上有两个人影在打斗着,借着月光的光亮,我努力地向那边看去。直到栏杆上牌子的背后显示出一张熟悉的脸。我看到那惊慌失措的脸,转瞬间变得冷静起来。我看到他皱着眉头,下一刻,一声巨响吵醒了整条大街。这个夜晚,一切都变得不平凡。
他倒了,就倒在离我隔了一个街道的那边大楼上,这个画面为什么这么熟悉?对啊,想起来了,芫实离开我的时候也是这般摸样。
脑海里被那沾满鲜血的衣衫填满了,我不得考虑便要冲下楼。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都爱这样,不是说爱一个人就是让他快乐吗,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我?阿清,你不可以死,你若死了,我便再也相信不了所谓的诺言了。
今晚的月光真亮,亮到不可思议。乌云密布的后面仿佛有一张恐怖的脸像看戏一样看着这里的一切。有一刻,我只觉得头被重重的敲击了,然后一切都变得黑暗了。
有知觉时,发现早已日上三竿,我莫名其妙的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头顶灰白色的墙壁,我意识到伊人的离去。可我不想起来,哪怕这也是一场阴谋。
我检讨着自己。是谁曾经说若国家不值得爱,可以去爱世界,若没有一个人爱自己,可以学着爱所有人。我一直在努力,因为我想先学会爱别人,这样才会被别人爱。
是谁曾对着一个追逐不到得背影说,我怨恨老天创造了一个这样的我,但我同样感谢他,因为他创造了一个这样的你,并且让我们相遇。如今,我明白了老天的用意,他的意思是我迟早会怨恨世界,迟早会被抛弃。
面对这样不公的遭遇,我只能感叹:老天爷一定是个幽默的人啊,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喜欢跟你开玩笑。
想着那夜的歌舞升平,想着那夜的葡萄美酒,想着那夜我穿着红色底黑色花边的礼服站在他面前,他落寞的神情,想着他眼角哪若有若无的迷离陶醉,想着我还与他计划着我们的未来。但如今想来,原来一切都是结束的标志,原来所有的音乐其实都是丧乐,原来一切都和原来不一样,原来活的最稀里糊涂的人是我。我总是这样,只有一个人离开我后,我才会想到他的好。
我怕我失去一个人会变得像活不下去了一样,但这噩梦真像是窥伺太久后降临的,如今我也只是一块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更没有感情。我怕我懦弱,可越是坚强,最懦弱的时候谁来庇佑,我最需要别人的时候谁又会理解我。只有像沙漠里的仙人掌,生着,寂寞着。
我隔了多久才认出,那是你的脸庞。我领悟了这么久,才明白什么叫爱。可是,借由月光照你的脸,你是否会看清,大楼这边,我这个黑暗里的影子?
你可知道,你的到来无非是成就了一段爱情,酿造了一段悲剧。但若没有你,这一生真的像从来都没有过。有的只是短暂的时光沉淀出的未来的尘世。或许,这只是对我而言。当初,我自信的说爱上我的人都会后悔,从来没有人打探我的内心,不是不敢,而是没有意义,不会有什么结果。
当四周是冰冷的时候,我是冰冷的,当四周是温暖的时候,我还是冰冷的。我努力的想改变,可改变错了方向。
忽而,一阵冷风吹了窗户,窗子发出吱呀的响声,陪着空荡荡的屋子,这情景给人的感觉十分冷清。
我下床走到窗户前,窗前的书桌上多了几样东西,我的书桌一向都是干净且什么都没有的,而如今,摆在桌子上的有一封没有拆封的信,还有几片干叶子。叶子大概是风吹进来的吧。可这信,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拿起信,看到信封上那朵红色的梅花,我知道,那是一滴血,写信的人故意在上面加了一个梅花的图案。
我曾有很多机会放弃我手中的一切,和他离开,过我想过的生活,短短几年也好,但我当时在犹豫些什么,如今我却是怎么也想不通。
信里只写了一句话:蓟清已死,好自为之。
许久之后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已想不起来当时我都在想些什么,或许那个时候我的大脑已经空洞了,那短短的几秒钟,留给我的,竟是我以后许久的悔恨。
我只觉得那桌上干枯的叶子就想我自己,叶已发黄,却依旧恋着树木,明知万象更新是不变的自然法则,却始终不愿归去,致死也需碰触新露的芽苗,直到被顶开,还执着着牵着风起舞。
那一刻,我直接瘫软过去,来不及哭泣,只因心里不知已经哭了多少遍。
我知道它和我一样,会说:“我的身躯打卷儿,伴随我的执念不肯改。”
那时,哀莫大于心死的我早已忘记了去计较书信是谁留的。不知在我意识混沌多久后,我走到屋外,看到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心如刀割,想,如果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多好。
我心心念念的人啊,你会在哪里?
