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静女·迷情
回到沐恩医馆,正帮忙打下手的少年天骁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栖非大哥?”
唐眸意顾不得解释便急着吩咐起来:“快去准备晴龙草和红祁连,捣碎了加入百花露水,小火熬半炷香的时间,还有金针火钳和纱布,准备好了一起送到我的房间里来!越快越好!”
栖非正迷迷糊糊之间,感觉自己被人扶到床上,先喂他服下一颗解毒丹,伴着女子细软的声音飘入耳内:“栖非,我要帮你脱衣裳了。”
“呃……”栖非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哦,你不用觉得尴尬,医者不分男相女相,病人脱光了衣裳都是一样的。”唐眸意温声又道,一面熟练地动手帮他解开衣衫。乌黑长发一齐拢到胸前,露出他后背上的细小伤口,血迹已经凝固了,在红衣上形成一道清晰的斑纹,有些触目惊心,“大夫看病不是只看皮肉,而是透过皮肉看肌理骨骼……所谓治病救人,若是心存半分不该有的遐想……噫,栖非的皮肤很好呢。”肌理骨骼也很漂亮啊,明明看上去很精瘦的样子……
“……”栖非这次是真的眼前一黑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个在他身上乱摸的姑娘家只是个大夫,她的手摸男摸女,摸人摸猪都是一样的……啊呸呸呸!他岂能跟畜生相提并论!
哦,我果然已经被毒得神经错乱妄自菲薄了吗……栖非在心底无力呻吟。
直到唐眸意的声音再度传来:“待会儿帮你拔出流星镖的时候会很痛,你若不介意的话,就咬着我的肩膀吧。”
栖非眼眸倏睁,“什么?”
“若是一次性拔出流星镖极容易伤害到其他肌理,甚至累及心脉,所以我只能慢慢用内力将它逼出。过程可能有点漫长,我怕你吃不住……”唐眸意慢条斯理解释道,一面小心地将草药敷在他的伤口上,动作极是轻柔,生怕弄痛了他,“况且——”
“我不会咬你。”栖非打断了她,“你去寻块木头来。”
“那硬邦邦的木头岂有肩膀好用?”唐眸意倒是执拗起来,“我是大夫,自然要善待病人。”
“咬木头也不咬你,我又不是豺狼。”栖非也耍起孩子脾气,声音闷闷的。
“栖非……”
栖非索性别过脸去。
死要面子的人啊……唐眸意抿了抿唇,心中已然另有打算,“你忍一下。”她坐在他面前,左掌凝结真气抵上他胸口,一点一点地逼出那枚流星镖。
那流星镖方从后背露出一点刃尖,栖非的额头上已是冷汗遍布,却竭力咬紧牙关。见他隐忍至此,唐眸意心中泛起难言的酸楚,同时掌心再添一分力,钻心的痛楚刹那传遍四肢百骸,令他再也忍不住呻吟出声——“啊——”
唐眸意目光一闪,右手飞快扶住他的后颈,竟是逼他低头咬住自己的肩膀!
“啧。”吃痛地闷哼一声,唐眸意只觉得自己的肩膀像被生生切去了一半,眼前竟有一瞬的黑白斑驳,但左手的力道分毫不乱。
没想到拔出流星镖竟是这番九死一生的折磨!栖非早已顾不得那些额外的伤害,只能本能地咬住她的肩膀,借此转嫁自己的痛苦。血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尝不出是苦涩还是腥甜,渐渐地,好似灵魂也从身体里飘离出去……
她的肩膀,很瘦……会不会,就这样被自己咬散了架子……
傻丫头。又傻又笨又呆的……丫头。
——那是栖非临陷黑暗前的唯一意识。
栖非醒来时已是半夜,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白纱帐撩拨着床头的木质雕镂,略显得古朴的五瓣堆花,中央描出一只画眉安静地立于桃花枝上。床板上的红漆经年太久,褪了色便只剩霉绿斑驳的浮旧。窗棂外月光的倒影便在这浮旧的岁月里悄无声息地流走。
恍然间竟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的他不足五岁,还是勾着爹娘的脖子撒娇讨宠的年纪。那时的他也是好人家的孩子,书香门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幽浓如盖的天,清皎的月,爹娘原本说要带他去看花灯……那时多像一场靡丽盛烈的幻梦啊,梦醒之后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躲在衣柜里死死咬住自己手背,看着那帮黑衣人将爹带走,看着娘亲含泪自尽……
