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决断·死劫
“栖非!栖非!栖非——”
唐眸意不遗余力地追逐着前面的身影,“栖非——你跑得太快了,停下来好不好——唔——”喉咙口突然涌上甜腥,胸口像是被万针穿透,就要喘不过气来——
栖非突然停步,却不回头,“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他诡笑,那笑声极是幽冷,“你是想替你爹抓我回去吗?”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唐眸意拼命摇头,“我跟栖非一起走,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我一定会有办法的!”她嘶哑叫道。
“哈,唐四小姐真是菩萨心肠。”栖非笑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神偷门的人,对不对?”面对唐眸意茫然的神情,他更觉得讽刺,“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故意接近你,吸引你的注意,只想趁机偷你身上的字——你很聪明,完全按照我的计划走下去,简直一点漏洞都没有,我唱戏,你就配合着我一起演,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包括在秋绥客栈设下的局,所以——”他咬牙冷笑,“其实那枚流星镖上根本没有毒,是吗?”
唐眸意的脸煞然一白。终究——是瞒不过他了啊。是的,那枚流星镖里没有毒,从头至尾都是她的谎言,她的欺骗——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彻底斩断他与神偷门的所有联系与羁绊,只是为了,牢牢将他守在身边……
“我早该相信的,你,唐四小姐——”栖非深吸口气,“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从五年前,表面多么乖巧顺从的她,背地里却想方设法惩罚天骁时他就应该发现——唐眸意并不善良心软,她将最真实的自己掩藏在温和平淡的微笑之下,从来都是遵从自己最本能的需索,她可以为了得到一只猫而伤害它无辜的至亲,同样也可以为了得到一个人而不折手段——
这样极端的占有欲,让他害怕。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唐眸意茫然跪坐下来,眼泪太灼热,像是把心也烧出一个窟窿,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感动的窃喜和小小的幸福瞬间荒芜,可是她究竟做了什么啊——竟被自己最珍视的人所厌弃——“我只是喜欢你,而你太遥远……”是啊,她只是喜欢这个男子——从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他,这份心意她小心翼翼酝酿了五年,那么不依不饶地等待了五年,越是经历了岁月摧磨便越是清晰刻骨,直至再一次相见,她没有办法只将他当作过客,惊鸿一瞥后便相忘于江湖,所以她也要想尽办法让他在意起自己,即使被讨厌被拒绝也要坚定不移地陪他走下去——喜欢,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心情啊——
“我也不止一次想过,像那些女孩一样,送你手绢,送你香囊,送你糖葫芦,送你那些情意绵绵的诗句,可是我知道这些都留不住你,你不会在乎,甚至根本不能理解这种心情……我在凤蓝巷等了你五年,你没有回来,终于你回来了,你来找我了,却只是因为那个字,一旦得到了,你甚至不会回头多看我一眼,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她想做的,是留住他啊——因为他是四海为家、逍遥不羁的栖非,是一个——从来不会被一份单方面给予的情意所束缚的男子,他早已习惯了心安理得地挥霍那些喜爱和执迷,他想要的——或许早已经超出了这个世间,没有人能够给予,“……七年前你在神偷门,七年后你依然没有离开,我以为它是唯一能够让你停靠的地方……我……是在嫉妒吧……”曾经以为——只要彻底斩断他的牵挂,只要真心实意为他付出,细水长流,总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他心里某个空缺角落的承载,被他惦念,被他记挂……
是她用错了方式——以为守住了他,却不知是将他逼到更远的地方,真正的遥不可及之处——
唐眸意突然抹去眼泪,“栖非,”她平静地站起来,“我现在,在什么位置?”
最初的懵然心动,只是因那句话——他不假思索地拉她入怀,对她说——“少不了你的位置的。”所以她天真的以为,她是真的可以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
栖非缓缓转过脸来,他脸上的妆已经化了,自眼角有清晰的水渍溢出,混合着胭脂花粉,整张脸说不出的妖邪鬼魅,他动了动嘴角,竟突兀地勾起一个笑容——
“曾经,你在这里。”他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一字一顿。
曾经——不过是曾经——
而现在,什么都不是。
“你……恨我吗?”
