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好恶之情,是容易走极端的。对自己喜欢的历史人物,我们总是愿意讲述或听到他们光鲜的一面。于是,你一言我一语,日积月累,这些人物便成为光芒四射的发光体。实际上,那些历史人物,他们的人生往往充满坎坷苦难,也曾经有灰头土脸的一面,决非许多人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光照日月。以李白为例,大家最爱讲述或听到的是:母亲生他的时候梦见太白金星;贺知章一读到他的《蜀道难》便惊呼为“谪仙人”并当即解下身上佩带的金龟换酒招待他;宫殿上他写的奏折唐明皇很欣赏、留饭款待之际亲手为他调羹、以御用手巾擦嘴(“龙巾拭吐”)、当即得了个供奉翰林的差事,他醉酒后填词或起草诏书曾让杨贵妃为其捧砚台、高力士为其脱靴子,离开朝廷是因为他自己请求,离开之际皇帝赠他许多金银,他最后也不是病死而是酒后捉月落水溺死的,相当浪漫。这些事情虽然不能说全都是杜撰的,但可以肯定,大多数是经过艺术加工、创作、夸张的。实际上,李白也有不少后人不太愿意讲述的事情。
例如,他早年可能曾经做过县令的“小吏”——相当于后来的“门子”,用今天的话说大约就是勤务员、小跑腿。
李白做过“县小吏”的事情,最早见于宋熙宁元年(1068年)的《匡山大明寺碑记》。稍后,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十八“李白”引杨天惠《彰明逸事》说,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杨天惠被任命为彰明县令,公事之余向当地知识分子打听本地逸事,结果就打听到了如下关于李白少年时代的逸事:
“……唐李太白本邑人,微时募县小吏,入令卧内。尝驱牛经堂下,令妻怒,将加诘责。太白亟以诗谢云:‘素面倚栏钩,娇声出外头。若非是织女,何必问牵牛?’令惊异,不问。稍亲,招引侍研席。令一日赋山火诗,思轧不属,太白从旁缀其下句。令诗云:‘野火烧山去,人归火不归。’太白继云:‘焰随红日去,烟逐暮云飞。’令惭止。顷之,从令观涨,有女子溺死江上,令复苦吟,太白辄应声继之。令诗云:‘二八谁家女,漂来倚岸芦?鸟窥眉上翠,鱼弄口旁珠。’太白继云:‘绿鬓随波散,红颜逐浪无。因何逢伍相?应是想秋胡。’令恼不悦。太白恐,弃去,隐居戴天大匡山,往来旁郡,依潼江赵徵君蕤。蕤亦节士,任侠有气,善为纵横学,著书号《长短经》。太白从学岁余,去,游成都……”
按理说,这样的趣闻逸事,是有助于塑造他早慧、有才的诗人形象的。但是,李白不是一个满足于吟风弄月的诗人,他从小就怀有远大的志向;成名、百年之后,人们又都把他看做伟大的诗人,顶礼膜拜。因此,这种逸事反而成了累赘。无论是李白的自述还是后人的讲述,就都不见这则逸事的踪影。
李白开元十八年(730年)作于安陆的《上安州裴长史书》是:“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少长江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铭》、魏万(颢)《李翰林集序》、李阳冰《草堂集叙》、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序》、刘昫《旧唐书》李白传、宋祁《新唐书》李白传等都未记载李白早年为县令小吏事。其中《新唐书·李白传》是这样写的:“十岁通诗书,既长,隐岷山。州举有道,不应。苏颋为益州长史,见白异之,曰:‘是子天材英特,少益以学,可比相如。’然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
那么,是不是因为李白根本没有做过县小吏呢?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有一个现象,让我倾向于认为李白是做过县小吏的。那便是,宋人洪迈在其《容斋随笔·四笔》所指出的“李白怖州佐”。洪迈注意到,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极口赞美这位安州副官高贵而且贤明,说他名震京城,天才卓越,远在自己之上。洪迈认为,李白以布衣之身入翰林,可见其英才盖世,他敢于在金銮殿上让高力士给自己脱靴子,一个小小州县副官,他用不着如此拘束惧怕。洪迈的感慨是,“……大贤不偶,神龙困于蝼蚁”,相当于今天的白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我认为,这很可能跟李白早年做过县小吏、领教过州县副官的厉害有关系。除了《上安州裴长史书》,李白现存诗歌中,赞美州县副官的作品不少,语言之肉麻、夸张,出人意料。《赠江油尉》、《赠瑕丘王少府》,均属此类。后一首是这样写的:
皎皎鸾凤姿,飘飘神仙气。梅生亦何事,来作南昌尉。
清风佐鸣琴,寂寞道为贵。一见过所闻,操持难与群。
毫挥鲁邑讼,目送瀛洲云。我隐屠钓下,尔当玉石分。
无由接高论,空此仰清芬。
一个小小县尉,竟然被李白说成“鸾凤姿”、“神仙气”,让李白因为跟他说不上话,而深表遗憾,作高山仰止状。
有人以李白当年只有十四五岁为理由,否定他做过县小吏的说法。这理由实在太弱,不值得一驳。随手举几个例子:汉代乐府诗《陌上桑》秦罗敷炫耀夫婿经历,有“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几句;《汉书·翟方进传》载:“方进年十二三,失父,孤学,给事太守府,为小吏。号迟钝不及事,数为掾史所詈辱。”唐代,王勃因为对策高中,“年未及冠,授朝散郎”(《新唐书》王勃传)。其中翟方进的遭遇,可以说明,小吏地位是很低下的,掾史(即副官)都可以经常咒骂侮辱他——李白惧怕州县佐吏,根源或许正在此处。
可能有人担心,说李白曾经做过卑微的县小吏,会有损他“诗仙”或“伟大诗人”、“浪漫主义诗人”的光辉形象,我认为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有谁会因为莲花根茎出乎淤泥而觉其不美呢?更何况,我们还有一句“英雄不问出处”的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