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玺十七岁生日那天,是周五。皇玺起得很早,在莲和心夜准备好早餐之前就换好了校服,坐到客厅里等着。刹那在客厅阳台上玩游戏机,客厅里的电视在播放早间新闻。屋外高大的梧桐树长势正盛,翠绿的叶子伸进阳台,在白色的墙上留下了灰色的影子。
用完早餐后,皇玺难得跟心夜同时出门上学。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起得比以往早。
皇玺抬眼看到远方从树丛后的高楼之间突出来的摩天轮,假装想起什么:“心夜,我们翘课去游乐场吧?”
“哦。要叫宁宁和莫飞一起吗?”心夜知道今天是皇玺生日,所以由着他任性。
“不,就我们两个。今天也是你生日啊。”皇玺笑笑。
“两个人会不会太无聊了一些。”心夜很有先见之明或者说自知之明。她不太会聊天,也不怎么懂得玩乐,宁宁莫飞皇玺三人,跟宁宁莫飞皇玺心夜四人,这两种组合本质上是一样的。无非是宁宁不想皇玺当电灯泡,但是又需要皇玺这个中间人约着莫飞,才拉上心夜一起。
他们一起出来玩很多回,逛街、看电影、飙车、在上山放烟花、滑冰……可以玩的基本都玩过了。不管是做什么事,心夜都像个局外人。宁宁耐着性子笼络了心夜这么一年多,也只是勉强跟她混了个不咸不淡的关系。
无趣,但是有用。这是心夜对自己的评价,也应该是大多数人对她的评价。但这大多数人里,并不包括皇玺。
皇玺也不是很肯定自己对心夜是什么评价,她确实是个很称职的妹妹和女儿,从来不让人操心,又勤奋好学、懂事能干。但妹妹和女儿这两种身份,并不是用称职来评价的,总觉得少了点人情味。就像他们初次见面,皇玺对她的印象便是人偶。
只是她是个有灵魂有情感的人偶,也会知道恐惧。有一次电闪雷鸣的半夜,皇玺被雷声惊醒,听到隔壁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起身蹑手蹑脚打开自己的房门,贴耳到心夜房间的门上,听到有人在说话。
“别怕,别怕……”是莲的声音。然后是莲轻轻唱摇篮曲的声音。
皇玺心里的震惊不亚于被雷劈中,头一次觉得莲不是自己的母亲。
后来他问了莲,才知道心夜害怕闪烁的白光。因为那种光芒跟零度雷云爆炸时的光一模一样。
皇玺和心夜两人穿着DC校服进了游乐园时,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笑着问他们:“DC今天放假吗?”
DC高中校规严格,游乐场的人几乎碰不到DC的学生翘课来这里。
“我们请过假了。”皇玺笑着回答他。其实也不算请假。他只是用短信告诉班主任:今天我跟心夜生日,所以翘课啦!
这算翘课还是请假,就看班主任打不打算维护他的两个得意门生。
“去玩什么?”皇玺问心夜。
“去射击吧。哥哥你喜欢这个。”心夜道。
“那你呢?”
“我没什么想玩的。看你玩就好了。”
皇玺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领着心夜往射击场走去。不过他没有选择实弹射击,而是选了比较轻松的模拟射击。心夜果然坐在旁边看他聚精会神地瞄准和射击。
她在家里时,也常常这样安静地看着皇玺和刹那一起打游戏,这个时候是她觉得最幸福的时候,幸福到让她对死去的弟弟心存愧疚。弟弟连生存下来的权利都没有,而她什么都没做就可以享受这样轻松安宁的时光。
皇玺不出所料地创下新的射击记录,屏幕上弹出庆贺的礼花,亮晶晶闪了许久。心夜没有夸赞也没有鼓掌,皇玺不由想起大嗓门的宁宁。
心夜看出皇玺眼里隐隐的期待,有些不解。尔后想起往常这个时候,宁宁一定会鼓掌,便知道自己刚才错过了什么,不由愧对皇玺,感觉自己扫了他的兴致。
“我……下次会鼓掌。”心夜讷讷道。
“不用勉强啦,你跟宁宁又不一样。”皇玺见她愧疚得深,不忍心。再说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心夜到底是有先见之明,之后他们果然很无聊,哪怕是身处这样热闹喧嚣的场所里。
有时候事情就会这样奇怪。宁宁那样明艳又活力四射的人,皇玺没有动心,莫飞也没有动心;对什么都很有兴趣又对什么都没兴趣的范昱居然跟娇蛮任性的柯思尔交往了一年多都没分手。有些事情果然不该讲究规律或者规则。
皇玺想要像心夜这样,当个称职的哥哥。兄友妹恭,这样再好不过。这样的念头产生时,大概是在他再也不能这样做到时。
一个月之前,他做梦梦到了成年的心夜。梦里的心夜大约二十多岁,如心夜所愿,是个很有用的医生。而皇玺依旧是十几岁的高中男生。
很有用的心夜用手术刀划开了少年皇玺的胸腔皮肤,然后拿锯子和撑开器打开了他的胸腔。她的手伸进他血淋淋的躯体里,握住跳动的心脏。皇玺并不觉得疼,醒来之后才感觉场面有些太血腥,倒像是个恐怖片。
至于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可能是因为他临睡前看了血腥的外科医生题材恐怖片。但为什么是心夜?难道皇玺会觉得穿着宽大白大褂、蒙着口罩、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的成年心夜很性感?对比之下,现实里娇小苗条的心夜反而才显得性感。
“去鬼屋吗?”皇玺打破沉默,提议道。
心夜道:“可是你不怕,我也不怕啊。鬼屋吓得着人才会有意思。”
“你好像什么都不怕。”皇玺有口无心。
心夜不语。皇玺意识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心夜怕的东西,大多是他毕业后要接触的东西,各种各样的武器。
