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纸鸢·重逢
五年后——
黔州,杨城。春日宴宴。
杨城本为彭水郁山古镇,钟灵毓秀之地。因其春时城内杨花纷飞数里,大有“杨花落尽,雪覆白苹”之奇观,故称“杨城”。而今若说起这春风杨城,无论你是居还是客,也无论你是七旬鹤老还是垂髫幼童,都不得不知晓一个传奇,便是——
“杨城四秀?”
秋绥客栈,衣红容冶的长发男子斜倚着二楼的窗槛,兴趣盎然地望着楼下过往的行人。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只是昔日的凤蓝巷已没有了栖非家的院子,而昔日的磬歌乐坊也已变成如今的秋绥客栈。
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
“嗯。”站在对面的锦袍青巾男子——便是五年前委托罄娘去偷手卷的朝廷官员,姬幼彦沉静应声,“杨城四秀,便是指杨城的四位最杰出的女子,如今分别是苏家三小姐苏瞳若,唐家四小姐唐眸意,上官家的养女上官珑瑾以及临瑶庵的冰心圣女,汐貂。”
“哟呵,杨城的三大势力一个不少全沾了边,也不知是谁选的,九成九是暗箱操作。”栖非摸着自己左耳下的金丝玉坠笑嘻嘻道。那是一枚用金丝绳结成的耳坠子,墨玉雕出的不知是羽禽还是昆螭的纹样,只看得出玉色通透,墨中有绿,极是罕见。而玉坠下面的金丝流穗却有意结得很长,仿佛随时都能和着风声翩然起舞。
昔日的玲珑少年郎也已长成如今俊美如画的男子,只是天生嬉皮笑脸的本色却分毫不见收敛。
“但那四个字确实在她们身上。”姬幼彦皱了皱眉,到如今依然有些不安——五年的蛰居,神偷门最终愿意与他合作,所以回到杨城。而鲁四娘所设的最后一道机关需要四个字的解码,恰好便与这杨城四秀有关。
虽然他很相信神偷门“盗无寡手”的实力,但这位少爷的行事作风,很难让他放心啊……
姬幼彦重又打量起面前的男子,他很漂亮,漂亮到——若是将他献给武则天,即便是最得她宠的莲花六郎张昌宗也会有危机感。尤其是他不言不笑时,更有一种“傅粉凝酥明玉艳,含章檐下春风面”的风流美态。但他不能说话,他一说话所有的美感便全毁了,嘻嘻哈哈好像个孩子,而武则天却是重口味的。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从来没见过这么贪吃贪玩、既没安全感又没责任心的人!跟他谈及正事总是一副有听没听的敷衍态度,难得说上三句正经话便又被他打岔了去。而如今,瞧他又逮住了一只麻雀,顺手操起桌上笔墨,竟是为它画上两道眉毛!
“哈哈哈……”栖非笑得不可遏止,松手将麻雀送出去,神采飞扬地朝楼下众人喊:“快看快看,麻雀长眉毛,天下奇观喽!”
“唐四小姐您拿好了。”
便在客栈西面不远处,卖桂花糍糯的小摊前,小贩包好了新出炉的糕点,看见唐眸意脸上一瞬浮现的恍惚神色,“怎么了,唐四小姐?”
唐眸意恬静一笑,“没事。”刚才是她的错觉吧,怎么竟以为听见他的声音……
已经五年了,自从她被夜影带回唐门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栖非,那个人竟真像飞星一样,一夜之间便凭空消失了……天意弄人,就在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终于能以正常女儿家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却转身走得不留痕迹。
她在凤蓝巷开了医馆,看着那棵柿子树开花结果了又落木萧萧,看着曾经拖着鼻涕的孩子长成修长飒爽的少年,却一直没有等到他回来。
或许他早就忘了那个叫“瑷晓”的丫头,或许……他已经娶妻生子了也说不定呢。
微微一笑接过糕点,唐眸意一手拎着药匣,往东面的苏家府邸走去。
浓密的刘海压得很低,遮去了一些眉目。她的眼睛只专心望着路面,不疾不徐地走着,两旁的吆喝声好似都从她身边绕过去了。如今武皇治世,民风开放,倒是极少碰见这样清恬安静的姑娘——似乎谁都不应该去叨扰她,又好像走着路都能神游太虚了去。
初看倒似个小家碧玉般的女子。
传说中的唐四小姐吗……栖非笑眯眯地摸着耳坠,他耳力极佳,自然听见了唐眸意与小贩间的一番对话:“嘿嘿,初次见面,总要送点见面礼才好。”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支弹弓,捻了一枚石子瞄准唐眸意的药匣,“咚——”
分明感受到药匣的震动,唐眸意脚步未停,脸上仍端着温婉的笑容。心平气和心平气和,一枚石子而已,这样调皮捣蛋的小鬼头她见多了……
“咚——”
又是一枚石子!
