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起源联合军的空舰迎来了不速之客。
副官通知暗夜时,y早在暗夜的办公室里等候了,并且他到达空舰半日有余。暗夜后知后觉,只是因为y阻止别人通知他——不管怎么说,y的身份总归比暗夜要高一些。
Y坐在暗夜的办公桌上,双手抱胸:“本来我还有点失望,想不通以你的能力,为什么会让局面变成这样子。来这里视察了半天,总算明白了。”
“承蒙你看得起,但我不知道你明白了什么。星辰有说什么吗?”暗夜又开始擦拭他的镜片。
“为什么不问紫玺有没有说什么?我能来这里,可不是星辰同意就可以的。”
“你会出现在这里,已经代表了紫大人说了什么。”见到y玩世不恭的笑容时,暗夜便知道在这次任务上,自己失去了紫玺的好感或者信任,否则作为监督官而来的人应该是星辰,而不是被紫玺所厌恶的y。
“好吧。那来谈正事。为什么要救那个小孩?”y笑意盎然。
暗夜心里一惊,但脸上没表现出什么:“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了天幕被打开后,所有机体都脱控了。还有你私自离开夜鹰,到了阵地前方的城墙下。以及你引爆了本来会击中皇玺的导弹。最后是你这两天都没什么动静,一直窝在自己房间里。能否给我点解释,好让我跟紫玺和星辰交差?”
暗夜叹气:“知道得这么详细,不愧是情报专家,好像你这几天一直都跟在我旁边。”
“我可不是来听你的恭维。”y笑眯眯道。
“我怀疑那个小孩,就是机体失控的根源。她比紫大人……还要强。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查找资料,可是依旧无法知道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在不知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再次进攻,或许会造成重大损失。虽然紫大人并不在乎,但我想无谓的牺牲能少则少。”暗夜给出了很合理很周全的解释,这也确实是他心中所想。
Y似乎并不在乎暗夜说的内容中心是那个神秘小孩:“这就是你放弃击杀皇玺的理由?你知不知道如果皇玺在这场战役里死了,紫玺会对你另眼相看?”
“如果是你,你就会看着那枚导弹把她炸成粉末?难道你不想知道那个女童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吗?”
“难道你不知道那很可能是你唯一可以击杀皇玺的机会吗?”y笑着,以问题回答问题。
暗夜沉默。他并非无话可说。他想说“我为什么非杀皇玺不可”,可是他不可以说出来。异人军团里的每个人,比起普通的作战任务,击杀希琉帝国的顶级骑士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皇玺是其中之一。“为什么非杀皇玺不可”,这种话一旦说出来,就是公然忤逆紫玺大人了。
Y说得对。如果当时他不出手,微型导弹必定会在皇玺身边爆炸,即便皇玺有通天运气而不死,暗夜随后补刀,就算是阎罗都赎不了皇玺的命。
暗夜没有想那么多。他当时只想到要保全那个女孩的命。
Y此刻跟他说这些,又是什么目的呢?仅仅是为了了解战局情况、好跟紫玺大人交差?暗夜注视着y透亮的双眼,不自觉攒紧拳头。
“诶,不用这样紧张。”y微笑,“我若是想怎么样,也不会眼巴巴跑来问你吧。”
听到这话的暗夜放松下来,并且不知为何突然想笑。不过,他不认为y的笑容有什么感染力。太精明的人,连笑容幅度也是精确计算过的。如果说暗夜心里有兵器谱排名,头名大概是y的眼睛和笑容。
无论何时,y的笑容都是那么收放自如,哪怕那位大人拿枪抵着他的脑袋,他也不曾有过一点慌乱,就像计算机计算出来的数据,始终保持着稳定的诚恳、坦然。这未免太虚假了。人又不是神明,怎么可能安然到这样的程度。
暗夜想笑,只是因为想到,y居然会用“眼巴巴”这样的词来形容,好像他真的很热切地想跟暗夜构建出多和谐的关系。暗夜很清楚,不管y到底有几分真诚,他若是真想整死暗夜,暗夜必定什么都不知道就出局了。
“那么。”暗夜慢慢开口,“你是想怎么样?”
