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犟,你看你看,你把人家娃的脸弄成个啥了,好娃哩,要是陈军虎的脸以后再留下个疤啊啥的,我看你坐牢呀不!”王玉她母亲说着就要扯她的头发,王玉身子一滑溜,嚷着说:“你是不是我妈,胳膊肘怎么向外拐哩,他一个娃子娃,竟然叫了一二十个同伙把我围了起来,哼,要打我一个女同学还用叫那么多人,真真是个孬种,要不是我用我爸爸买给我的玩具枪打了他一下,跑了出来,说不定现在他还拿我怎么办呢,现在他还跑到咱家来恶人先告状!”
王玉她母亲被她顶得不知所措,看着眯眯眼他母亲说:“哎姐,那你说咋办呀?”
“咋办——凉拌,这你还用问我!”
“那、那要不是这,咱先把娃带到镇上,在医院给看一下,再给娃买些营养品补一下你看行不行?”
“你看着办!”
王玉她母亲狠狠地剜了王玉一眼,走进屋从箱子底翻出平时根本舍不得动的几张钱,跟着眯眯眼他母亲将眯眯眼带到镇上。乡医生仔细瞧了瞧,安慰她们没什么大碍,说只需要擦点碘酒吃点消炎药休息两天就没事了,可眯眯眼他母亲还是一再追问:“我娃真的没事吗,会不会破相,破相了以后我娃咋找媳妇呢?”
那医生被她逗得直笑,“没事没事,咱们这农村娃都是土里长土里疯的,皮糙肉厚,脸皮厚,就这么一点点皮肉伤,哪能就破了相,一点事都没有。”
一听这话王玉她母亲心里可松了一口气,可是眯眯眼他母亲却不高兴了,冲着医生嚷:“你这人咋说话哩,咋呢我娃脸皮厚,我娃咋脸皮厚了,是吃你的了还是喝你的了你给我说清楚。”这医生一看,这女人不识耍,惹不起,开完药方赶紧躲到一边去了。
王玉她母亲知道眯眯眼他母亲是出了名的难缠,虽然医生说没什么大碍,随便吃点药擦点酒就好,但自己却不敢马虎。从医院出来到商店买了些蛋糕啊糖果啊所谓营养品一嘟噜,虽然这些东西并不贵重,但是她自己和王玉平时也舍不得买来吃,即使买,也是逢年过节行走亲戚买来送礼的。眯眯眼他母亲也毫不客气,一边收下一边冷哼着:“幸亏我娃没啥事,要不然我给你说,我叫你女子吃不了兜着走。”
“对对对,姐,你说得对,只要娃没啥事就是咱的造化。”王玉她母亲连忙赔笑,一再道歉。
但是眯眯眼他母亲并没有完,第二天还是跑到学校大闹一场,要求学校处理一下王玉,一个女子娃,随随便便拿一把枪往人脸上打这还得了,弄不好哪一天就出了人命了。学校也很怕这个难缠的女人,只好把王玉她母亲再叫到学校,当着面再把王玉训斥了一顿,我们的班主任说着说着自个也乐了,“王玉啊,看你样子长得乖巧伶俐,挺柔弱的,没想到你手脚这么麻利,你是学人家少林寺啊,吼吼哈哈的,你以为你是个女少林啊!”
当时虽然《少林寺》这个电影已经是老电影了,但村子里若有人家操办红白喜事,惯例是会请放映员放露天电影的,往往就会放这个电影,虽然这个电影大家都看了无数遍,但是大家还是百看不厌。小孩子平时嬉戏打闹,都喜欢扮演这个电影里的角色。
最后这件事,学校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为学校也很头疼眯眯眼这个学生,调皮捣蛋,欺负弱小,早就该有个教训了,学校也觉得挺大快人心的,甚至连白眼瞪也都收敛多了。只是因此,王玉多了个绰号:女少林。她这个绰号大名鼎鼎,很多同学一见到她,一边嬉闹一边唱起从音乐课上学到的歌来,只是把关键的词给改了:
我们欢乐的笑脸
比那春天的花朵还要鲜艳
我们清脆的歌声
比那百灵鸟还要婉转
谁见了我们都要称赞
少林少林 祖国的春天
少林少林 祖国的春天
我们胸前的领巾
像那灿烂的朝霞一样耀眼
我们心中的理想
像那星星闪着光焰
谁能比我们幸福美好
少林少林 祖国的春天
少林少林 祖国的春天
我们学习锻炼
明天肩负起祖国建设重担
我们时刻准备着
去把未来亲手创建
谁能有我们这样自豪
少林少林 祖国的春天
少林少林 祖国的春天
就是连村里有些大人见了她,也孩子气地唱着“少林少林祖国的春天”给她打招呼。
但是,她的母亲却还为此事耿耿于怀,因为这事情到了,多多少少还是花了几十块钱。这几十块钱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那可是家里好几个月的酱醋油盐钱。我在那一段时间,老想着怎么去她家里玩一趟,因为我心里老惦记着那把枪。
自从她拿出那把枪打了眯眯眼那一刻起,我就被她那把枪给迷惑了。那乌黑亮丽的枪身,散发着神圣的幽光,在我脑海里,甚至拥有糖果一样扑鼻的香气,我想要嗅它闻它摸它。我在梦里不时得到它,我拿着它向同学们炫耀,他们一个个惊呼艳羡,我拿着它向天空射击,向远山射击,向水中央射击,向眯眯眼白眼瞪甚至老师射击,但醒来,我除了失落就是一手心的汗。
因此我想,我一定要去她家,哪怕我求她,只让我玩一会儿我也心甘情愿。一个星期六,吃过午饭,太阳恹恹的,我心里挣扎了半天,坐在自家院子的梧桐树下,抬头看着桐花时不时随风坠落,直到我又从梦中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粘湿的手空空如也,我爬起来就往门外,正在屋檐下纳千层底的母亲问我:“你要跑到哪儿去?”