唐眸意换了一只手拎药匣,脸上笑容不减。尽管在脑中幻想了无数遍揪住那家伙打屁股的暴力场面,但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唐四小姐的形象要紧……
“嗖嗖——”
欺人太甚了!唐眸意手腕一翻,看似牵扯衣袖的瞬间已轻松接住背后飞来的两枚“暗器”。待看清手心的东西时却啼笑皆非,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居然用花生豆来打人的……
功夫不错嘛。栖非便靠着窗子不避不闪,愉快地等着她作何反应。
对面的姬幼彦显然已经见怪不怪,自发用手扶住额头。眼不见为净,看见那家伙惹祸之后还光明正大地找骂的模样他就神经痛……
但栖非少爷显然低估了唐四小姐的良好教养,只见她不动声色地将花生豆收进纸包里,便又若无其事地走了,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瞅他一眼。
“切,好无趣的人。”栖非扮个鬼脸,无聊地缩回椅子里去,“唐四小姐,唐眸意啊……”其实他倒希望对方是个牙尖嘴利的泼辣妹子,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蛮痞子”的那种姑娘,他应付起来更得心应手一些,反而是这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闷葫芦最让他无从下手。
“喂喂小姬,你刚才是说,只有她们才知道那四个字?”栖非突然问道。
姬幼彦自发漏听那一声颇具歧义的“小姬”,谨慎开口:“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四个字应该就在她们身上。”
栖非听了“哇哇”怪叫:“刺在身上的字吗?那岂不是很痛?小姑娘皮肤嫩得很呢。”他想了想又贼贼笑道,“这还不简单,把她们衣服脱光了不就看到了?”
姬幼彦猛咳一大声:“少爷!她们是被鲁四娘选中的人,自然懂得使用机关暗器,除非是她们自愿,否则任何人都不能强行看到她们身上的字。何况她们个个武艺了得,尤其是临瑶庵的汐貂圣女,当年名震江湖的无影剑客傅行岚都没能割下她半寸衣袖!”
“哦哦——原来不是绣花枕头喏——”栖非故意拖长声音,黑琉璃珠子似的眼睛里流光飞闪,“那她们难道都不嫁人了?洞房的时候还不是会被相公看见?还有她们平常沐浴更衣的时候,难保不会——唉唉,小姬你的脸怎么变成猴儿屁股了?”
“……”
便在楼下喧闹的人群里,唐眸意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去,秋绥客栈二楼,半扇窗户还开着,却不见了倚窗而笑的人。
苏家的四少奶奶好不容易怀了身孕,身子虚得很,需要悉心调养,又因唐苏两家的关系,这两个月来唐眸意便一直往返于苏府和医馆之间。
苏宅长廊,香茵缓步,水佩风裳无数。
唐眸意随着年轻的冯管家往前走,一面听着他春风满面道:“唐四小姐有半个月没来了,昨日府上来了许多绣娘,如今正为老爷的六十大寿准备绣品……呵呵,这锦绣坊的绣娘手艺真可谓天下一绝,当年武皇入宫时穿的衣裳可不就是她们绣的,难怪艳冠群芳!”