一夜之间,他一无所有。大火蔓延而至的那瞬,他清楚看见那只栖在金笼子里的曾逗得他眉开眼笑的宝蓝鹦鹉,他们都飞不出去了……繁华光鲜,不过只是浮生一梦。
直到后来那个怪老头笑呵呵地告诉他:流光不等人,行乐需及时啊……
心里无端端打了个寒噤,栖非挥手赶去脑中残留的梦魇,“啧。”稍微适应了后背的疼痛,他缓缓坐起身子,没有惊扰到旁人。
唐眸意如今趴在桌上睡得正沉,两人相距不足两米的距离,已是银链可以伸展的最大余地。再走近些便看见她发髻上斜插的银凤簪,一颗碧绿的翡翠嵌着是凤凰的眼,在烛光里闪闪掣动着。那乌髻的芯子里还扎着一小截粉红的绒线,像是它开出的花,掩映在翡翠眼绿濛濛的火焰里。
静女其姝,静女其娈。若来形容这个娴静时如羞花照月的姑娘竟真真恰如其分。
栖非脚步轻巧地绕到她旁边坐下,故意扯了扯手链,沉浸在梦乡中的姑娘却分毫未觉。
警觉能力不怎么样嘛……栖非脸上笑容扩大,也学她伏在桌子上,手背支着下巴,细细端详起她清恬柔和的睡颜。
唐眸意……究竟是怎样的姑娘呢?看上去一副乖巧温顺的小家碧玉模样,心思却并不似表面的那般单纯娇怯。但她不尖锐,不乖张,不刻薄,说的话从来不具有任何潜在的攻击性,或许是因她将这些人这些事都看得太淡——却像是蒲草一样,柔韧如丝。
“刘海这么长,快将眼睛遮住了。”栖非狡黠地笑,很自然地伸手拨开她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两道细弯的眉毛。没有描黛,她的眉毛显得极淡,透露几分缱绻倦意。
云鬟捻春碧,苔痕绣梨蹊。淡扫涵烟眉,谁怜相思意?
“谁怜相思意……嘁。”栖非暗笑自己矫情,他从来没那风花雪月的情致,却单单记住了这四句。“喂丫头,”指腹摩挲着她淡淡的涵烟眉,他兀自咕哝着,“难道你也有心上人,也会害相思?”
他陡然心惊了一瞬,怎么回事?他在胡思乱想什么?明明才与她见过几次面,可是怎么——
却像是许久以前便已认识了她……
所以再次相遇会将从前的思念一并累积,而这思念刹那间一齐兜上心来,铺天盖地似的。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平淡安分的性子,她的善意与温柔——或许只是一层用来自我保护的面具。却也因此想要揭开这层面具,猜透她玲珑的心思。即便放弃神偷门的少爷身份,也不愿意就这样走出她的世界——
心底那份不安的动荡逐渐清晰明朗,栖非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手指顺着她眉毛的弧度细致捋过,无意间发现她额角的一道疤痕。
那分明是以前留下的伤了,疤痕褪淡了颜色,细长交错的痕路像是用线缝过的伤口。
手指触摸着那道痕路,栖非下意识又凑近了她的脸,莫非她留着浓密的刘海其实是为了掩饰这道疤痕?而她额角的伤——究竟因何而受?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下,唐眸意突然睁开眼,方巧对上那双黑琉璃珠子似的瞳。
栖非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你醒了?”他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心虚,好似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偏被逮住,“啊,哦,我——我是来喝茶的。”些许急切地躲开她睡意惺忪的目光,他顺手端过桌上的茶壶喝了好几口茶,却被冰凉的茶水呛得连连咳嗽,“咳咳……”连自己都要笑话这一连串的举动实在狼狈透顶,“你的肩膀好些了没?”他问得有些别扭。
“我好歹也是练武之人,那点伤,不妨事的。”唐眸意弯眉笑笑,“倒是你身上的毒——”
“不是说是天下第一奇毒吗,我如今中了毒怎么也不痛不痒的?”栖非微感诧异,区区一颗解毒丹竟有这样的功效。
唐眸意摇摇头,“我的解毒丹只能暂时克制毒性蔓延,真正解毒的却是你自己。”低眉错开他的视线,她又慢条斯理解释道,“有一种人,天生就拥有特殊的体质,百毒不侵,即便是唐门的剧毒,在他体内两三个时辰便能自行化解。这样的人啊,天生就该是用来当作药人使的,即使是无休止的伤害也不觉得有愧……栖非说是不是呢?”
