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柯思尔依照银河的吩咐,去皇玺现在居住的房间给他更换药物。卡洛琳抱着她的熊一直跟在柯思尔身后,并不说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甚至始终跟柯思尔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不知道是畏惧柯思尔,还是特意不想打扰到柯思尔。
柯思尔给皇玺拆解手臂上的注射器时,卡洛琳坐在皇玺身旁,睁大眼睛盯着看,时不时故意掐一下皇玺的背。
“你是想陷害我吗?”皇玺转过脸问卡洛琳,“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
卡洛琳抱紧熊,笑嘻嘻,一脸无辜,好像她什么都没做。
柯思尔本以为卡洛琳是很安静古怪的女孩,没想到她也有如此活泼的一面,便道:“看来她跟你关系很好。”
皇玺直视柯思尔的眼睛:“卡洛琳跟我再好,也不肯把罐头给我。在夏拉亚海岛时,我们因为罐头的事跟岛民起了冲突。”
“姐姐喜欢。”卡洛琳仰头望着柯思尔。
柯思尔拿着消毒棉签的手僵了一下,她记得自己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她喜欢吃猕猴桃。
皇玺看出柯思尔眉眼间的惊诧,漫不经心道:“你不是喜欢柠檬吗?你以前做的很多点心都是柠檬味的。”
皇玺你到底是真的愚不可及还是故意装蠢?柯思尔忍住发火的念头,然后主动转移话题:“卡洛琳以前认识跟我很像的人?”
“没有。”卡洛琳不假思索。
“那为什么刚见面就叫我姐姐,但是你从来没叫皇紫殿下为姐姐,也几乎不跟别人说话?”柯思尔一边给皇玺上药,一边问。
卡洛琳想了想,笑道:“姐姐就是姐姐。也许是做梦时认识的姐姐。”
梦?柯思尔的手用力一压。皇玺的伤口隐隐作痛,因此眉头紧锁,道:“你们全都想害我。”
昨晚柯思尔没有睡,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在梦境中化身为皇玺,然后中弹。这个梦境的根源,是来自卡洛琳的歌声无疑。她想了下,试探性地问卡洛琳:“卡洛琳通常会做什么样的梦?”
检测卡洛琳梦境的梦谱仪因为数据溢出而发生故障,假如卡洛琳在熟睡时也能像她清醒时那般记忆力惊人,要么她的大脑具备超出常人的储备容量,要么她会因为记忆混乱而发狂。
“我从来就不记得我做了什么梦。偶尔看到某些人,就像看到姐姐时一样,感觉是认识的人,但是我确定我不认识他们,大概是梦里曾经碰面过。”卡洛琳表述得相当清楚。
“那么书呢?你看到某些书或者字或者听到某些歌时,是否也会感觉是曾经看过或者听过的?”柯思尔急切地追问。
“看年份呢。书本要看年份。在我出生前就写好了的书感觉都是看过的。在我出生后才有的书,我就没任何印象了。”卡洛琳给出的答案比柯思尔预想要的还要确切。可见卡洛琳对自己的能力的认知情况并不是一个仅仅八岁小孩的程度。
记忆黑洞。柯思尔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这个词。
在柯思尔沉思时,卡洛琳低头玩弄布熊的胳膊,然后另外一位魔核科学家的助手过来叫唤卡洛琳:“卡洛琳,该过来做检查了。”
卡洛琳收敛了笑容,抱着她的伙伴慢腾腾往门口挪。走到门边时,她回头问柯思尔:“姐姐可以陪我一起吗?”
助手微挑眉毛,显然不太乐意。柯思尔对他莞尔一笑,用娇柔的声音恳求:“森先生,我就在研究室外陪她,保证不会妨碍你们的工作。”
森的脸色软下来,点头同意了。
皇玺看着柯思尔跟着卡洛琳和森走掉,露出轻蔑的笑容。森看到了皇玺充满敌意的表情,笑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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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皇玺先生是你的男朋友吗?”在廊道上,森问身旁的柯思尔。
柯思尔正要否认,卡洛琳抢话了:“咦?是这样吗?不如上一个好看呢。”
柯思尔的注意力被卡洛琳的话引过去,于是忘记否认:“上一个?”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究竟谁可以算她的“上一个”,最后问:“你是指约翰吗?”