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归来我们一起,一起吟诗作对。这样痴傻的期望,再也没有可能了。
我想要再看看他的尸体,于是去了昨晚约定的地方寻找,可未曾找到他的半点痕迹。于是,我跑遍了所有我们经常去的地方,可结果却令我万分失望,他恍如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彻底失去了与他的联系。
可是,明明眼睛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却就是不肯相信他已经死去的事实。
多少天以后,我已经疲于坚持了,我的意念就是这样容易坍塌。
这种时候我还在想些什么?即使他活着只是我的一堆空幻的向往,我也会继续寻他。
我曾对自己是那样的不熟悉,以至于对周围人都是那么的不熟悉。如今,上苍给了我一拳头,以便让我清醒认识现实。于是,我借着另一双眼睛来看自己。
翁昔华,一个自甘堕落的可怜人。
此刻,她多么悲痛,看着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她觉得都一文不值。值得付出的都已经被她葬入坟底,不值得付出的全都留在这里。想到这里,她就越是后悔,越是后悔,她就越怨恨自己。
她将所有的灾难都归结于自己的心,那颗她认为懦弱肮脏的心,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哭泣着,眼泪止不住的往出流。
回来的时候,她在路上思考了很久。当她面对着那座大房子时,唯一思考出的事情就是,她要毁了这里,毁了这里的一切!
后悔、自责、怨恨在她心里迅速滋长,以至于她忘了,有一个人对她说过,不,昔华,我们都珍视好自己拥有的一切吧。
那双眼睛见证着一个生命的自甘堕落,她遣散了家里所有的佣人,并狠心地拒绝了一两人想留在翁家的请求。
还有,在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书信后,她烧尽了她所珍爱的藏书,她的画作,只留下了一本日记。
她在花园里用斧头肆意砍伐,毁掉了她曾用心栽种的花草。
就这样,她的眼泪伴随着她痛苦的嘶吼,在这样萧条的景色下,永远被定格在1924年秋天。
当她困顿的心略有苏醒后,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些东西。她从未创造过什么,却毁了不少东西。
她毁了别人的梦,毁了自己的梦;毁了别人的一生,也毁了自己的一生。
我年轻时对生命的要求很简单,它可以是平凡的,也可以是伟大的,但无论如何我只追求一点:我宁愿生命在自己的手里毁灭,也不要在别人的手里辉煌。
但是,这辉煌与毁灭又有什么区别,我永远逃脱不了命运的爪魔。
我曾经无数次想离开这里,又无数次害怕离开这里。我不知道它对我的意义是什么。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房子,还是一个有形而无实的家?又或是我们都是没有目标的行人,只是他在原地等待,等待哪个适合它的主人,而我只是他众多过客中的一员,我在匆匆寻找,寻找那个适合我的地方,我们相遇只是各自旅途中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
那颗我刚来这里种下的槐树,现在也被我亲手砍掉了,原本再过几个月它就开花了,没想到如今已面目全非。现在觉得如果在它开花的时候砍掉它,那真像是一场某人的葬礼。
还有那人为我装扮的花园,如今更是尸横遍野,像无助的人在做无谓的挣扎,却只留下了一些愤怒的尸骸,又像是子时月光照耀下一片凄异与萧条的墓地。
对了,还有那人为我没建好的秋千。我看着它,其实这件没什么好毁了的,它只是一个空架子。
我颤颤抖抖地走到那里,所有的事物都已残破不堪,只有它完好无缺。
秋千才建到一半,你就离开我了?你真是世上最会说谎的人啊!