她像是在问他,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恬静的笑容浮在脸上,却仿佛早已消弭在空气里,在烛影那端看见的都是虚妄。
这样的语气和神情令栖非感到不安——她似乎知道了许多,却一直在隐瞒,从来不会多说一句出自真心的话,从来都是,用那样妥帖的笑容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心里藏着这么多不能说的秘密,会不会……很寂寞,很痛苦?”他喃喃出声。
“栖非不就是这样的吗?”唐眸意直视他的眼睛。
栖非呆了一呆,突然嘿嘿一笑,“你猜我家从前养了几只猫?猜对了有赏哦。”他在瞬间换回嬉皮笑脸的神色,哼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唐眸意假装紧张地拉过他的脉,“奇怪,难道是毒素侵入脑子了……”
栖非“啪”地拍开她的手,“我的脑子清醒得很!而且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家从没养过猫,只养过一只会背‘汀洲采白苹,落日江南春’的饶舌鹦鹉!我把话说到这儿,聪敏的唐四小姐肯定不会猜不出来——”他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或许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焦躁和不悦,几乎令他自暴自弃,以至于那些话一股脑儿全都丢了出来——“能养得起鹦鹉的,好歹也是有点家底的书香人家。你拐弯抹角的还不是想套出我的家世吗?我现在放出消息给你了,你去江南查吧查吧。”他拂了拂袖子,笑容明显落淡许多。
唐眸意小心翼翼地问:“栖非生气了?”
栖非有听没听地喝着茶,不睬她。
“扑哧,”唐眸意终于忍不住笑了,“栖非是在装腔作势。”她毫不客气地指出,偏过头想了想,“栖非其实不是在生气,是在害怕……”她又笑得眉眼弯弯,“但是我在这里呢。”
但是我在这里,所以就算担心害怕,也不要紧的。我陪着你呢。
那天夜色浓如泼墨,明月周身笼了一层白雾,所以那些熹微的话语,温暖的笑容,便被反衬得分外皎洁明亮。或许要到许久以后栖非才明白——
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她已用自己的方式将他束缚,细水长流,无声无息。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一连两天都是阴雨绵绵的,好不容易盼到山涧太阳露脸,栖非便兴致盎然地拉着唐眸意去院子里晒太阳。而之所以非要拉着她一起,自然是因为——那银链子还没解开来呢。
十三姨要到明日才有空来医馆,一根银链绑着两个人实在太明显,唐眸意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带着栖非去唐门,毕竟——唐四小姐的形象要紧呐!
春山如笑。飞烟外白蘋花满,醉清阴偏碍了摇红游丝度。
“丫头过来,”栖非已经习惯了这样喊她,笑嘻嘻地指着后院地上的线线框框,“陪我玩跳格子吧,那些小屁孩们真是太不可爱了,居然说这是小孩子才玩的东西,活!好大的口气!”指的自然是少年天骁他们。凤蓝巷从前那群一起嬉闹长大的孩子们各自有了理想与抱负,就只剩了他自己还童心未泯,跳格子,打水漂,放纸鸢,样样玩得不亦乐乎。
唐眸意正在捣药,手指蘸满了碧绿的草汁,“我不会那种东西。”却不说自己是有心结的,因为五年前就是在跳格子时不小心踩坏了那朵珠花……
“来来来,我教你,很容易的。”栖非好心情地拉她起来,“嘿嘿我告诉你,别看天骁现在装得正经八百的,其实他以前痞得要死!”
我知道我知道,捅蜂窝掏鸟蛋闯鬼屋打豺狼……唐眸意在心下默诵第两百零一遍。
“而且他还倚老卖老,有一次他把我家瑷晓丫头的珠花踩坏了,偏不给人家赔礼道歉,结果你猜怎么着——竟然被瑷晓丫头一拳头砸上脸!嘿!”栖非一谈起这件事就兴奋得眉飞色舞。
陈年旧事,难为您老还记得这么清楚……唐眸意继续默诵。
“那时候的孩子啊,哭就是哭,笑就是笑,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哪里会留这么多心眼。”栖非若有所思地捧着脸,眼睛眯成一线看向远处,像是一种惆怅的缅怀,“我看见瑷晓丫头被欺负的时候就想,以后一定要教瑷晓丫头怎么玩跳格子,还有捅蜂窝掏鸟蛋,她不会的我都教她,呵——我那时真将她当亲妹子一样待的。”
“其实我——”唐眸意情不自禁地张口,却见栖非的脸色陡然一变——
“丫头当心!”瞬间飞身而起,躲过了侧面劈来的一掌——“霍!”只见偷袭的黑影一晃,紧接又是一掌朝唐眸意横劈过来,刹那风沙席卷,浑厚的内力分明远在他俩之上!何况两人的手腕被银链锁着,根本无法出招应付!