“当年有多恨,如今,便有多恨。”栖非闭了闭眼,已经无力再编织那些美妙动人的谎言——当年被娘抛弃的恨意——因为被最亲最爱的人所伤害才会痛彻心扉恨之入骨啊——
唐眸意突然扯住他的衣袖,“栖非,”她终究没有办法放手,即便早已经筋疲力尽——“再留一点位置给我好不好?”她已经在哀求。无论多么卑微不堪,无论多么低声下气,她甚至已经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他还是本能的只想抓住他,因为太执迷太疯狂所以再也看不真切——“你恨我,会记得我。但……等你不恨了,偶尔……也要想想我……好不好……”
这是疯了吧……宁愿被他嫌恶被他憎恨被他弃如敝屣也好过让他忘了自己……
原来爱情真的能够让人变得痴了傻了最后连自己都不是了……
“呲啦”一声,非竟直接切断了自己的衣袖,由她踉跄跌坐在地。可他笑嘻嘻地道:“你想要啊,送给你好了。”他连与她争执的余力都没有,像是在驱赶一个最不屑的东西——
唐眸意茫然地看着手里的半截衣袖,他走得潇洒爽快不留余地——她没有再站起来,盯着衣袖看了许久——“噗”一声,喉咙里一口血终于喷涌而出,“哈,哈哈……送给我的……”她又哭又笑,任血泪满满落了一脸。
“瑷瑷——瑷瑷——”
听不清是谁的声音,唐眸意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拉着往前漂浮,像是行尸走肉——眼前充斥着红红白白的斑驳,看不清眼前的人。
有人娇嗔一句:“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过生辰的吗?珑儿和汐貂都在临瑶庵等着呢。”
“是啊,今天是夏至,是我生辰……”唐眸意恍惚地应了一声,“你说是要去跟琴嫂打声招呼呢,我就在马车上等你,等了好久还不回来……哦,你肯定溜到别处去玩了……”她似乎还在对着那个男子说话,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我知道,这世上没人比你更贪玩了,总是嘻嘻哈哈像个大孩子一样,玩起来比谁都疯,但是脸上画了乌龟也比谁都好看……”
她的声音很轻,温柔的神情像是在回忆那些年少,那些不复存在的年华,连同着他也成了记忆里的某个片段,那么小心地珍藏着——
“瑷瑷?”迷迷糊糊间,有人伸手探上她的额。
唐眸意突然瑟缩了下,一颗心像是被冰棱横穿着,到处又冷又痛——“好冷。”她抱着自己轻喊,“瞳姐姐,麻烦你去关一下窗户好不好,这里好冷。”
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好好,我这就去关窗户。”
“喀。”像是窗棂碰撞的声音。
“已经关上了吗?”唐眸意又自顾自念叨起来,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你肯定没发现,上次我做纸鸢的时候特意换了一种线,要比从前的线结实许多,再怎样磨都不会断的……我总是担心纸鸢飞得太高太远,如果没有线牵着,就真的回不来了,所以上次胖丫把纸鸢线剪短的时候,我打了她——”
她突然捂住嘴,脸上升起莫大的惊恐,将她原本红润的脸颊照得一片煞白如纸。她猝然睁大了眼,好似到现在才将眼前的一切看清——白珠帘紫纱帐,这里是她的房间,她被带回唐门了,而栖非已经走了——
栖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唐眸意的脑中有短暂的虚无,竟似失了魂魄,再也听不清耳边语重心长的安慰,只是语无伦次地念着:“怎么办,要怎么办……纸鸢的线断了……纸鸢再也回不来了……”
“瑷瑷!瑷瑷你醒醒——”
有人轻摇她的肩膀,她却更加用力抱紧自己退开好几步,“好冷,真的好冷……瞳姐姐,求求你把窗户关起来,好不好?好不好……”
“啪。”有人气不过地扇了她的巴掌,又是焦躁又是心疼,“你快醒过来啊!”