武则天十四岁入宫,貌似那个时候还没有锦绣坊吧……唐眸意心有旁骛地听着,余光落到后院的古槐树上。那槐树约莫已有千年的历史了,树干竟有多人合抱那般粗壮,满树槐花香得云雾沌沌,浮荡在空气里似能迷了心魂。
古怪……还是很古怪……唐眸意蹙起了眉,前几个月来时便觉得这香气太过浓郁,今日再见,那种不祥的感觉竟比以往加重许多。但究竟有何不妥之处,她却说不上来。
蓦地,唐眸意的视线凝固在远处,只见那槐树上还坐着一名女子,红衣如火,明艳张扬。那女子笑吟吟地朝她勾了勾手,薄唇一张一翕,唐眸意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话,或许她根本什么都没说——那一段自骨子里透出来的慑人魅态,配合着金丝耳坠的昳丽飞扬,让人只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脑中虚虚浮浮地闪过一个念头:哦,原来这就是一眼万年。
“啪。”一只纸鸢方巧砸到她头上,打断她的冥想。
“嘁……”红衣女子嗤笑出声,晃悠着两条腿很是得意,正是男扮女装的栖非少爷是也。原来刚才他勾手指并不是朝唐眸意打招呼,而是在扯纸鸢的绳索呢,“看上去蔫蔫的,很好骗的样子嘛。”想起她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时的傻模样就忍不住要笑。
唐眸意倏地红了脸,捡起地上的蝴蝶纸鸢,走到槐树前,“是你的吗?”她抬起眼。
“不是。”栖非很干脆地否认,“我已经把它送给你了,就在刚才。”
这样一开口,原本冶魅的气质顿然消失不见,他依旧是从前那个嬉皮笑脸像大孩子一样的栖非,眉眼汤汤,净透雅然。仿佛天生就该是植根在明朗光线处的繁花,精致,清冽,藏不住半分黑暗做作的伪善。
唐眸意愣了片刻,垂眸轻言道:“谢谢。”
“不客气。”栖非笑嘻嘻地从树上一跃而下,淡水脂粉的香气刹那扑面而来,唐眸意不自觉地后退几步,方巧避开他倾身而来的亲近。
栖非心下直喊稀奇,这姑娘好像还会害羞?可他现在是以假乱真的“女儿身”呢。因他的容貌本就偏女相,扑了脂粉便是活色生香的美姑娘,何况他故意变了声音,便连那些朝夕相处了大半个月的绣娘们也没识破他的男扮女装——“哦哦,想必是唐四小姐。”他笑着指指她手中的药匣,搭讪道:“我昨晚睡得很不踏实喏,滚下床板摔伤了胳膊,你能不能治?”
唐眸意莞尔一笑,“若只是一般的擦伤,只需取连及草捣碎为末,洒在伤口上便可以了。”
栖非不以为然地挑挑眉,“你怎知是一般的擦伤?”
唐眸意疑惑地看着他,“我见你方才下树时很矫健,不像是大伤之人啊。”她沉思半刻又接着道,“但失眠的情况便要分许多种了,若是胆虚不眠,便用酸枣仁一两,炒香,捣为散。每服二钱,竹叶汤调下;若是振悸不眠,便用酸枣仁二升,茯苓、白术、人参、甘草各二两,生姜六两,加水八升,煮成三分,分次服;若是虚烦不眠——”
“停停停!”栖非赶忙扬手打住,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她不必把药理背得跟绕口令似的吧?再一瞧她分外认真的表情,他顿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千万不要跟认真的人开不认真的玩笑!“多谢唐大夫悉心诊断,必然谨记于心。”他飞了个眼风,施施然而去。
“记得要多吃酸枣!”唐眸意望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还有,书上说,很多人睡不好是因为心眼太多了,知足常乐才是养生之道。还有还有——”
栖非眼皮一跳,回过头去,恰是望进那一双温和清澈的眼睛里——
唐眸意扬起手中纸鸢,眉眼弯弯地朝他笑,“谢谢你的见面礼。”
还有还有还有——
好久不见,栖非。
真的,好久不见了。
“不好了不好了,四少奶奶不见了!”突来的声音打断唐眸意的思绪,回头便一个青衣丫鬟急急忙忙地跑到冯管家面前,来不及喘气便哭着解释道,“……昨晚四少奶奶说看了奴婢们心烦,便不许奴婢们伺候,奴婢们只能在门外守着……结果,结果到了今早洗漱的时辰,奴婢在门外喊了许多声四少奶奶都不应,一推门去看,四少奶奶竟不见了!”
冯管家的脸上闪过一瞬惊惶的神色,顿时斥道:“人不见了还不快去找!”
“奴婢们一直找到现在,就差将苏宅掀了个遭,还是找不到……”青衣丫鬟泣不成声。
冯管家陡然沉下脸,“那就继续找!所有人都去找!等等你别走——赶紧先去‘青颐坊’把四少爷喊回来!”那丫鬟听令赶忙去做事,他的眉头却越锁越紧,想起这几年来一连发生的失踪事件便忍不住抱怨,“这苏府难道真是闹鬼不成?从前年就开始丢人,第一个少奶奶不见了,第二个也不见了,现在连她——”猛然意识到身边还有外人在,忙歉然一笑道,“抱歉,恐怕让唐四小姐白跑一趟了。”
唐眸意笑着摇摇头。因她与苏瞳若私交甚好,苏家闹失踪的事情她多少也有些耳闻,巧的是每次失踪的都是四少奶奶,且都是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没有任何前兆。官府几次派人来都查不出个究竟,因此便有人传言说苏家闹鬼,是六年前投井自尽的柳夫人冤魂不散,看见貌美的女子便心生嫉妒,要拖她们一起下井去……
这些传言唐眸意自然是不相信的。用汐貂的话说,苏府金子太多,罡气太重,一般的小鬼待不了三天便会魂飞魄散,鬼才没这么笨。
我若是官差,第一个便从四少爷盘问起,怎么看都是他最有嫌疑。唐眸意心不在焉地想,不过苏家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多得去了,连瞳姐姐都不爱搭理,我更没必要蹚这个浑水。
唐眸意转身要走,突然风起,吹落许多槐花下来。她脚步忽顿,俯身拾起一朵槐花,放至鼻尖细细闻了几下,“不是槐花的香味啊。”她喃喃摇头,脑中许多细节终于串联成线,“怪不得,这香气原本是从树心里面散发出来的,因为蘸上了槐花的味道才有些相似……”
忽闻“噌”的细微声响,从背后偷袭来的劲烈掌风令唐眸意身形一晃,轻巧躲过,再一看那棵槐树,竟已被拦腰切断——树是空心的!
