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深蓝色皱皱巴巴的工作服,开裂的棉袄袖口露出了花白的棉花,牙齿发黄,脸上堆积着道道皱纹,“延安泥塑王”王文海看起来与家乡河南农村的一名普通农民没有什么区别,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是从外型上表明自己“艺术家”身份的唯一标志。
王文海在北京的交通工具,是一辆价值28元、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他推着这辆“坐骑”大踏步行走在大山子艺术区,“原先买了个155块的,骑了没几天,在五道口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还是这辆好,破点,但是一直骑到了现在。”我们选择了离他工作室不远处一个安静的小院作为采访地点,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把链锁将自行车锁好,“这样,就更安全了!”
出自己的汗,吃自己饭
王文海1951年出生于河南省长葛市董村乡龙卧坡村,十几岁就跟着父亲离开家乡,到陕西省黄龙县范家卓子安家落户、做工生活,帮着父亲卖猪仔、压棉花、拉大锯。父亲是个性格倔强的老农民,信奉“出自己的汗,吃自己饭”,这句话影响了王文海的一生。
1969年底,延安革命纪念馆的老讲解员都上五七干校锻炼去了,馆里决定重新招收一批毛泽东思想宣传员。招收的条件非常严格,“人员要由各县推荐,而且家庭成分必须是贫下中农,历史清白,并且热爱毛主席。”18岁的王文海是黄龙县两个推荐人选之一,出发前,父亲特意把儿子包装一番,买了双黄胶鞋、黄书包、扯了四个兜的黄衣服、武装带,王文海回忆说:“小伙子挺精神,神气得很!”他全副武装,背着被面印有《红灯记》的铺盖卷,一个人出发了,从黄龙到延安,整整走了3天。
各地选出的70个年轻的男男女女经过挑选、培训和试讲,最后留下了29个,仅剩的4个男讲解员里,就有王文海一个,他试讲的内容是《重庆谈判》,王文海自豪地说:“我一没钱、二没熟人,完全是凭真本事考上的,那时还比较公道,没有走后门的事,要是现在,恐怕就没戏了。”
从早讲到晚,不漏一个观众
讲解员的工作就是了解毛泽东思想、宣传毛泽东思想。从那时起毛主席就成为王文海最熟悉、最热爱和最崇拜的人,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毛主席那时在我心中就是神圣的。我们经常接待外宾,从农村来的孩子谁见过外国人呀,用当时的话说真是‘带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来宣传毛泽东思想’,讲解员是‘不化妆的演员’”。
初到纪念馆,一下子接触到那么多的历史照片和历史人物,对王文海来说需要学习和记忆的东西太多。每个周末,馆里都开展“毛泽东思想讲用会”,馆员们汇报自己是怎样学习和怎样实践的,王文海成了讲用会上的红人。
“因为女同志多,她们都不好意思上台,所以一开会她们就说让王文海发言去。”于是他只好晚上加班写讲稿。第二天讲完后,女同事们都拍手说讲得好,他自己也不知讲得好坏,就知道害羞,女同事们一拍手他就脸红。
大会小会都被推荐上台发言,这促使王文海不得不苦读毛主席的著作,毛泽东选集他读了四五遍,画满了红、蓝、绿各色的杠子。因为老家是河南,四声发音不准,他就天天练习。这些无形中都提高了他的讲解技巧,也使他成为担任讲解工作时间最长的人——很多男同事随着年龄的增长都渐渐被淘汰掉了,而他却讲了十几年。
“当时参观的人多,又不卖门票,我们确实饱含感情从早讲到晚,不漏一个观众。”从杨家岭到枣园,又到王家坪、南泥湾纪念馆,因为讲得好,延安的所有革命纪念馆王文海都待过。哪里讲得不行,就会有人提议:“让王文海去吧。”
要像苏联朝鲜的老太太,干一行爱一行
在纪念馆工作时,王文海一度迷上了摄影和画画,西安美术学院的老师和学生经常到纪念馆里画油画、做雕塑,许多有名的大画家也来这里临摹写生。与他们的接触,引发了王文海一直深埋心底的兴趣。“我从小爱画画,小时候家里的被面上印有《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的图案,我就把被子拉到院子里画,那时的美术书籍太稀少了。”
但是当时负责管理讲解员的军代表却不允许王文海“见异思迁”,教育他“要像苏联、朝鲜的老太太那样当讲解员,要宣传一辈子毛泽东思想,干一行爱一行。”王文海至今都相信,如果当年他不去纪念馆,后来肯定会成为一名画家。
1976年毛主席去世,对王文海震动很大,他产生了“动手做点什么纪念毛主席的念头”,但是他喜爱的摄影、画画成本太高,他也囊中羞涩,“买不起设备”,怎么办?王文海想到了一个不花钱,只要出苦力的办法:泥塑!“王家坪后山有很多红胶泥,我和妻子、孩子一起去挖,从山上挑回来直接用,做雕塑!”
