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柯思尔听得清清楚楚,是“姐姐”,而不是什么奇怪的噪音。她僵了一下。
皇紫和银河回头,惊讶地看着柯思尔,目光悠长而充满怀疑。
柯思尔反应过来后故作轻松:“怎么了?”
“她从来没说过话。就算是她一直黏着的皇玺,都没办法让她开口。”皇紫向柯思尔微笑。
银河收回目光,看向怀里的卡洛琳:“卡洛琳,我们现在要做身体检查了……”
卡洛琳点点头。柯思尔跟上来,走到银河身旁。卡洛琳的视线就一直追随着柯思尔,但她的眼里不再是渴望、热切、紧张,而是好奇。
卡洛琳躺到无影灯下时,戴着口罩的银河像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随口问:“卡洛琳为什么要叫她姐姐?”他指了指身旁一样戴上了口罩的柯思尔。
卡洛琳露出疑惑的神情。她努力思索着,然后确定自己刚才好像是有说话。姐姐?大概是因为柯思尔漂亮吧。她扭头看了看柯思尔,露出笑容。
柯思尔也回报一笑。隔着口罩,卡洛琳无法看到柯思尔的全貌,但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友好。
“现在要抽血了,可能会有点痛。”柯思尔提醒卡洛琳。
“嗯。”卡洛琳回答。银河惊讶地看向卡洛琳。而后者满脸兴奋,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把柯思尔和别人区别开了——这种区别的待遇,连皇玺也不能及。
之后,卡洛琳在柯思尔和银河的半哄半骗和麻醉作用下,昏昏睡去,睡着时,她的手还紧紧抓着柯思尔的指头。
“你什么时候变得对小孩这么有亲和力了。”银河轻声问,“你对她有印象吗?”
“没有。”柯思尔道,“如果你是问我失忆之前的事,我想我不知道。”
她确实记不起来,就算是皇玺或者之前的养父母,她都不曾记起来过。皇玺曾经说过皇心夜怕雷雨天气,这点柯思尔也毫无感觉,就像皇玺说皇心夜擅长厨艺,然而柯思尔对下厨完全不在行。
失忆,真的可以把一个人改写得这么彻底吗?
忙了一会儿之后,银河道:“好了,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去找皇玺了,皇紫殿下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你是嫌我在这里碍事了么?”
“让你帮忙就要被你说是利用你,放你自由就被你说是嫌你碍事。”银河轻声笑着说,“跟你相处真的是难做人,皇玺怎么能忍受得了你。”
柯思尔没有回应银河的挖苦,心不在焉地在洗手池旁清洗双手。
皇玺能忍受的只是个披着皇心夜外壳的人,而不是柯思尔。柯思尔想。不过也无所谓,她并没有银河想象中那么喜欢皇玺。应该说,欣赏多过于喜欢吧。如果把皇玺换成莫飞,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此时,有人推门而入。透过半透明的隔帘,柯思尔认出来者正是皇玺。
皇玺没有看到隔帘后、清洗台角落的柯思尔,只站在门边龇牙咧嘴地抱怨银河:“博士,你的医术真的没问题?我的胳膊到现在还是痛。”
“能小声点吗?卡洛琳刚睡着。”银河低低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不耐烦,“生物子弹的细菌没把你胳膊废了你就该烧高香了。我说能治好的就是能治好,你有点耐心。”
柯思尔听到他们的对话,沉不住气,猛地掀开隔帘,问了一句:“你的手……”
眼前的皇玺一如既往的干净清爽,只是有好几支特制的细针管刺入在他的手臂皮肤,妖异的绿色液体以几乎不可见的速度慢慢注入他的血管。
“你也在?”皇玺一眼认出戴着口罩、穿着白色手术服的柯思尔,马上眉开眼笑。
柯思尔看着皇玺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梦境里中弹的痛楚再度涌上来,她感觉自己的胳膊也隐隐作痛,不由得有些心疼:看来真的很疼。梦里的事情是真的,是不是她在那一瞬间,与皇玺心有灵犀所以感同身受了呢?
“很痛的话,就该好好休息。”柯思尔道。
“看到你就不痛了。”皇玺笑道。
银河受不了皇玺这么露骨的讨好:“上别处去。”
皇玺求之不得。于是他和柯思尔并肩朝长廊外的庭院走去。
“银河其实还算好人。我跟他问了几次你,他就把你带过来了。”皇玺微笑。
柯思尔拿出口袋里的手帕,递给皇玺:“你太天真了,他若是占不到一点儿好处,不可能为你做事。然后,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情况,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给我?”
