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入夜,雪已经有近一尺深了,雪这样大,这样急切,仿佛慢一点,便滅不了火焰。
如庆隆帝所说,“小微,这场雪,像极了那一天。”
十五年前,去锦宫里的那一场大火,哪怕那几天下着那样大的雪,也未能将火熄滅。那场火燃烧了一天一夜,怎么也熄不灭。戚元涵也在火里呆了一天,听着钟离微在火中唱着欢悦的遥远的歌,却怎么也破不了她的阵,触不及她的人。
十五年后,他带着秦微来到那一片断壁残垣,也许除却唐吉龙宇,也只有秦微知道,他的心情,是多么的忐忑不安,甚至,恐惧。
但他的步伐绝不因强烈的情绪有半分的紊乱。他是戚元涵,他是齐国庆隆帝。
秦微一袭素衣,长发不挽,面无表情,整个人说不出的模糊。
戚元涵站在门口,脚下布满青苔的石阶纵然苍凉,却像是阴阳一线,将院内草木不生的死寂破败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你进去吧!”
“她不愿我进去,但你是她的女儿,她大概是想念你的。”
秦微进去了。
破败,是秦微站在门口的时候的感觉,而真正走进这十五年前诞生了她,却在同一日死亡了那个生了她的女人的地方。秦微感觉到的是彻底的毁灭。
一切都被焚烧的彻彻底底,没有宫宇,没有草木,安安静静的被覆盖在一层雪下,没有一丝荒凉,没有一丝生气,站在里面,仿佛站在一片死寂之中。甚至秦微找不到那个位置可能是自己当初出生的地方。更找不到钟离微的一丝痕迹。
好生决绝的人!
唯一能够找到的,就只有当年阵法的残余,阵名焚天灭地,可于寒冬之中烈焰不息,寸草不留。
也许时隔十五年,脚下的土地休养生息,还可以长出几棵小小的绿芽。而此时,即使如其他地方一样披着一袭银装,也掩盖不住其中令人心沉的死寂。
“七岁的时候,北巷的人都死了。我看到爷爷奶奶的尸体,爷爷被撕裂了咽喉,奶奶死于牵机毒,那时候我没怕,其实是不知道怕。我总是觉得爷爷奶奶还活着,只是总是找不到他们。”秦微在去锦宫的废墟里站了一会儿,便出来了。“后来,我去了周府做丫鬟,每天除了陪周府老太太说话就是学这个学那个,明明每天忙得连吃的什么都不记得,却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儿,不管做什么,都填不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学会怎么和府里的人相处了。日子也越过越好,虽然是下人的身份,却比小时候过得好多了。可是空的那块太大了,我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一直当爷爷奶奶还活着,直到第二年的清明。”秦微转头,看着暗夜,雪里,庆隆帝戚元涵的眼睛,道:“我才知道,一个人死了,就是从我的未来,永远的离开了。所谓阴阳两隔,原来是穷极一生都不能触碰的遥远。”
两行泪自眼眶滚落,声音带着一丝哭意,她的神色带着追忆,带着哀伤,带着寥落,也带着残酷。
“父皇,她不爱你了。”
她不爱你了,她不爱你了,她不爱你了......
酸苦在心口蔓延,酸涩涌上双眼...泪水欲流,却无奈泪腺已经干涸。
良久,庆隆帝戚元涵才看着夜幕下依旧明亮的秦微的眼睛苦笑道:“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些。”
“连自欺欺人都不能的,实在有些苦。”
他转身离去,步伐是缓慢的犹如使了缩地术似的,他的背影永远高大挺拔如同参天大树,雪落在他的肩上,他的发上,安安稳稳的,一朵也不落。
秦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两行泪水无声的流淌着,指尖轻轻拭起,放在唇上,有点咸,有点凉,有点悲伤。
她,为什么要流泪呢?明明心湖平静的像是死水一样,为什么,要流泪呢?
雪花缓缓的落下,试图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乌亮的发上,却都被无形的力量推离了一丈之外。
回到长信宫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了,长信宫灯火通明。走在六棱石子路上远远看着,便是一团暖暖的光团盖在长信宫的宫墙上。那光,竟会让她觉得暖。宫门口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与暗夜下的宫墙几乎要融为一体,就连巡逻的羽林军从他的身前走过也没有半分停顿。
巡逻的羽林军行之秦微面前,恭敬行礼,秦微轻轻点头。步伐如流水从那人的脚下流过,水过无痕,那人也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了。
宫里的人经历了一场宫宴早已累了,熬着等着秦微回来,终于等到公主挥手示意,都赶紧退下休息了。麻衣问可需要伺候沐浴,秦微只挥挥手让她们下去。在大家看来,公主只是从去锦宫回来心情不渝而已。
而在所有人退下之后,秦微踏入东暖阁,层层帷幔之中,卸下了黑布披风的素衣人双眸似月,浅笑如曦。坐在椅子上,神态潇洒不羁。
“你出关了?海府主不是说第一层一般都需要两年么?”
“不是到了你的生日了么?门主说我大概再有四个月就能练成第一层了,加起来也只要九个月哦,你家夫君厉害吧!”
秦微嘴角轻扬,却又刻意撇着,泪痕已经干了,一缕凄然欲泪的悲伤却留在了眼角,神情惹人怜爱到了极点,双眸清柔得使人沉溺,时崆双眸本就是带着浓浓的爱恋,此刻更有着一份甘受蛊惑的深情,上前将终于站在眼前的,越是疲累受挫到难以支撑的时候越是清晰的人儿拥入怀中。
“小微,我后悔了,三年太长了。”
时崆的衣裳带着寒意,温热的体温却渗透了那一层的寒意传递到秦微的肌肤上。时崆的个子已经很高了,瘦而欣长,仅仅看着他的身影会有一种单薄的错觉。但是秦微的身量却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有纤瘦,虽然不矮,却也刚刚及时崆的肩膀,被他抱着,像是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他里面,时崆一低头便是秦微乌亮顺滑的散发了淡淡水意的发丝。这样的身高并不很适合亲密,却是最能满足缺失与想念。
秦微并不说话,双手紧紧的环抱着时崆的腰,把脸深深的埋在他怀里。对于她来说,他身上的交杂着的晨曦与暗夜的气息,便是最安稳最美好的幸福。无谓萌动羞涩的小女儿心思,只是最渴望的,最眷恋的,最爱的。
安宁了很久很久,秦微道:“你什么时候走?”
察觉到拥抱的人身体一动,又被抑制,秦微等着他的回答。
时崆阖上眼睛,平息着心中澎湃的念头。差一点,他就要脱口而出,我不走了好不好。真是差一点啊!可是,真的不能啊!无为其他,单看自己在小微面前频频失控,也知道,真不走了,短时间内就别想着练功了。再者,小微年纪还小又最是清心寡欲,他却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日日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要是什么都不发生他自己都不会把自己当人了。可是庆隆帝早已昭告天下他们三年之后的婚事,要是真的不待成婚就发生了什么,那要小微怎么办?更何况小微的性子,意乱情迷是指望不上的,难道还要委屈她么?
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的,真不愧是人间第二大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