“去坐摩天轮吧。”皇玺不得已。本来他是想到了傍晚再带心夜玩摩天轮的。傍晚时会有夕阳和晚霞,景色一定比现在漂亮很多。再说他们之前坐摩天轮,差不多也是在这样的时间里,该见的景色都见过了。
听到摩天轮三个字,心夜难掩喜悦,目光变得灵动。
摩天轮缓缓转动起来,心夜津津有味地望着窗外笼罩在阳光里的城市街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切都变得好渺小。
皇玺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瞥见心夜嘴角的一抹笑意,便道:“我感觉你可以一整天都坐在这里。”
心夜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皇玺,又继续贪婪地看她的城市,嘴里还轻轻哼起歌。
摩天轮升到最高时,皇玺突然说:“浮岛城里不知道有没有摩天轮。”
“嗯?”心夜不知皇玺为何提到浮岛城。
“如果有的话,以后可以带你去浮岛城坐摩天轮。”皇玺解释。他直觉心夜一定会喜欢浮岛城的景色,毕竟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空中之城。
“好。”心夜愉快地点头。她从来没有去过浮岛城,她的出生地和生长地,都是在安菲特里丛林以及现在的希琉城。
这算是约定了吧?看到心夜纯洁无暇的眼神,皇玺没有多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他跟着看向窗外。两个人都很安静。
空气里有涩涩的味道,好像是风从城外的森林里带来的青草气息。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皇玺想。有些人想法太复杂所以无法看透,比如范昱,有些人想法太简单反而无法琢磨,比如心夜。转念一想到心夜的身世,皇玺又不敢肯定她是否真的想法单纯了。背负着沉重过去的人,无论如何也单纯不起来吧?
“谢谢哥哥。”心夜轻声说。
“谢我带你旷课吗?”皇玺开玩笑道。
心夜微笑着,没有解释或者点头。
下了摩天轮后,皇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银镯子,递给心夜:“陪宁宁逛街时看到了,觉得很合适你。送给你当生日礼物吧。”
这是一只刻着流云花纹的镯子,云朵后还有隐约的飞鸟,朴素但是做得很精细。皇玺刻意没有弄任何包装,免得太郑重其事。现在这样刚刚好,就像哥哥随手掏出一颗糖果讨妹妹高兴一样。
心夜接过还带着皇玺体温的镯子戴到左手上,然后感觉脸上的温度也跟着镯子的温度升高了。皇玺没料到心夜会在这个时候脸红,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来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向来很随性大方的他突然变得笨拙。
“我很喜欢……哥哥。”心夜说。
她的话至少有三种可能的解释:我很喜欢这个镯子,哥哥;我作为妹妹很喜欢哥哥;我很喜欢皇玺。
“我也很喜欢。”皇玺回答。
他的话也可以对应不同的理解:我也很喜欢这个镯子;我作为哥哥也很喜欢你;我很喜欢你。
心夜的意思应该是第一种或者第二种,她没有理由会主动说出说第三种意思。而皇玺觉得自己太狡猾以至于含糊过头了。
不过这样刚好,就像一直以来的平平淡淡。
“我有点害怕。”心夜又说。
“怕什么?”
“太高兴了。害怕这些突然就消失了,太容易得到了,感觉不真实。”心夜的手摩挲着玉腕上的银镯。
“没有太容易啊。”皇玺淡淡安慰她,“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哥哥是指做家务吗?”心夜笑起来,“那些本来就是我喜欢做的事啊,我很高兴。”
“我就很讨厌做家务。”皇玺就喜欢玩乐。勤奋读书是为了争取到玩乐的权利,不然刹那不知会如何修整他。若不是有心夜在,他少不得要帮忙做家务。
“嗯。”心夜应了一句。
所以说心夜不会聊天,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了点话题,她一声“嗯”或者“哦”,就可以把话题结束掉。想到这个,皇玺忍不住大笑起来。
两人在游乐园里游荡了一整天,却没有玩什么。皇玺意外地不觉得无趣,两个人这样悠闲地逛着也挺好的,何况身周有很多热闹的声音填补他们沉默的空白。快到傍晚时他们才慢悠悠往家走。心夜要赶回家帮忙准备晚餐,所以步子比较急,走在了前头。淡红的夕阳色彩把她的校服都染成了晚霞色。
一架客机从天空中飞过,留下淡淡的白色痕迹,皇玺驻足遥望。明年的生日,他们应该就不会一起过了,皇玺要去浮岛城报道,而心夜应该是考上了医学大学。
“哥哥?”心夜感觉到皇玺止步不前,回头问他。她的双手提着书包别在腰后,半侧着身子望向皇玺。她的笑容就像悄然绽放的莲花,铺满河道。
皇玺快步上前,站到心夜面前,微微俯身,双手从她身体两侧伸过去,拉住了心夜身后的书包。有一瞬间,他的双手就像是环抱住了心夜,他湿润的嘴唇似乎擦到了心夜的额头。“我来帮你提书包。”他说。
心夜松开手,让皇玺顺利接过她的书包。她身后的城市镀上了一层红彤彤的边缘,天空是无尽的红霞色,像浓郁的油画色彩,覆盖了所有的空白。
两人继续往家走去。
到家后,刹那和莲都没问起他们逃课的事,看来班主任是当做他们请假了,并没有向家长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