Y的双手插进衣服口袋里,这个动作通常是他要离开时会有的:“如果我说我并不想着怎么样,你一定会觉得虚假而不相信我。”
是。暗夜用沉默对y的话表示了默认。
“我确实只是想提醒你,下次行动时别留下这样的疑点让人抓到。你在军团里的地位来得并不容易。”
“我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意,然而这次我无法猜到你的用意。请你直说吧,我能够为你提供什么便利。”暗夜很诚恳地请求。他的诚恳比y的诚恳要有份量得多,哪怕是星辰,也不曾见识过木头人一样的暗夜做出诚恳的样子。
“投资这种事情,未必现在就要获利。”y用笑容暂时拒绝了暗夜的诚恳,并向门口走去,“如果你非要计较的话,就认为是我对你比较看得上眼吧——不知道这种恭维是否会让你觉得晦气。”
“谢谢。”暗夜道。
Y回头:“对了,你可以放心,我已经处理了那两个人。”他认真思考了一下,感觉可能有遗漏,于是又补充:“不过若是还有其他人知道……”
暗夜打断他的话:“你操心过头了。”他知道那两个人是哪两个人。刀口上舔血的年代,谁都会想着能往上爬一点算一点,抓住机会的话,至少自己身后的人还能获得一点优渥的生活。
Y盯了暗夜一两秒,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深不可测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转身潇洒离开。
如果还有其他人想用这件事来整垮他,他自己知道如何才能明哲保身。只是y的笑,跟暗夜心里想的,并不是同一个意思——y的想法无人能够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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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尔,今天过得怎么样?”皇玺又开始打电话。莫飞还在天谴号上巡逻执勤。卡洛琳则坐在皇玺身旁,拿着几包方块状的压缩饼干搭积木玩。
“能不能问点有营养的问题?”柯思尔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但脸上不自觉露出一点点笑意。
“嗯。好吧。”皇玺苦笑,“你记得我之前任务失误还把自己的机体X-10报废的事吗?”
“怎么,要跟我诉说你的苦衷了?”
“你说话真是不可爱。”皇玺道,“我本来是想说,我在那次任务里碰到了一个破碎者盲女,她很像你。然后这次,我也碰到了一个女孩子,她也很像你。”
“那你说说看,怎么像我了?”柯思尔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皇玺把手机递给卡洛琳:“卡洛琳,让这个姐姐听一下你的声音?”
卡洛琳摇摇头,把脸别开。皇玺想哄骗她开口说话,没门。
“她是声音像我么?”柯思尔的玩笑话从电话那头传来。卡洛琳听到柯思尔的声音,愣了一下。柯思尔的语气跟往常相比,已经是难得的活泼了,但还是太显老成。而先前卡洛琳的歌声,则是嫩稚中带着清逸,悲伤中带着灵动。除此之外,她们的声音确实有五六成相似,一个就像另一个的成年音质版。
卡洛琳坚持不开口,皇玺没有再勉强她,拿了手机继续跟柯思尔说:“她始终不肯开口说话。”
“怎么了?维和军居然指派你去哄难民小孩么?”柯思尔故意挖苦皇玺。
皇玺转移话题:“她唱歌的声音和你唱歌的声音很像。”战场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属于军事机密,他可以跟莫飞讨论,但不能够跟远在战场外的柯思尔讨论,柯思尔可以知道的事情就是战地新闻里播报的消息。
“我五音不全,何时会唱歌了?”柯思尔突然恼火起来。
掐断电话后的柯思尔看着自己面前一片狼藉的厨房,觉得委屈难受。锅里的油已经冷了,煎得焦黑的猪扒像炭块一样丑陋,切好的柠檬片也散落在水槽里、地板上。她抚摸着左手背上被溅起的热油烫起的水泡,痛感从伤口处再次传来,让她忍不住叫了起来。
明明这么痛,为什么还要去碰它?