“啊——”所有人都在逼她——逼她放弃——为什么啊——喜欢一个人真的是这样天诛地灭万劫不复的错误吗——“啊啊啊——”唐眸意只觉得自己的头脑轰隆一声炸开,有个念头瞬间燃烧起来——恼羞成怒!她那么温吞吞的慢性子的姑娘,竟然真的动怒了——“你们都不去关,我自己去关!”
她跳下床跑到窗前,手指伸出,而后彻底僵在那里。
“为什么……夏至也这么冷……”她的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红木桌子,顺着那冰冷的桌脚慢慢蹲下身蜷缩起来,她将整张脸枕在臂弯里,肩膀一挫一挫,终于“嘤嘤”抽泣出声……
雁字回时,已是一年清秋至。
唐家阔苑,宽绰的延廊两边栽着的都是奇茗异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绕过凉亭便闻得满院子桂花的香气被秋风送至鼻尖,细致的几小朵桂瓣簇拥在一起倒成了满堂姐妹,在脚底下铺了一层金。微风过处,那金树的影子便一绰一绰仿佛能从阳光的缝隙里筛过来。
“来,吃橘子。”苏瞳若笑眯眯地递了一片橘瓣给唐眸意。
唐眸意伸手接过,却没有吃,“闻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人心,终老不相负……”她兀自念起一首诗,相比于满园花草的娉婷生姿,她的脸色便显得格外枯槁,眼皮下窠着阴阴的青影,显然这两个月来都不曾好好歇息过,“瞳姐姐,我一直很欣赏作这首诗的女子。”
“卓文君,”苏瞳若直接道出姓名,“跟司马相如私奔的女人。”她是何等心思,自然明白唐眸意的言外之意——“你也曾打算与他双宿双飞?”她倒是直言不讳,一双秋水莹然的眸子里波光流转,配合那水盼兰情的撩人媚态,反而有些煽风点火的意欲——可见这位苏三小姐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难怪物以类聚。
唐眸意垂着头不说话。
“我后来还是去找他了。”苏瞳若突然又道,口中的“他”,便是自己心仪的男子——“我当初心灰意冷,却还是忍不住想再去再见他一面。”她最后那句分明是一种怂恿,或许这世间相爱的经历本就相似,无论再怎样倾城无双的女人,都曾被深爱的男子伤害过——“即便被他忘记了那么多次,我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呢。”她眨眨眼。
唐眸意霍地站起,像是一瞬之间大彻大悟,“我不甘心!”
不甘心啊——这几个月混混沌沌如醉如狂的日子几乎要逼得她再次发疯!她倾尽全力追逐了这么些年,不甘心就这样停住脚步啊!无论天涯海角,她也要再次将他找到——
“不错,有我当年风范。”苏瞳若支了一只手托腮,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陷入沉思,“不过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呢,唐琏不像是这样宽宏大量,养虎为患的人啊……”
唐眸意一心一意只想着要如何找到栖非,却在经过南苑假山时陡然停住脚步——
“禀家主,‘百蠖蛊’已经在他身体里种下了。”
“幸好他遗传了靳随的体质,我们也不必大费周折去另寻药人,否则——”话音一顿,似有新的顾虑,“他现在情况如何?”
“家主不必担心,他一点反抗都没有,给他端去什么他就吃什么,至今已经服下近百种毒药……但他心态极佳,每每见到属下还笑容满面地打招呼,着实令人惊讶。”
“哼,他倒是识相。”
……
耳边的声音再也听不真切,一刹那间手脚凉透。初秋的阳光仍残留着几分热度,唐眸意却只觉得这种凛冽的寒意已经浸透了骨髓,从那个夏至开始,便再也没有温暖过……
原来——如此——
夜,残月如钩。
一道黑影轻步绕到绿竹掩映下的暗室入口,还未转动石缝间的机关,突然一道疾风自耳后袭来——“噌。”黑影一晃,便已空手捉住那根银链,“四小姐?”