为什么我永远都飞不出这囚笼?我曾这样苦问自己,但现在明白了,只是因为支撑我飞翔的臂膀随时都可能折断,我随时都有可能摔得很惨。
我看着满院的狼藉,如今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只留下了我一个。这么久的等待,这么深的挣扎,最后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上苍可真会捉弄人。
是谁说留到最后笑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是啊,我输了,我输了亲情,输了友情,最后输了爱情,只赢了我自己。
我总会为一件悲剧而颓靡很久,或者是看了一则戏剧,便时常想起它时都觉得好笑,不是因为记性太好,人家说是因为内心太过敏感,一旦陷入某种感觉便很难从中走出来。
哎,一颗太过敏感的心终究过于脆弱……我一直在等待,等待遇到一个人他所希望的我和我所希望的我是同一个人的人,我不知道这样的等待要过多久,只感觉像沉溺在大海里的难者,苦苦等待一艘船只的路过。
懂得珍惜的人比只懂得争取的人更富有。因为我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和每个我在乎的人在一起时我都是真心相待的,为他们办事我也总是当作为自己做事一样,尽心尽力。如此,若有一天失其所有,我也会少些遗憾。可现在我发现,我做的太多反而适得其反,而且伤害了比我在乎他更在乎我的人,这一点,我应该怎么弥补?
更何况如今,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
之后,我放火点燃了整座房子。熊熊的烈火又一次在我眼前燃烧,就像多少年前一样,我和我的母亲做了同样的事,这一切究竟是谁的诅咒?
只是这一次,我想,再也不会有什么人可以将它复原了。
第二天的报纸上,都是关于火灾的报道。城市的一角蔓延着毁灭的味道,满街都在议论,那场烧毁翁家住宅的大火是怎么引起的。
有说是翁家仇人放的火,可翁家的仇人是谁连我都含糊不清。也有说这幢房子会引来灾难,是翁家人自己放火烧毁的。于是有人提起了多少年前的火灾也是在这里,终于肯定了这里是一片不祥之地。
我认为这第二条理由说得很是通,因为我生命中两次灾难的变故都是因为它。
后来人们谈到了这桩房子的主人,有人说翁小姐死了,有人说翁小姐疯了,也有人说翁小姐那时没在家里,只是后来又消失了。
那些关于我的闲言碎语,以前很在乎,现在突然不在乎了,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总而言之,那一夜的大火让我声名鹊起,关于坊间流传的我的事情也是一件接着一件,有八竿子打不着的,更有无中生有的。但我想,过不了多久,这些东西都会变成人们的回忆,人们对它的谈论会越来越少。甚至几十年后,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场巨大的火灾,更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住着一个叫翁昔华的女人。
大约那个时候我是真的疯了,即使报纸上说并没有人员伤亡,当然可能除去我了,如今我也对当时我的做法有些不理解。有人说被世界抛弃的人会毁灭世界,可能真的不假,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将一个人逼上绝境,无论你多么恨他,也要让他感觉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爱的。
人说一个人活着必定会伤害到别人,但最重要的是你能否意识到一个人因为你饱尝了痛苦,你却只会信誓旦旦地说:“我这是道义所为。”我后来之所以会对这一场毁灭感到释然,是因为我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虚有的外表迟早会因为有一个空乏的内心而坍塌。就如这幢房子一样。
不管这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火灾是如何被扑灭的,我只记得当我再回去的时候,那里只剩下几颗被烈火熊熊燃烧后焦黑残破的树,满地的狼籍和几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乌鸦在嘶叫。
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有几个人居然在废墟里翻找什么,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翁家还欠别人什么东西,居然还有人用残存的希望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后来我明白了,有人说翁家还在的时候房子就修这么大,里面想必也是不可想象的,什么金银珠宝也是数不胜数,而真金不怕火炼,火是烧不化金子的。原来这些人是在找寻遗留下的宝贝。
他们的想法也不是不无道理,但我很敬佩这些人的执着,我看了他们很久,他们都未曾离去。最后也只能同情他们,翁家只有火烧得化的东西,烧不化的永远不会出现在翁家。
如果金子变成了黑的,你又是否会认得它?如果灵魂变得污浊,你是否会记得这是你自己?不管你讨厌自己或是喜欢自己,你都不会忘记,这是你自己?
如今我该去哪里?没有了家,我该去哪里?我看着灰蒙蒙的天,想到:也许我的命里本就不该享受幸福,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家。
我低头看着我唯一珍视着的东西,被我紧紧抱在怀里的东西——那本日记,那本写尽我们经历沧桑的日记。
阿清,毁了这里,我便无牵无挂地去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