她真的厨艺很好么?她真的很会唱歌么?她真的还会弹钢琴么?她真的什么都会么?柯思尔想不通,怎么可能存在这样完美的人啊。
另一边,莫名其妙被挂了电话的皇玺却没空闲去想自己为何又惹柯思尔生气了——帐篷里空无一人。皇玺连忙收好手机,开始四下寻找卡洛琳。
皇玺在军队营地和难民营地的交界处找到了卡洛琳。她正被几个岛民小孩包围着,其中一人要抢她怀里的猕猴桃罐头。
卡洛琳轻轻一闪,就避开了对方的手。她脸上的冷漠和他们脸上的愤怒格格不入。
“怎么了?”皇玺上前,拉开那个想要打卡洛琳的孩子,问了一句,“她怎么惹你了?”
“为什么她会有罐头?!一定是她从哪里偷来的!”几个孩子义愤填膺。
皇玺看着他们脸上满满的正义感,感觉好笑:“不是她偷的,是我给她的。”
孩子们的正义之色丝毫没有消退,又说:“大家都吃饼干,凭什么她有罐头!”他们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皇玺愣了一下,然后悻悻回头,向身后的卡洛琳要罐头:“把罐头给他们好么?反正你也不吃。”
只想息事宁人的皇玺并没有被卡洛琳所理解,后者退开好几步,远离了皇玺,并把罐头抱得更紧。其他人见状,知道卡洛琳是不打算放弃她的罐头了,于是大骂:“自私鬼!”
皇玺还来不及制止他们的谩骂,已经有人朝卡洛琳扔了一块石头。明明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力气居然这么大,小小的石头砸破了卡洛琳的额头,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怪物!”所有小孩异口同声骂道,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如此同心同力。
皇玺护住卡洛琳,大大小小的石头砸在了皇玺身上。卡洛琳没有哭,只是用毒恨、冷漠的眼神望着攻击她的人。
“怎么回事?”几个成年岛民闻声赶来,把皇玺和卡洛琳包围起来。孩子们马上停止了攻击,然后纷纷说:“卡洛琳偷罐头!”
皇玺忽然觉得自己有口难言,他要跟一群小孩计较吗?领头的岛民看了看皇玺怀里头破血流的卡洛琳,又看了看卡洛琳怀里翠绿欲滴的猕猴桃罐头,说:“骑士先生,你不应该袒护她,她偷东西不是一两次了。孩子做错事了就应该好好教训,让她以后不会再犯。”
“这罐头是我给她的。”众目睽睽之下,皇玺很艰难地开了这个口,好像有什么东西捏着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岛民的眼神倏地变冷:“哦。那就是我们误会了。”然后他们没有任何道歉,很平淡自然地各自散开。
卡洛琳马上离开皇玺,自顾用手背把头上的血迹擦掉。皇玺拿出手帕递给她,她也不接,扭身就往帐篷走。
这只猕猴桃罐头,和她的玩具熊一样,就像她的伙伴,从来不离身。方才皇玺让她交出罐头,让她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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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因昨天的罐头事件,皇玺越发觉得卡洛琳不能够留在岛上。但莫斯顿中将的补给空舰预计下午才会抵达海岛,这还是在途中不会碰到起源联合军的阻挠的前提下。
中午午休还没结束,沃尔特的临时营地就被一群岛民包围了。有人看到卡洛琳从皇玺和莫飞的帐篷里出来,于是找沃尔特讨说法。他们围住沃尔特,有理有据地声讨:凭什么卡洛琳可以钻进Knight驾驶舱里吹空调,而他们只能在简陋粗糙的营地里用被雨水浇得冰冷的被子来保暖?凭什么卡洛琳可以吃富有营养的罐头,而他们只能啃干巴巴的压缩饼干?