若迎上这一掌无异于以卵击石!唐眸意心弦倏紧,赶忙侧身先避掌锋,险险绕过要害,却仍被余劲伤及右颈。
城内何时出现了这等高手?栖非暗吃一惊,便见唐眸意偏巧回头朝他使了个眼色。
栖非立时会意,“哎哟”呻吟一声,“我的伤还没好,劳驾你先应付着!”便在来人再出第三掌时飞快移身往唐眸意身后一躲,竟要拿她当肉盾!
“你——”唐眸意又气又急。
“贪生怕死。”来者轻蔑冷笑,见他们自乱阵脚,掌劲不觉松懈了几分,朝唐眸意右肩劈去,却没料到——
便在他赌定胜局的那瞬,唐眸意突然劈出右掌,而身后的栖非也在刹那飞身而起,腕上的银链陡然展开,霎时银光四泄。两人一前一后配合得天衣无缝,对手甚至都未来得及看清楚,手臂已被两人的银链牢牢缠住,无数银匙绞进皮肉,疼痛彻骨,“呃——”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连唐眸意都没有料到——
黑衣人竟不顾手臂上撕绞的痛楚,当即收掌为爪,直接扣上栖非的喉咙!
“栖非!”唐眸意手腕紧扯着银链,分毫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三方相持,黑衣人那边的银链一扯也同样会伤害到她自己,何况他还扣着栖非的喉咙,任何一方先动都极有可能鱼死网破。
“唐四小姐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却不可能不顾他的性命。不是吗?”黑衣人冷笑,手指微微一动,唐眸意便惊呼出声——“不要伤害他!”
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却先让栖非愣住,似有什么冰封多年的东西也在那瞬悄悄融化……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平淡到有些寡情的姑娘,知书达理进退合宜,总擅长用最妥帖的笑容避开针锋,哪怕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而如今却会因为他而乱了分寸。
“不要伤害他……”唐眸意垂下眼帘,她的语气近乎乞求。
“我果然猜得没错,你舍不得他死。”黑衣人得逞地哼笑一声,开门见山道,“说出那个字,我就放了他。”
“阁下也是神偷门的人吗?”唐眸意商量性地问。
“是又如何?”
那你肯定不是。唐眸意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望着栖非,她的脸庞幽丽而清澈,眼里流转着湿润的光,“栖非,无论如何你只需记着,我救你,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可以放弃所有一切,天涯海角只为追随你的步伐,哪怕被你拒之门外——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栖非的心头赫然一跳,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睛,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透露,却仿佛早已望穿了他的灵魂,看透了他最卑劣龌龊的想法——他当然知道黑衣人不是神偷门派来的,而他自己其实有办法脱身,但他故意被困在黑衣人手上,是因为——他也在等着她说出那个字,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
她对他悉心照顾,心甘情愿地跟随他守候他,而他却到最后关头还在利用她!
“丫头!”
栖非刚要开口,却见唐眸意突然手腕一动,竭尽全力扯出——“呲!”
霎时鲜血四溅,男人凄厉的哀嚎足教人心惊胆战!栖非瞪大眼睛,只看到一条手臂被生生扯断,落在脚边——是那黑衣人的。
而唐眸意却分毫未曾松懈,瞬即从怀中摸出三枚金针,麻利地往对方风池穴扎去。黑衣人被金针封住穴道,不得动弹,但他的脸部表情早已痛苦得扭曲。断臂之痛,椎心彻骨!
“很遗憾,我从来不接受任何条件。”唐眸意脸色煞白,连说话都有些气虚,唇角却突兀地勾起笑意,“我想守住的东西,就绝对不会放手。”包括那个字,包括——他。
“丫头……”栖非看着她的手腕,便在她使力的瞬间银链同样刺穿了自己的筋骨,但她却强忍着剧痛哼都不哼一声!