“栖非在里面,对不对?”唐眸意拉着银链的手不住颤抖着,脸色煞白如纸,“故意用我当筹码,故意说要放他一条生路,其实是蓄谋已久的骗局——只是为了瞒着我抓他回来当药人,对不对?”她凄然而笑,每一字都是破碎喑哑的。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她的亲生父亲——“他这次又想练什么绝世奇毒,二十年前还没练好吗?”她甚至已经不屑于喊他爹。
“四小姐怎能这样说家主?”玖幽有些不敢置信,“家主也是迫不得已才——”
“江湖人还讲究杀人偿命,偏他杀人就是天经地义了吗?”唐眸意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变得出奇的平静,但她的眼里却只剩了视死如归的绝望!“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既然来了,拼了命也不会由着你们重蹈覆辙!”说罢手腕一震,便已扣动银链上的机关——
“四小姐!”玖幽及时松手,同时左手迅速摘来十几枚竹叶连连齐发,“叮——”逐一挡住迎面刺来的银锁暗器,“对不住了!”瞬间飞身而起,紧接出掌自唐眸意的侧颈抄过——
唐眸意慌忙侧身避开,虚步一晃,人已绕到玖幽身后——“霍。”一掌直击——玖幽脚步一移便要躲过,怎料那一掌只是幌子,而她真正的致命之招——从她背心沿弧线飞夺而来的银链已经将他困住!玖幽心下暗惊的同时脚尖一点踢开那根银链,同时飞快腾身而起才险险避开她接踵而至的一掌!
“喝——”这连绵两招接下,玖幽后背竟出了虚汗,心下更是惊讶不已。他一直当这唐四小姐未成气候,她太年轻,虽然天资不弱却不勤于练武,轻功底子固然不差,但内力太虚,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怎知她越到危急关头越是冷静,出的招式半分不乱,相反愈见精进——她分明是个习武奇才!
玖幽分毫不敢大意,但毕竟两人内力悬殊,到后来唐眸意明显处于劣势——原本两掌相对,玖幽轻松避开的瞬间念头一闪,刹那收掌为勾,本想直接点了唐眸意的昏穴结束这一场对峙——怎知唐眸意却估计错误,头一偏竟自己的死穴送至他指风面前!
玖幽心下大惊赶忙抽手,却万万没有料到——
“霍——”唐眸意便趁着这微霎的间隙双掌并发,毫不留情地将他打出几尺之外!“砰。”后背撞上石柱,玖幽当即呕出一口黑血,竟是她七分成形的五毒掌!
“你不能伤我,未必代表我不能杀你。”唐眸意神色淡漠地留下这句,转身要进暗室时却听见玖幽一阵夹杂咳嗽的怪异笑声,听起来竟有几分悲凉——
“咳,哈……唐四小姐果然深藏不露,难怪折断了云滇的手臂。”
唐眸意脚步一顿,“上次的黑衣人也是他派来的?”她突兀地笑了,有一种极淡的怜悯,她已经对这样的父亲无话可说——“你们是想逼我们互相起疑,好拆散我们,是吗?真抱歉让你们失算了。”而她早就知道栖非的身份,也知道他接近自己的真实目的,但她早就说过,她为他付出的所有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四小姐料错了,家主这样做,只是想看看四小姐对他的情意到底有多重……咳,”玖幽喘了口气,笑容蘸了血的味道变得苦涩腥甜,“若四小姐对他只是普通的故友之情,凭唐门在江湖的地位,家主大可毫无顾忌地将他抓来当药人,即便被四小姐知道了也无妨——又何必大费周折来拆散你们,还千万嘱咐属下不能将此事泄露给四小姐知道?”