他们可以接受自己有福不和别人同享,却不能容忍自己有难时,别人不同当。
居民大声斥责维和军队暗中给所有岛民划分阶级、区别对待。
沃尔特没料到皇玺和莫飞根本没听从他的警告,大为光火,马上让副官将皇玺和卡洛琳唤来。心知事情不妙的皇玺、不知情况的莫飞、冷漠的卡洛琳,三人一并到了沃尔特的营地前。
“你们来解释一下,为什么她还在这里?”沃尔特依旧端着他的架子,道。
“没人照顾她,这两天突袭也不多,我们两个就抽空轮流照顾了她一下。”皇玺尽可能把事情说得简单化一点,他的叙事口气也尽可能温和委婉。如果不是昨天的罐头事件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微妙性,依照他的性子,他本应直接说“我想对谁好就对谁好”。
莫飞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咳嗽了一声,也委曲求全:“马上就会让她离开了。”
虽然他们两人是希琉帝国的高级骑士,但现在不是在希琉的领土上,做主的也不是希琉帝国。他们可以不给岛民面子,却不能不给维和军面子。他们断然不能因为私人问题而影响希琉帝国和维和军的关系,希琉也断然不可能为了他们两个而得罪维和军这个难得的盟军。
沃尔特同样为了大局而不欲深究:“我们维和军绝对没有搞特殊化,这是他们私人行为,我会通知他们的上司对他们进行处罚。现在他们知道问题了,也已经承诺会让卡洛琳离开。大家都散了吧。”
“就这样算了?!”有人喊起来,“她抢了我们的罐头!她什么事情都没做,我们辛辛苦苦搭建帐篷、给大家做饭、洗衣,她却拿了最好的!”
其他人也纷纷叫嚷起来,所有人都开始搬出各种各样的事情来证明卡洛琳拿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物资。甚至有人声称亲眼看到了皇玺如何偏袒卡洛琳,并责备、打骂其他的孩子。
他们拿着湿漉漉的砖石和木棒来虚张声势,不知道是愤怒夺去了他们的良知,还是绝望蒙蔽了他们的理智。根本莫须有的事情经过他们内心的恐惧加工,全部变成了血淋淋的“事实”。
而卡洛琳真正的监护人,紫苑家族的人,全部站在人群最外围装聋作哑,用沉默否认了他们当初将卡洛琳弃之不顾的事实。
皇玺和莫飞觉得头晕目眩。卡洛琳抓紧了莫飞的衣服,怨恨地看着自己眼前张牙舞爪的人群。
莫飞轻轻拍了拍卡洛琳的肩膀,以示安抚:别怕。皇玺深感无力,昨日那种有口难言的感觉再度出现,现在不仅仅是有口难言,简直是百口莫辩,有一瞬间,他几乎想拔出腰间的枪。莫飞马上压住了他的手。
皇玺和莫飞的小动作被眼尖的人捕捉到,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他们想开枪!”然后不知谁先动的手,沃尔特的副官被人推倒在地,地上的碎石和玻璃把副官的制服和手臂划破,鲜血横流。卡洛琳因为害怕而和副官同时发出一声惨叫。
岛民听到卡洛琳的声音,猛地停了一下动作,几秒后,他们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好像被人戏耍了,表情马上变得恼怒、愤恨。谁也没管在地上被人踩踏的副官这几天一直兢兢业业地帮助他们安顿、执岗。
声势浩大的岛民纷纷朝沃尔特、皇玺等人涌过来,他们高举手中的木棍,不由分说就往几人身上招呼。皇玺看到站在人群之外,一脸幸灾乐祸望着这边的古城小孩,心里既是迷茫,又是苦涩和悲哀。那些小孩冲着皇玺扮鬼脸,并投来不大不小的石头,嘴里喊着:“打他们!打他们!她是怪物!”
这个世界,疯了。
莫飞抱起哇哇大哭的卡洛琳,皇玺一边挡着众人的木石,一边掩护莫飞撤退。沃尔特拿着通讯器开始指挥周边的军人过来镇压暴动的居民,并恶狠狠看着皇玺和莫飞远去的身影。
海上狂风骤起,风暴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