而冯管家也在闻声回头的瞬间猝然瞪大眼睛——那树心里竟躺着三具女尸!
那三具女尸的真正身份唐眸意不会猜不出来,不禁叹了口气:“从前的栖非不会这样多管闲事的……”而刚才那一掌肯定是他劈来的吧?
即便是看到这样可怕的场面,唐眸意的眼里却没有半分惧意,俯下身去检查她们颈项上的伤口,看剑法显然是一剑毙命,且出自同一人之手,却只有一具女尸不一样,她的伤口被极细的银线密密缝合起来,针脚整齐如绣,若非细看绝对不会发现那其实是致命的伤口,那不是杀人,而是——卖弄。有人在卖弄自己的绣艺!
唯一缝过伤口的女尸便也是昨晚失踪的四少奶奶,秋汐。
“天竺龙魇香,可保证尸体经年不腐。”唐眸意恍然忆起这阵奇香的渊源,“若是涂抹于枝干,亦能使枝叶常年繁盛,即便它们的根茎已经枯萎。很高明的骗术啊。”事到如今,她已不可能再袖手旁观,转身朝惊魂未定的冯管家淡淡一笑——
“那些绣娘们如今住哪?”
那具被缝合了伤口的女尸便是今日的四少奶奶,显然与府上几个绣娘脱不了关系。
推开最南面的一间厢房,红木桌边正有几位女子对坐刺绣。唐眸意的视线自那几位神情各异的绣娘身上扫过,栖非便坐在最南面靠窗的位置,一手捻着针线,朝她眨眨眼睛。唐眸意心头莫名有些不好的感觉,努力将之压下才平静开口:“姐姐们可曾听说,苏家死了人?”
“啊!”立时有几个绣娘吓得花容失色。
“而凶手作案的工具,便是你们手中的针线。”唐眸意轻言又道,她的语气不像是在质问,而像是来商量着一件事情。
“唐四小姐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倒是有位黄衣女子佯装镇定地站起来,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却碍于唐家的显赫地位不敢得罪了这位唐四小姐,“是在怀疑我们吗?”
唐眸意抿唇沉默了下,并不否认:“只因凶手的杀人手段相当高明,能够将伤口缝得滴水不漏。所以我想知道,你们中间谁的绣艺最好?”
几位绣娘的目光一致落在那黄衣女子身上,而唐眸意的眼神也因此添入一丝狐疑。
“我没有杀人!”黄衣女子惊叫出声,“我整日待在房间里刺绣,姐妹们都可以作证!”
“那么,可否让我看一下你们的针?”唐眸意岔开话题,“我方才在察看死者伤口的时候发现他伤口缝的针与一般的针眼很不一样,想必凶手所用的绣针也定是不同凡响。”
得到绣娘们的应允,唐眸意逐一从那些绣娘手中接过绣针仔细查看,再逐一交还给她们。直至走到栖非面前,她脸上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有些担心,更多的是不敢置信,难道真的是他?他究竟有何目的?
“都是很普通的针,没什么特别之处。”唐眸意似乎有点泄气,将反复察看过的绣针递还给栖非。
栖非并不答话,笑眯眯地伸手接过,却被唐眸意出其不意地扣住手腕——
“针虽一样,但针法却不一样。”唐眸意突然转了个弯,很矛盾的情形——明明不留余地紧抓着他,但看着他的眼神竟有一丝笑意温存,“杀了人还要卖弄,故意遗留蛛丝马迹被人发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呢?”
