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丫这么怕疼。”胡小虎一边开车一边瞟着我手上的绷带淫笑。
要知道是被他救了,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不过,虽然见到胡小虎比死还要命,但更为悲惨的是由于他的闯入导致我不慎电死自己,这可比临终电话来自某家保险公司要跌份儿多了。
胡小虎是我的大学同学。往好了讲,他开朗、热诚,往坏了讲,他就是个二百五。他能在全校的演出中冲上台高歌一曲只为向某个女生表白,哪怕忘了词、跑了调都能用“嗯嗯嗯嗯”糊弄过去而面不改色,也能在刚刚求爱失败和着眼泪灌下一瓶苦瓜啤酒后立刻没事人一样给下一个被害人打去骚扰电话。总之,女生都烦他,男生都看不起他。彼时我跟他倒没什么深交,不过在几次他硬生生蹭去的女生生日宴上有幸听他吹过几趟牛**,那几次我回到宿舍就被室友怀疑得了黄疸肝炎。毕业后基本没人还跟他有联系,有说他离婚的(他居然也会结婚?我的天!),有说他坐牢的,最离奇的是说他到索马里去当雇佣军,因为太爱跟人质扯淡,活活烦死了几个,搞得人家收入大减把他解雇了。不过,正因为隔着几分距离,我对他倒没太多反感。他莫名的勇气还让我有几分羡慕。可是,要让我与他同出共事——欸?小虎,我的手机呢?
“落在你家了,反正你暂时用不着了。”
“你这什么意思?我被绑架了?”
“绑架?”胡小虎又笑了,他每次笑起来都很夸张,三角眼眯到看不见了不说,喉咙里还一阵阵地喷出打嗝声,活像一条咽下浴盆小黄鸭的沙皮。“你见过哪个绑架你的人这么体贴,不仅把你弄醒了,还带你去打破伤风。”
“万一我死了,不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说得跟你活着又有多大价值似的。你说你,大学毕业到现在,干过一件上路子的事儿吗?得,现在小颤也走了吧?我说你就不能……”
“电话是你打的么?”
“嗯。”
“说吧,什么事。”
“想请你参加一场葬礼。”
“谁的?”
“去******。这重要吗?”
“我**,都要去参加葬礼,还不知道谁死了,这不是个笑话么?”
“反正你本来也打算去死了,到时候下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我要是不去参加这葬礼呢?”
胡小虎往车载音响塞进一张CD,摁下播放。
“王小日——”
龚小颤!
刚听到这,胡小虎就按下了暂停。
“你把小颤怎么了?”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从这场对话一开始,胡小虎就像个技术娴熟的古典型前腰,将我耍得团团转,不行,不能让他得逞。“不过,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关我的事。”
“呵呵,就算你不管她的死活,你不希望听听她到底说了什么吗?也许是对你这一生的总结陈词呢。”
“我都不知道怎么总结呢,她知道个屁!”借口,不过是借口,不能上当。我两手抱在胸口,生怕再繁殖出俩小人,去日无多,少造一业是一业。
“你的债务,我可以给你一张支票。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给你一份工作。”
哈哈,对一个死者说这种话有用吗?我索性闭上眼睛。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这么多事儿?我为什么找的是你?还有那没电池的电话是怎么响的?”
“不想。”听到他有点着急,我心中窃喜。
他叹了一口气。“这可不像我认识的王小日啊。”
嘶啦——一个急刹车,我脑袋几乎撞上挡风玻璃。
“下车。你走吧。”
我揉了揉被安全带勒酸的肩膀,懒得跟他计较,径直打开车门。幸亏我习惯性地抓住了上方的把手,左脚刚迈出去居然踩了个空。不知何时,车开到了一座断桥的中央,前后的引桥都像遭遇了开菊兽的攻击,被生生拽脱,破损的桥面断臂残肢样挂在半空,钢筋从断截面无助地指向雾气弥漫的天,时不时还有水泥的碎屑像灰色的血滴坠落下去。而桥下,是一片火红的汪洋,波浪嘶叫着拍打在桥墩上,像是要将剩下的躯体也给吞没。不论向前,还是往后,这座桥像是既没有尽头,也没有起点。我刚才在车里,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我迅速缩回驾驶室,带上门。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不还在医院门口的宇襄路上吗?”
胡小虎并不理睬,他像是这风暴的中心,平静地把玩着方向盘,口中也在低声咕哝着,听了半天,才听出来,他念的是首诗:
半宿风雨采石矶,
独酌陈酒望河堤。
不愁泽国难归返,
却盼伯牙逢子期。
懒得言语,我静静地听他把这四句颠来倒去地念。他的嗓音有些尖利,即使声音故意放得低沉,还是听起来刺耳。
几朵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绽放,滑落。胡小虎默默地打开刷雨器。一下一下,伴随着节奏,那尖利的嗓音似乎不那么揪心了,甚至有了乐音的妩媚。再看胡小虎,时而紧蹙双眉纠结而沉郁,时而气若游丝茫然而无助,我从没想到“惆怅”能用在他的身上,但此刻,他坐在驾驶室里,活像个因参悟不透而痛苦的苦行僧。
雨停了,胡小虎闭嘴了。他关上刷雨器,放下手刹,挂挡启动。车平稳而缓慢地开在断桥上,到了豁口也一样,没有提速也没有中止的趋势,只是在两端翘起的断裂处有一些轻微的颠簸,仿佛那一段路途,车轮下并不是奔腾不休的河水,而是松软的麦田,只是会让你直接看透它们的躯体,直到它们被甩在脑后,你仍会心悸不止。
前方依旧是雾茫茫的一片,车开在这座窄桥之上,埋头向前,没有人再想停下来或是回头,不管是胡小虎,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