“约翰?不知道呢。”卡洛琳满不在乎,“反正皇玺不如上一个好看。”
森忍不住笑起来,就算是不爱笑的柯思尔也跟着发笑了。如果皇玺本人听到卡洛琳对他的评价,不知道是否会气得跳脚。居然有人认为他不够好看,而且还是来自卡洛琳的评语。
如果不是因为卡洛琳身上的种种不寻常之处,柯思尔大概会把她当做一个喜欢用胡言乱语来吸引大人的注意力的小孩,从而也不在意她说的“上一个”。不过卡洛琳所指的“上一个”,到底是长成什么样,才能够让她认为皇玺都不及。
卡洛琳换上病服,单独走进研究室。透过玻璃,她看到在外面等候的柯思尔,于是轻松地笑了一下。
研究室里的森从药品保温箱里取出三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一字摆开。银色的针管刺进玻璃瓶里,透明的液体被缓缓吸入针筒中。森回头对卡洛琳说了什么,卡洛琳点头。
柯思尔看着玻璃瓶上的标识,就不忍心再看下去了。“FRESH”,短时间内提高魔核细胞活跃度的成瘾性药品,在一些动荡地区,常常作为毒品而被广泛交易;在魔核医学上,禁止对未满十岁的小孩使用,因为纯度足够作为医药的“FRESH”对儿童的身体机能破坏性极大,而且很大概率会引发儿童的各种认知障碍症。
森手里的针尖刺破了卡洛琳的皮肤,“FRESH”被推送进她的血管里。
不出两分钟,卡洛琳的瞳孔猛地缩小又放大,然后眼球飞速转动起来,身体也不受控制、以诡异的角度扭动,好像她的皮肤下,那些骨头完全没有拼接在一起。森早有准备,床上的安全带瞬间全部扣上,将卡洛琳牢牢固定住。她的双唇发白,嘴巴不停地张合,并开始吐出白沫。森利索地将固定器塞进卡洛琳嘴里,防止她咬舌。
柯思尔听不到里头的声音。但是她大概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声音。
“呜呜呜”的困兽之声,混杂着金属器械的声音,还会有一些模糊、冰冷的人声在她耳边报数据:“血压……”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各种声音把她淹没了。
身体不再是她的身体了,好像浸泡在蓝色的水里,刺骨的水顺着她的耳道流进她的身体,一些浮游生物也一并进入,它们漂浮着、扭动着、繁殖着,直到完全占据了她的知觉。可是偏偏她还是感觉得到,这是她的身体,肮脏、恶心、丑陋。
柯思尔冲到清洗台旁,“哇”得吐了出来。把胃液都吐干净后,她打开水龙头,把那些秽物冲洗干净,然后扯过一张纸巾,草草擦掉嘴角的残液,滑坐在墙边。
她恨银河!也不恨银河。没有银河,也会有金河、铜河、铁河。
不知过了多久,柯思尔抬头看向窗外,天色渐渐暗了。森打开研究室的门,将坐在轮椅上的卡洛琳推出来:“检查结束了。”柯思尔起身,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麻了,差点摔倒。
“你没事吧?”森关切道,并伸出手来扶柯思尔。
“没事,昨晚通宵看资料,所以精神不太好。”柯思尔下意识格开森的手,然后抓住了轮椅,借着轮椅让自己好好站着了。
脸色苍白的卡洛琳抬头问柯思尔:“姐姐,我现在能吃午饭了吗?”
柯思尔垂下脸,她的头发从肩膀滑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可以吃晚饭了……”
“嗯。”卡洛琳伸出还在颤抖的手,握住柯思尔放在轮椅上的手,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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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琳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在餐厅用餐。柯思尔也只是象征性吃了几口,便离席。她跟着寒露宫侍女去了卡洛琳的房间。
卡洛琳抱着玩偶熊坐在床边,望着落地窗外的夜景,嘴里哼着歌,两只脚掌跟着歌谣的旋律一上一下打着节拍。柯思尔见此情景,心里略微感到安慰,看来卡洛琳恢复得差不多了。
柯思尔对侍女说:“我来吧。”
侍女把手中的餐盘交给柯思尔,就走了。
柯思尔轻轻叫了卡洛琳的名字。卡洛琳回过头,看到柯思尔,立即露出笑容:“姐姐。”
“我来喂你,可以吗?”柯思尔征求卡洛琳的意见。
“好。”卡洛琳点头。
柯思尔用勺子舀了一口热汤,吹气,然后送到卡洛琳嘴边。卡洛琳很配合地张口吞下。谁都没有多说什么,直到卡洛琳表示她已经吃饱了。
然后柯思尔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猕猴桃罐头,递给卡洛琳。这是她特意找侍女要来的。卡洛琳看到罐头,眼睛亮了起来。
柯思尔又拿出一管化瘀止血的药膏:“洗完澡之后,用这个涂身上发红的地方,知道了吗?”
卡洛琳仰脸请求道:“姐姐不帮我吗?”
柯思尔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一直到侍女来收回餐盘,卡洛琳又问:“姐姐,我唱歌给你听,你陪我睡觉,好么?”她的声音柔弱无助、小心翼翼。
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柯思尔差点忍不住当场崩溃。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不应该有这样小心翼翼的感觉,她明明是强势独立的柯思尔。她会恨银河,但不会害怕银河。可是它们就像埋在她身体里的种子,时机到了,就破土而出。
卡洛琳没有发觉柯思尔的不正常,她低声唱道:
“荒海上的鸟啊,告诉我日出的盛况吧,用你如星的双眼。
海水漫过金色的沙,盛开的野蔷薇轻轻摇曳,
那是晨光带来的颜色。
荒海上的鸟啊,教我认出风的模样吧,用你如云的翅膀。
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断线的风筝在天空旋转,
那是风驻足的声音。”
柯思尔终于不可抑制地痛哭。她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声音,任凭低泣之声掺和进卡洛琳的歌声中。卡洛琳也没有终止她的歌谣,两人的身躯一同被伤感的歌谣包裹起来。她们好像被困在了一个迷宫,无论怎么走,都无法走出来。
临睡前,柯思尔帮卡洛琳泡澡,看到她细小的胳膊上遍布淤青和针眼,忍着痛什么都没说。夏拉亚海战后,海妖卡洛琳便失踪了,从那个时间算起,她来到寒露宫最多两个星期,身上却有这样密集的伤痕,只怕是每天都在配合那些人做各种各样的“检查”。
疲惫的卡洛琳很快就睡着。柯思尔看着身旁沉睡的卡洛琳,却无法入眠。
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梦境跟卡洛琳的歌声究竟存在怎样的关联。她从卡洛琳的歌声中得到确认,她不会再做那样的梦了。
记忆黑洞,或者信息综合体,或者地球图书馆。他们在那些报告里用了各种不同的词来形容卡洛琳的超能力,但没有一个词提及,她只是一个孩子。
就像银河当初发现柯思尔时,也不会顾及她才十几岁。柯思尔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相似的遭遇而感同身受,才会对卡洛琳表现出超常的怜惜,还是因为她骨子里就有这样柔软的组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