我迷迷瞪瞪回答:“我要去王玉家。”
“你去她家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去她家做什么!”我没再说什么,挪脚就走,母亲连忙在我身后喊:“你给我回来呀不。”
我只好转身回来,有些气恼,她却用手帕包了几个鸡蛋给我,“你去你姨家,好意思空着手去,来,拿几颗鸡蛋,就给你姨说我拿给你表妹吃的,女子娃多吃些鸡蛋有好处。”
“吃鸡蛋老会放屁。”我说。
“胡说。”
“我们同学都这样说,吃鸡蛋爱放屁,还有黄豆、萝卜。”我说。
我的那些同学不但这样说,而且给屁分了好多种类,比如谁一不小心放了个屁,他们就会根据响声和气味给他放的屁归类,说谁谁谁放的是黄豆屁、谁谁谁放的是红薯屁、谁谁谁放的是萝卜屁,但是很少有人放鸡蛋屁,虽然他们说吃鸡蛋爱放屁,但是一般家里都拿鸡蛋换盐钱醋去了,没有谁家舍得让我们小孩吃一下鸡蛋的。
我虽然那样说,但心里还是高兴,要是拿着这些鸡蛋去王玉家,她肯定不会好意思拒绝我的吧。我来到王玉家门口,王玉正在埋头做作业,她母亲一眼看到我,高兴地叫着:“哎呀,这不是咱琦娃子吗,还从没到咱家来过是吧,快进来快进来。”一边招呼我走进去,一边问我:“你手里提着啥,你妈还让你捎了什么东西不成?”
还没等我说话,她已经将我手中的东西拿了过去,一看是鸡蛋,夸张地叫了出来:“哎呀,你看你妈,你人来就来了,还拿鸡蛋来。”说着叫了一声王玉,“你看这死女子,她表哥来看她来了,她还在那儿做作业,作业有什么好做的,还不赶紧给你表哥倒水去。”
王玉抬头看着我,“你来干什么?”
她母亲骂她,“你这死女子,咋啦,你表哥还不能到自家屋子来啦,快去,给你表哥倒水去。”
“我才不去,”王玉嘴一撅,“他那天跟着眯眯眼还要打我哩。”
我连忙挥手说:“姨,我不喝水、不喝水。”
“唉,这死女子,被我惯坏了。”王玉她母亲说着走进屋去,很快端了一碗开水出来,放在王玉做作业的桌子上,招呼我坐下:“你妈让你捎什么话还是做什么。”我抿了一口滚烫的开水,润了润早已干渴的嗓子眼,咕哝着说:“没有,我妈什么话都没让我捎。”
“哦。”王玉她母亲沉吟着,奇怪地看着我。我沉默了起来,周围的空气几乎让将我淹死过去,我喉咙里开始发痒。我用手挠了挠喉咙,吭儿咔了一下,吐了一口气,说:“姨,我想看看王玉的那把枪。”我话音未落,就听王玉一声叫喊,“不行,他那天还要跟眯眯眼一起打我呢。”
“我没有。”我慌忙争辩。
“你有,你跟他们在一起。”
“但我不会打你的。”
“哼。”
“王玉,”她母亲大声喊,“你就让你表哥看一眼能咋,你看你表哥都给你带了好几个鸡蛋来了,你咋能那么小气,就让你表哥看一眼,妈晚上给你做鸡蛋奇花面!”
“我不吃,吃鸡蛋会放屁。”王玉大声叫着。
“放屁,别人想放屁还没得放呢?你真的不吃?”