若这样的话换做别人来说,必是万分不动听的,偏她不会,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很温和,那是一种近乎慈悲的心平气和,令她此刻看上去像个菩萨——于是理所当然地让人相信她说的任何话都很真诚善意,她做的任何事都是好心将伤害降到最低的。
或许这便是唐四小姐的修养——不圆滑,却周到。不世故,但老练。
是个聪明人。果然人不可貌相,其实她一点也不呆嘛。栖非的唇角勾起一个愉快的弧度,而其余的绣娘却都愣在当场,不知何故。
“你……”黄衣女子怎么也不愿相信——这个总是笑脸迎人,从来不知愁滋味的姑娘竟是杀人凶手?
唐眸意抿唇笑笑,继续道:“我方才便检查过她们的针法,最密的不过是人字步,而这样的针法若用来缝伤口是不可能保证滴血不渗的。”她的视线落在眼下的绣图上,栖非绣的是一朵牡丹,无论花形花色都栩栩如生,“而你的针法却是回字步,这样的针法似乎要比人字步严密很多吧?”
栖非依旧嬉皮笑脸,他甚至很得意,“这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针法,当然与众不同!”
唐眸意不再追问,微笑着面向其余几位绣娘,“其实我方才还做了一个小试验,为了检查医理所说是否属实——”她举起手中的绣针,“不知大家是否留心过,我刚才检查你们的绣针并交还给你们的时候,是用针尖对着你们的。而你们接针时都不谋而合地,避过了针尖,从我手里接过针尾。其实这是出于常人的害怕心理,因为我之前对你们说过有人用针杀人缝尸,所以你们在潜意识里对针尖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畏惧感,以至于接针时有意会避开针尖——”
她故意顿住,敛去笑容看着栖非,“却只有你有勇气直接从我手里接过针尖,因而不得不让我怀疑——”她的眼神变得很复杂,相信自己的推理,却又害怕他真的承认,“你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杀人方式,所以丝毫不以为惧呢?”
栖非静静地与她对视许久,突然笑了,“你只猜对了一半,因为我没有杀人。”他竖起食指摇了摇,很悠闲的口吻,“我只是见她的伤口太难看了,才好心帮她缝起来。哇哇哇,那家伙也不敬业点,姑娘家谁不爱美喏,他倒好,死了还要给她留下这么难看的一道疤。杀手出招不仅要干净利落,还要漂亮嘛,我听说那个无影剑客杀人都不见血的——”他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猛然察觉到自己跑题了,遂又笑嘻嘻地吃口茶,“所以我等那家伙走后就重新打开树底的机关,把他老婆的伤口缝起来了。”
他摆出一副“我其实很善良”的心安理得的表情。
但那最后一句话分明已经透露了凶手的真实身份。唐眸意像是松了口气,“果然是他。”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也依着自己的私心,所以无论栖非说什么,她都毫无保留地相信。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很多,杨城四秀果然不负盛名。”栖非的声音离得很近,最后几句话是只说给她一个人听的,“虽然我不喜欢太聪明的人,不过你是个例外。我不讨厌你。”
是的,他不讨厌她。尽管起初他是出于某个目的才故意接近她,但从树下的相遇,当她眉眼弯弯地说出那一声谢谢,他分明感觉到心弦的震颤,仿佛许久以前便听过这一声谢……很荒唐啊,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然而究竟为何会产生这样清晰的错觉,他却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她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因为太过久远所以让记忆空缺了一块……
栖非好奇地打量起这个姑娘,这样近的距离,可以看清楚她的容颜。她的脸是平淡而迷人的小凸脸,如今虽不时兴她这样的尖下巴,但两颊丰满,使她看上去很显小。单看她的五官也并不似雕的画的那般精致,但总体看上去却添了许多韵味,配了这一身小家碧玉的气质。
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衣襟也拢得严严实实,偏她的辫尾还缠着一根褪色的红缎子,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墨湛的瞳仁骤然收缩,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幽寂的山林,落了满身红叶的丫头,将小小的拳头放进他的手心……
我把全世界的金子都给栖非,所以栖非不要再露出刚才的表情了,好不好?
所以从那之后的五年里,他就真的再也没有露出过那样的表情。他活得很快乐,比任何人都快乐。因为他不可以寂寞,因为他弄丢了他的丫头,再也不会有人来宽慰这份苦涩……
“好戏收场,我也该溜之大吉了。”
耳畔的气息陡然撤离,唐眸意抬眼便只见一道飞掠而出的红影,衣袂与鬓发飞扬,似天际一抹灼亮的霞光,那一瞬她不知是悲是喜,趴在窗口大喊:“下次再见面,告诉我你的真名吧!”
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栖非,你是栖非,从来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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