皇玺接过手帕,把脸上的汗都擦干净:“我以为你会主动给我打。”
皇玺故作委屈的表情让柯思尔好不容易产生的同情、怜悯之心瞬间荡然无存:“别把我当傻子,说真话有那么难?明明是你现在不能主动对外联系吧。因为夏拉亚的‘海妖’事件?寒露宫的警备比往常都要严格,也是因为卡洛琳?”
“你可真坏,知道真实原因还要逼着我自己承认。”
皇玺的撒娇差点让柯思尔皮肤过敏:“正常说话。”
皇玺哈哈大笑,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亲昵地揉了一下柯思尔的头发。柯思尔本来想闪躲,却没能避开,好在实际感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为难,也就无奈地一笑而过了。
“剪短发吧。”皇玺用手在柯思尔肩膀处比划了一下。
柯思尔不满皇玺专制的态度,有点不高兴:“我的头发长短与你什么关系?”
皇玺假装思索,然后道:“我的理由很充分。其一,你留短发比长发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小思尔不是人?其二,头发长,见识短。其三,小思尔现在也是骑士了,按照规定,女性骑士头发最长不能过肩。”
“最后一条,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柯思尔一脸不屑,“国内女性骑士太少了,规章制度都很含糊,即便你是骗我的,我也没办法当场拆穿你的谎言。”
“为什么要跟我这么较真?”
“我对谁都这么较真。”
皇玺忽然想伸手碰触柯思尔的脸,但最后忍住了:“要么只跟我较真,要么只对我不较真,怎么样?”他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来,在金色眼眸的映衬下,显得极为魅惑。
柯思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有些气恼自己的出神:“这样于我,有什么好处?”
“自己若是占不到一点儿好处,便不肯?”皇玺拿刚才柯思尔评论银河的话来取笑她,“你跟他学得倒很像。你也真是个奇葩,跟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也没见你身上有半点儿像我或者刹那,跟银河才几年……”
未等皇玺把话说完,柯思尔扭头就走。皇玺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追上来道歉:“我说你是奇葩,你生气了?”
“没有生气。懒得聊了,如此而已。”柯思尔神色寡淡。
“你这样说,挺让我伤心的。”皇玺不像刚才那样兴致勃勃了,“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聊天工具?”
“虽然这样说很无礼,但事实确实如此。”柯思尔没有因皇玺的委屈而放缓态度。
皇玺苦笑一下:“我一直都不知道心夜是怎么看我的。她的态度是否就像你现在的态度?”
柯思尔刚想说“你不必难过,我是我,她是她”,才说了开头两个字,皇玺已经走掉了。他边走边用左手轻按受伤的右臂,绿色的针管在阳光下格外惹眼。
柯思尔懊恼起来。她是个很固执、始终如一的人,后悔这类情绪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可是她偏偏不记得自己在皇玺的事情上已经后悔了多少次,出言顶撞他也好,特意去学做菜也好,不停告诫自己不许给他打电话也好,没有一个决定让她至始至终都觉得满意。
她能承认皇玺很不错。也能承认自己很在意他。可是,就像中途赶进影院一样,她不知道开头的剧情,她的剧本存在断层。
如果她真的是心夜,为何她根本感觉不到过去的人生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呢?本来应该是一张纸上的字被擦去,可她根本就是一张白纸啊。
她无法相信。无论对方是谁。
柯思尔站在原地发呆时,从医疗实验室那边传来可怕的器械爆炸声。长廊上、庭院里的警卫和士兵马上有序冲向实验室。柯思尔想要跟着过去,却被警卫长拦下了:“可能有危险且会妨碍我们行动,请留在安全地方。”
她只得待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警卫长从实验室出来告诉她,只是设备故障,已经没有危险了。
柯思尔回到医疗室,皇紫公主也在,银河正跟她说话。除此之外,室内一片狼藉,一部冒着轻烟的梦谱仪倒在地上,玻璃碎片和针筒、手术刀散了一地,连刚才收集的卡洛琳血液样本也一并被破坏了。几个护工正忙着收拾房间,而卡洛琳还在昏睡中。
“发生什么事了?”