王玉不再吭声,她母亲笑着对我说:“她要是不想吃鸡蛋,我把我的姓倒过来写,你先等着,我进去给你拿她的枪去。”
果然王玉只是冲我冷哼了哼,没再说什么。她母亲将枪拿出来,我一把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摸、闻,甚至不断用脸抚爱它。她母亲看着我爱不释手,笑了:“到底是娃子娃,见枪就不要命了。”
我拿它对着墙角的树瞄准、对着天边一朵云瞄准、对脚下的一只蚂蚁瞄准,我仿佛听见她家屋顶在对我说:“哎呀,要是你这么喜欢,干脆就把它给你了,我可不敢再让我家王玉拿它出去打人了。”
我转过头来,看着王玉她母亲嘴一张一合,像一条金鱼,摇了摇头,然后才听清楚,“这次她就叫我前后花了三十四块八毛钱才给人家赔清。”
奇怪的是,王玉听到她母亲这么说,既没有大喊也没有反对,只是迷惑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她母亲:“姨,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一个大人,说话还能不算数。”
我看到王玉似乎还在迷惑中,怕她突然尖叫反悔,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姨,那我谢谢你了。”没说完我就拿着枪从她家跑了出来,直往自己家跑去。我听到她母亲还在我身后喊着什么,但我全然不理,只管跑。跑回家我气喘吁吁的,母亲看我慌里慌张的,问我:“你跑什么,做贼啦!”
“没。”
“你姨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还沉浸在意外获得枪的兴奋中,心不在焉地回答。
一连好几天,我都把这把玩具枪给藏起来,连自己都不敢拿出来玩,我怕王玉或者她母亲随后会后悔,讨要回去。但是过了好多天,都不见王玉提及此事,她见了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有一次,她拿着手帕给我:“你那天把包鸡蛋的手帕落在我家了,我妈叫我还给你。”
她不提此事,我反而有些忐忑不安,反问她:“你不打算把枪要回去吗?”
“不要,既然我妈给你了,我就不能反悔。”
“真的。”
“再你以为我说话当放屁。”
这下我才轻松下来,笑着说:“有屁不放,破坏心脏;没屁硬挤,锻炼身体。”
“你才喜欢放屁呢,而且还放的是萝卜屁。”她说。在我们小孩看来,放屁最丢人的莫过于放萝卜屁,因为它最臭,而且声音最响,有时甚至还有狐骚味,虽然我们也不知道狐骚味是什么味。
至此,我才敢把枪拿出来玩,还给别人炫耀,别人问我枪是怎么得来的,我还吹牛说是我父亲给我买的。
直到我把枪玩得再也打不出来子弹,我用黄豆做子弹,一会对着鸡打,一会对着猪打,有时还对着晾晒的衣服打,打不出来了,母亲可遂了心意,幸灾乐祸地说:“打不出子弹好,你看你这些天把鸡给我打得都不下蛋了。”
我又沮丧又后悔,为什么自己不趁着玩,现在玩坏了,又不敢乱修,怕彻底弄坏,只好重新再把它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但这把枪还是让我的一些伙伴羡慕得要死,尤其是张力,自从他上次将他父亲买给他的那把红蓝玩具摔坏之后,他发誓一定要叫他父亲再给他买一把和真枪一模一样的枪,否则他就不好好学习。
我还记得他问他父亲讨要玩具枪的情景。
那是刚过完大年的初四,我们的父亲一过完初三就要成群结队出门打工去了,这天早上,天麻麻亮,天气冷得像稀饭,更冷得像我们的******,我们的母亲带着我们这些小孩来到车路边为我们的这些父亲送行。他们一去就是大半年,直到农忙才会赶回来几天,有些甚至已经放弃了种庄稼,更是要到明年过年才会回来。
很快来了一趟汽车,我们的这些父亲涌了上去,一个个招手再见,说着支离破碎的话。汽车终于放了个屁,打了个嗝,就要出发,张力突然跑上前去,隔着玻璃冲他父亲喊:“爸爸爸爸,明年过年一定给我带一把枪回来,跟王玉陈琦他们的枪一模一样,也跟真枪一模一样。”
“乖儿子,爸爸一定会给你带回来的,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
“嗯,爸爸,我门门都得八十分。”
“好,乖儿子,爸爸一定给带回来一把比真枪还像真枪的枪。”说着汽车闷哼了一声,带着他走了,也带着我们其他小孩的父亲一起走了,远处,晨光熹微,青山连绵,起伏如怪兽,很快它们便将汽车吞没了。
没等到来年的春节张力的父亲便回来了,不止他一个,和他一同出门的那些父亲都回来了,他们抬着张力的父亲包了一辆大巴,没有哪个司机愿意拉一具尸体跑长途,所以他们只好出高价,求爷爷告奶奶才回来。
当张力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的时候,我们正在上课,整个村子都能听得见,一直传到学校里,张力听到是自己的母亲在哭,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我们其他同学还觉得丢人和难为情,直到老师从教室外面进来告诉他让他先回家去一趟,他才觉得一阵轻松,迫不及待向家跑去。
很快我们都知道他的父亲死了。
他的父亲头戴安全帽正在脚手架上砌砖垒墙,头顶上的一根高压线断了,直接掉在他的肩膀上,300伏的高压电,他当场被打死,噼里啪啦,他浑身一阵作响,就像当场火化,他被烧成一截黑炭。我们没听过比这更惨的死亡了,一个个幼小的心里不禁觉得一阵阵瑟缩发抖,看到电线就怕。但是放学后我们却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要去看尸体,想看看被高压电打死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