“他只是心里有愧。”唐眸意淡漠一笑,语气却不复先前的咄咄逼人。
“家主之所以对四小姐鲜少过问,只是出自对夫人早逝的愧欠。家主曾对属下说过,他每次看到四小姐都很痛心,他想缓解这种关系,却总是力不从心——”
“唐门第一高手何时也会说出这样动听的话了。”唐眸意手指已经抚上那道机关,她的笑容有些漠漠的自嘲,真动人的谎言啊——她被整个家族忽视了这么些年,现在却来告诉他,她的父亲其实很在乎她?“如果只是因为我会练五毒功——”
“因为四小姐的五毒功已经练到第七成!”玖幽终于喊出口,再也无法隐瞒真相——“若是没有吸足了‘天玑血’的百蠖蛊为药引,四小姐就会筋脉俱断而死!”他咳出了血,“四小姐不应该不记得当年十三小姐练五毒功走火入魔时的情形,最后是百蠖蛊救了她——”
“十三姨……”唐眸意喃喃出声。她怎会不记得,十三姨当年险些丧命,就是因为练五毒功时走火入魔,后来吃了一种药蛊才保住了性命,原来竟是——
“家主曾言,五毒功本是至阴的功夫,由男子练习才最佳,若由女子练习,阴阳不协调,一旦到达七成便极容易走火入魔,唯有苗疆百蠖蛊能救。而‘天玑血’却是从服下一千种剧毒的药人体内提取而出的——”玖幽叹了口气。后面半句即便他不说唐眸意也必然能够猜出——当百蠖蛊吸足了人血从药体内钻出的时候,便也是药人命绝的时候,“原本家主并不愿让四小姐练习五毒功,偏偏唐家这一辈只有四小姐一人拥有这种体质,而唐门是不能让五毒功失传的。而那日四小姐之所以昏迷不醒,其实已是体内的五毒功不受控制的前兆……”
“谢谢你如实相告。但你以为,用他生命换来的百蠖蛊,我还能吃吗?”
唐眸意留下一抹惨淡的笑容,转动机关——
潮湿空寂的暗室,渐闻脚步声响起——
“哟呵,小玖今儿个迟到半个时辰哦,是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即使脸色惨白也依然灿烂无忧的笑容顿时僵在唇角,如今的栖非正靠墙而坐,四肢都被长长的铁镣锁着,一身红衣上锈迹斑驳,他张了张嘴,终于无奈地喊出了声,“丫头。”
唐眸意却笑了,眼里有泪,“我昨晚梦见你跟我说不恨我了,我一急,便醒过来了。”她缓缓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她从来没有笑得这样温柔、恬静,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我宁愿被你气着恨着,也不愿被你当做灰烟一样忘记了,所以我来了……栖非你得告诉我,我应该做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才足够——被你记恨一辈子呢?”
栖非眼色一动,垂下头去。明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傻丫头。”即便浑身伤痛,他的脸上却看不见半分痛苦或是怨怼,还是像从前一样纵情地笑,“骗骗你也信喏。”他装个鬼脸,声音放轻,“我又不是笨蛋,怎么可能连因爱生恨的道理都不懂。”
纵然当时听闻真相的瞬间心寒过,所以故意说出那样的气话,以为一刀两断是给彼此最好的退路——而如今漫漫长夜,无时不刻在体内肆虐的痛楚,唯有对她的思念陪他挨过,每每忆起昔日的锦绣光年都将之视为珍宝,生怕磕碰了分毫,又怎么可能再恨下去……
“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唐眸意轻轻笑了,“因为栖非说过,当初有多恨娘亲,如今就有多恨我,那么——栖非当初有多喜欢娘亲,如今一定也有多喜欢我的……”
她曾经以为那是他最残酷的决断,后来才知那本是他最委婉的牵绊——那夜他脸上花了的妆,自眼角蜿蜒而下的鲜明水迹,多少次都在她梦魇里回旋纠缠,也终于明白——栖非只是在寻找疗伤的借口,如果太爱却反而因此受到太深的伤害——那么,如果将爱换做恨了,是不是就可以洒脱一些,不那么痛苦了——
“栖非总是骗自己去恨,但真正记着还是那些善意的好,所以看见秋汐的时候会想起自己的娘亲,所以帮她缝了伤口,”她堆出笑脸,“栖非在自欺欺人,栖非真不可爱。”
栖非随之笑了,点点头,“嗯,栖非一点也不可爱。”
所以那年——两个同样会隐瞒心思笑脸迎人的少年少女,便也因此相识相知。
“但无论怎样,我还是喜欢栖非。”唐眸意郑重其事地道出,像是许下一个誓言,“我喜欢栖非,很喜欢,最喜欢。”