银河转过脸来,回答柯思尔:“不知道是梦谱仪故障,还是她有问题。没办法监控到她无意识状态下的大脑活动情况。”
“那现在要怎么办?”
“明天重新采集化验样本。你得跟我暂时住在寒露宫里了。”银河把他的左手扬给柯思尔看。他的手上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应该是梦谱仪爆炸时划伤的,所以短期内他没办法做任何手术或者实验了。
柯思尔很疑惑手受伤的银河居然没有暴怒。她看了下皇紫,道:“那么就打扰公主殿下了。”
“没关系。”皇紫微笑,“我已经安排人去打扫房间了。你们都是在为希琉做事,请不必跟我这样客气。”
“思尔,你好久没怎么做医学试验了,手指可还灵活?”
“你要求低一点,我练习练习,应该可以达标。”柯思尔口气不善。
皇紫噗嗤笑出来:“博士,你忘了,思尔小姐是骑士,就算很久没碰手术刀了,手指灵活性应该保持得不差吧。”
三人正说话,卡洛琳醒了过来。她一眼看到柯思尔,便迷迷糊糊地开了口:“姐姐……”
皇紫和银河也一并看向柯思尔。尤其是银河,他认识的柯思尔可不是会受小孩子喜欢的善类。
柯思尔走近卡洛琳,努力轻松而温和地说:“感觉怎么样?”
她害怕卡洛琳。因为那个不停重复的梦境,因为现实中无法听清的卡洛琳的歌声,以及卡洛琳喊的“姐姐”。
卡洛琳扫了一眼满室狼藉,微微惊讶,但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她只是很疲惫地下了床,重新抱起一旁的布熊和罐头,然后把罐头给了柯思尔:“给你,姐姐。”说完就自顾走出去。
柯思尔手里接着一个不知道是否过期了的罐头,神色千变万化,已经不是用吃惊就可以形容了。一个八岁小孩,对麻醉剂的抗性既然这么高?且不说她才昏睡了两个小时,就算是一个正常成年人,被注射了这个剂量的麻醉后醒来,也没办法立即恢复自主行动能力。
银河和皇紫都没有拦着卡洛琳的行为,看来他们早已知道卡洛琳异于常人。
“她去找皇玺了。”皇紫看柯思尔一脸好奇,便解释。
“不……我不是好奇这个。”柯思尔转头问银河,“有问题的应该不是仪器吧?”
银河自然明白柯思尔的疑虑:“我现在也完全没有头绪。如果她的大脑活动强度超过仪器可以监控的范畴,理论上,她的脑袋至少得是普通人的两倍大。”
“有测试过她的智商和语言、应激性行为之类的吗?”柯思尔又问。
“我回头再把她的智商测试报告给你。”银河笑道,“有个很有意思的。其中有一个题目是我额外加的:1=1,2=10,3=11,4=100,5=101,10=1010,984527=11110000010111001111,要求她写出9=?她把题目原原本本写到了纸上,但没能写出正确答案。”
柯思尔冷眼道:“这不是常规的智力测试题,我不知道有什么笑点。”
“题目我只口述了一遍给她听,她思考了大概七八分钟那么久,才写到纸上。”银河补充。
“她记忆力很好,没什么奇怪的吧。”
银河的笑意越发放肆,好像他最珍视的手现在完好无损:“记忆力未免好得太可怕了吧?我之后拿了一份我随手写的废弃报告给她,让她看了一遍。之后她能够尽量模仿我的笔迹完整写出所有内容,包括里面的公式和错别字,甚至我涂改的地方都模仿下来了。如果她是一个像你现在这样的成年人,不仅看得懂我的字体,而且对各类医学专业术语十分了解,你能够模仿下这份报告不奇怪。但她显然不可能是。你之前也没做有到这个程度。”
柯思尔和皇紫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皇紫道:“我也发现了她确实记忆力非常好,但没想到能够做到这个程度。”卡洛琳居住在寒露宫期间,一直都是皇紫在照顾她。
“她要背诵下一份她看不懂、不能理解的近万字报告,这可真是天才的记忆力。”
柯思尔心头一跳,本能地充满敌意起来。因为皇紫在场,她便没有发作。
银河确实是那种无论几岁儿童都敢拿来做实验的人。只看希琉是否会任凭他处置卡洛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