塑像完成的当天,邻居和纪念馆的几十号人都来围观。“其他人很奇怪,咦?王文海,没见你塑像,为啥捏得那么好啊?当时我也奇怪,毛主席的头、鼻子、双眼皮什么的,我一闭眼睛,毛主席的各种形象就出来了!”
塑完10尊毛主席像,王文海在自己家里办了个小型展览。1987年,延安革命纪念馆正式展览了他塑造的百尊毛主席像。2002年,北京798“长征空间”举办“民间的力量”展览,王文海受邀来到京城,“延安泥塑王”声名大振。
塑像没多大意思,我并不想当个雕塑家
王文海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担心他将来娶不到媳妇,就在他十几岁时,在河南老家为他找了个叫王艳花的女孩子订了婚。没想到他18岁就成了“公家人”,而且身边围绕着一大群同样吃“公家饭”的女孩子,文化程度不高的“准媳妇”王艳花对王文海说:“你不要我就算了,我也不后悔!”而“出息”了的王文海却没有抛弃这个“小糟糠”,两人在王文海25岁时结了婚,并把妻子也带到了延安。
在王文海的影响下,沉默寡言的妻子也开始跟着他捏泥人,为他砸泥、和泥,他们的创作速度很快,没几天就能做出十尊八尊。夫妻俩没想着出名,更没想着赚钱。王文海的工资不高,妻子对他的要求也不高,“不吃鸡蛋不吃肉,只要有面条白馍吃就满足了。”朋友都说他娶了个好老婆,要是换了别的女人谁愿意跟他过这种日子?“我们的房子什么装修都没有,家里除了摆满了泥人,其他啥也没有。老婆不打扮,多少年也没给她买一件新衣裳,她也不计较,就是跟着我做泥塑。”
十几年前,有个在南方做房地产生意发了财的商人看中了王文海的泥塑,打算出一笔当时王文海看来是“天文数字”的巨款把他的塑像全买走,妻子却不同意,“咱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泥塑是家里的精神支柱,不能卖给他!”而夫妻俩却把辛辛苦苦塑了1000匹价值10万元的骏马,无偿捐献给了北京亚运会,“没有拿一分钱,只发了个证书。”
王文海“不认为自己成功,也没多大能力,我觉得塑像没多大意思,都只是模仿艺术,多了去掉,少了添上,有什么好学的?但我塑的是毛主席像啊,用雕塑的形式表达对毛主席的热爱,用雕塑表达自己的思想,我并不想当个雕塑家。”
“不想当个雕塑家”的王文海却有三大雕塑理想:“第一是亲手在延安山塑一座130米高的毛主席像;第二是修一座130米高的毛主席纪念塔,里边举办毛主席生平事迹展览,外部用现代化灯光照射;第三是在毛主席生前住过的杨家岭到王家平山上塑25000个红军战士像,纪念长征夺取胜利。”为此他也跑动了一些地方,但发觉实现起来的确很困难。有人嘲笑他:王文海你在替市长、省长考虑问题。他坦然说:“就算我实现不了这三大理想,还有我儿子嘛,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
已经从延安革命纪念馆退休的王文海来到了北京,“我当时看《齐白石传》,齐白石56才定居北京,我也50多岁了,也该到北京看看!”