“我没事的。”唐眸意忙着先从黑衣人身上搜出一个紫色的瓷瓶,露出宽心的笑容,“赶快吃下去,他刚才对你下毒了。我虽知道解药如何配制,一时间却无法凑齐,我不想——”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不想让他多承受一分一毫的痛苦。
栖非竟是到这时才明白——依她温水不开的性子,原本对江湖琐事不管不顾,她不是碌碌无为,不是一无所长,而是她习惯了将自己置于旁观者的境地,从来不愿插手身外那些恩怨琐事,而这次之所以急着想要找出凶手,只是为了帮他拿到解药。
她可以面对三具尸体面不改色,却唯独不能眼看着他所受的任何伤害。
“丫头,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栖非缓缓伸手扶住她的肩,她纤瘦的身躯还在战栗不已,是因为手腕上的伤痛及四肢百骸,“但栖非不是什么好人呢,你不应该救他的……”
“栖非,是很好的人啊。”感受到对方的手指微微一僵,唐眸意唇边绽放笑意,“因为栖非送我纸鸢,送我糖葫芦,帮我系花结,还说要教我跳格子……我很高兴啊。我其实真的是一无所长,学东西很慢很吃力,但是——还有栖非在的嘛。”她突然一个激灵,赶忙拉着栖非离开,“我们快回唐门,这链子还得尽快解开才行。”万一又碰上别家派来的杀手,她可不能保证能像这样险而又险地逃过一劫。
“好!”
愉快的笑声洒满院子,伴着细碎的银链声滑落,但此刻将两人连在一起的已经不是这解不开的锁链,而是心底那份早已成形的羁绊。那么顺理成章地,遇到一起,走在一起,以后还要一直走下去……
“栖非,”唐眸意的手指抚上自己额头,藏在刘海下的那道疤痕已经褪淡许多,却永远不会有消失的时候,“我小的时候曾经受过刺激,脑子里面,长了一个东西……”她酝酿着缓缓道出,因为是第一次同他说起自己的事。
“嗯?”栖非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等待她说下去。
唐眸意轻柔一笑,“嗯……就是因为那个东西,那几年来我的神志一直有些混乱,尤其是到晚上——”她的声音低下来,平添几许哀色,“蔺神医说我患了夜游症,但其实——我在晚上是睡不着觉的,遇见的所有人好像都是梦里的过客,等天一亮就忘得彻底……所以我总会随身带着纸笔把他们记下来。”
心里泛起一丝痛意,栖非的脚步慢下来,却始终安静地听着。
“蔺神医还说,那个东西长在脑子里很危险,要拿掉了才能活命。”唐眸意又接着开口,五年前生死一线的瞬间,如今回想起来却没有半丝后怕,“但是,我那时好像并不怎么怕死,兴许还有些自暴自弃,所以蔺神医开的药我从来都不吃……我其实并不是深明大义的人,那些被瞳姐姐说成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与使命,有时候记得,有时候又会忘记,也并不是……很拿它当回事的……”
“丫头,”栖非驻步转身,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嬉笑的神色,“没有人是生来要对一件事负责的。如果,那些责任背在肩上太重的话,偶尔也可以放开一些……”他的声音温柔而真挚,不是教唆她放弃自己的使命,或许——那时的他已经忘了最初接近她的目的,只是真心希望她能善待自己一些,“而且丫头现在活得很好,不是吗?”
“嗯……”唐眸意微偏了头轻巧笑起,“因为有天晚上,我突然很想记清楚一个人,记清楚那些事,因为仅仅一些纸片已经无法填充我的回忆,我想记住的,是那个鲜活的人啊……所以我想活下去,想要……取走脑子里的那个东西。”她低低叹息口气,“那个东西困扰了我许多年呢,呵呵,是八年吧,却好像有几百年,几千年那么久,一直到现在,即便它已经从我的脑子里连根拔除,但当年的余悸,好像还残留在那里……”
栖非笑着点点她的额头,“所以你额上的疤痕,也是取出那个东西之后留下的?”
唐眸意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
栖非便不再多问。他心知她话中还有隐瞒,却并没有追根究底。她不愿多说,他亦不会强求。何况——她能坦白这么多,他已经知足。
他在等,她也在等,等到他们彼此都愿意将所有的秘密倾诉的那天……
或许那一天已经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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