栖非哈哈大笑,“喜欢就一定要长长久久,不许变。”所以你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丫头。
“到死都不变!”唐眸意重重承诺。突然心中一悸,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但她已然顾不得这么多,利索解开那些铁镣,一把拉起他的手,“我们走吧,到天涯海角去。”
到天之涯,海之角——到一个再也没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过着自己的逍遥——
栖非没有动,他静静地看着唐眸意,像是平生第一次这样温柔而细致地看她。她水色的衣摆蘸上鲜血,是进暗室时与人争执所受的伤吗?可她原本是个大夫,治病救人,行善施恩,沐恩医馆——原意是让整个凤蓝巷的村民都能沐浴恩泽,她身上沾染的应是干净的药草香气,而不是这样污秽的鲜血味道——她本应是个会在夜烛下静静看着医书的温柔娴静的小家碧玉,而不是在这血雨腥风里狼狈挣扎的女杰英侠,但——她却心甘情愿为了他而倾尽全力。
她其实是个为了爱而义无反顾的姑娘。她的聪慧与温柔早已在等待中磨出棱角,磨出毫不妩媚的刺,直到最后一刻毫无保留地付出。她的坚韧,她的执着,全全然都是为了他——
他的傻丫头啊……
“对了丫头,”栖非摸了摸左耳垂,将那枚金丝墨玉耳坠取下,“这个,送你的。”
唐眸意不接,“栖非已经送过我很多东西了。”包括那些所承载的回忆她都悉心珍存着。
“以前送你的那些东西都太寒碜了,你不嫌弃,我自己看着都笑话呢。”栖非执意抓过她的手,将玉坠塞进她手心,“哝,难得送你贵重点的,你可得好好留着。”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刻意为了掩饰消极的情绪,“我浑身上下就它最值钱了,前年穷得丁当响时都舍不得当掉,你应该……不会落拓到我那种田地吧。”
唐眸意心疼地攥紧那枚耳坠,被他轻描淡写形容的那段日子,究竟该是怎样的艰辛?但他是栖非,永远有办法苦中作乐的栖非——所以她一点也不害怕。“就算有一天……我们穷得只能去街头卖艺,也绝不会当掉它。”
栖非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很舒心的,宽心的笑容。
“走吧。”两人携手走出暗室,还未跑出竹林多远,便看见唐琏沉着脸站在夜雾深处,身后站着四十九位夜影,分明已经等候多时——
“丫头你先回房,等我收拾了他们再来找你,好不好?”栖非抡了衣袖作势要打。
“你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唐眸意尖声叫道。他又在骗她——纵然他轻功再好,也绝对逃不出唐门夜影阵!他无非是想骗走她,然后留给她一具冰冷的尸体吗?“不,我不走!”想起那样的画面她就如坠冰窖浑身颤抖,她既然来了,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真相,就没有想过要独活!“那年我救不了靳叔叔,眼睁睁看着他毒发身亡,所以会受到刺激,会发疯发狂,所以才会——颠倒日夜,浑浑噩噩度过了那么多年……”
直到那个红衣少年出现,那些嬉笑的言语,却给了她生存下去的执念——要好好活着,才会等到黑夜褪尽迎来明日的朝阳,才会等到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如果这次我救不了你——”她的眼里升起一种温柔的哀求,“那就……带我一起走,好不好?栖非,带我走,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发疯……”
栖非深深凝视她许久,突然一笑,明明如月,“那我们——先努力争取活下去,好不好?”他反握住她的手,“如果死者会给生者带来这么多无法释怀的痛苦,那就——不要轻易放弃活下去的机会,我们,都要活着。”
唐眸意坚定地扬起脸,“好!”
“慢着!”唐琏冷斥一声,一双阴寒的眸子直直盯着栖非,“你可知道,我为何非要用你当药人?”
“不——不要说——”唐眸意惊恐地捂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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