在北京,经一位艺术家介绍,王文海认识了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隋建国教授。隋建国知道他创作了上千尊毛主席塑像,很感兴趣,提出要和他合作一尊毛主席雕像,以纪念长征、纪念毛主席,并参加“长征艺术展”。他们共同讨论后决定做一尊毛主席盖着被子睡觉的塑像,取名《睡觉的毛主席》,“意在表现延安窑洞中毛泽东安详睡眠的情景”。作品由王文海单独创作完成,隋建国负责雕像的外表上色,算是两人共同创作的雕像。
王文海把雕像塑成后交给隋建国,让他把雕像运到世界各地去展览,宣传“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隋建国起草了一份《合作协议》,约定双方共同拥有该作品的版权和著作权、发表权及其他一切权利;对该作品的复制及复制的数量,须经双方共同认可后,方可进行;该作品所有与艺术家有关的利益或资金回报,双方各占50%。达成协议后,两人分别签字画押,不但签署了姓名,还按下了指印。
长两米、高一米的雕塑作品《睡觉的毛主席》第一次在北京今日美术馆展出。毛主席躺在那里,像一座大山。王文海在作品中所表达的主题是:“毛主席没有去世,他睡着了。”作品独特的表现手法,得到观众好评。国内外报刊杂志电视台都做了大量的报道,“展出以后,隋建国就没了消息。”王文海皱着眉头回忆道。
不告窝囊得很,不给他敲个警钟不行
王文海的儿子在网上看到隋建国把《睡觉的毛主席》搬到美国旧金山展出的消息,在王文海不知情的情况下,隋建国在《睡觉的毛主席》雕塑周围装置了数以万计、色彩斑斓的小恐龙,取名《梦魇》。王文海说,由于他不认识梦魇的“魇”字,便查了字典,得知了“魇”是“魔鬼”的意思。“哎呀呀,快把我气晕啦!”
隋建国的个展《理性之沉睡:隋建国雕塑展》在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展出100天,包括《梦魇》这幅作品。还正式出版了画册,名叫《理性的沉睡》,图片及内容都署的是隋建国的名字,而王文海作为合作者却没有丝毫体现。这件装置作品《梦魇》又在北京798艺术区一家画廊展出,出了画册,也没有提王文海与隋建国合作的事。
王文海很愤怒,无法接受隋建国把“我心爱的毛主席”装扮成这个样子。他说:“简直是恶作剧!”
隋建国提出要王文海把《睡觉的毛主席》雕塑的版权卖给他,王文海忿忿不平地说,“他的原话是‘开个价,但别想要那么多钱!’我听了很不高兴,咋那么霸道呢?连个道歉的话都没有!”
对方是作品的合作者、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国内雕塑的权威,怎么办?王文海“思想斗争了一年多,几乎要折磨成神经病”,最终决定用法律武器为自己讨回公道,“不告窝囊得很,不给他敲个警钟不行。”
王文海向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法院判决隋建国侵犯其雕塑作品《睡觉的毛主席》著作权,要求隋建国赔偿经济损失费、精神伤害费100万元人民。对于100万赔偿,王文海并不抱多大希望,“能赔多少算多少,关键是出这口气,打击腐败,保护知识产权,我要上法庭告到底!”
王文海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打完这场费神的官司,赶快回河南老家看望已经一年多没见到的、92岁高龄的老母亲,“老母亲在河南我妹妹家住着,那么大年纪了,在物质上也没沾到我什么光,我一直在外面工作,也没能尽上孝心,我不是个孝顺的儿子。”王文海哽咽着喃喃自语,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