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白色的货车从一道低低的拱门中慢腾腾地钻进来,说是拱门,其实不过是大楼之中开出的一个洞。站在三层之上的窗口,一目了然的情况下,听着引擎费力的低吼,真想伸手推一把那玩具似的小白车。一会儿,一楼里走出个人,指挥的声音传上来,连同蓝色的烟雾和废气。薛姝关上楼道里的窗,透气的时间结束了,可她并没透到气。外面除了无数汽车的喘息,还有一种特属于冬天的刺鼻干燥的苦味,让她联想到硫磺;据说地狱里烧着硫磺。可能是恶劣的空气让她的同事感冒了。那是个比她小三岁的本地男孩,大学才毕业。每天都打扮得干干净净,感冒时也不例外,半年多前他作为新人的自我介绍是:完美强迫症,注重细节。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是薛姝见过的最会用纸巾的人。更糟糕的是他感冒了,摆在两人中间的垃圾桶时时白花花的。保洁员只在下班后来清扫,薛姝就在午休时把垃圾桶端进洗手间。她这样做了有一个星期。前天她遇到了看起来像守候多时的保洁阿姨,她严密地注视着薛姝的一举一动,就在薛姝最后伸手的一霎,她突然开口,声音大得惊人:“小姐,你不能用我的垃圾袋。”
薛姝惊讶地转过身,连忙道歉,为她的想当然和保洁阿姨的损失。开始得到的几句回话带着责怨,但阿姨又对她的侦破感到满意,最后她重复说:“以后注意、以后注意。”但在薛姝离去的最末,阿姨尽量和善地补充:“你也是挺好的孩子,爱干活。”话在字面之外拖着不赞同的尾音,让这句表扬显得奇怪,特别从清扫卫生间和楼道的大厦保洁阿姨口中说出。薛姝猜她不愿这样表扬自己的小孩,那仿佛在说:爱干活是个优点,我的优点,看看我最后变成了什么样。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我就生活在垃圾堆里啦,薛姝长舒一口气。刚才穿过楼道回办公室的路上,她又看到了那个阿姨,矮矮的,右手高举两柄看来比她高十公分的拖把。薛姝微微动了动嘴角,她朝薛姝的方向瞥了一眼,似乎在笑,是那种表情终日不变的人用眼神传达的冷淡厌恶的笑。“还不下班?”她的声音总是出奇的洪亮。“还有一会儿。”薛姝与她错肩而过。
她应该感到高兴,因为明天就是春节假期,而且她已经买好了第二天一早的长途车票。这是薛姝毕业工作后的第四个春节,她正处在对一切失去知觉的微妙阶段。她还记得当初每逢租约到期的紧张,总有一万种理由没法在原地住下去,同时担心房东和经纪剋扣押金,接下来是下班后在临近的城区左挑右选。四年中她只换过一次工作,两家都是东倒西歪的小公司,周六时常要上班,没有加班费,没有奖金,饮水机里的水都不能多喝一口。女上司让薛姝害怕,她们脸上总是写满数不清的事,不知哪一件会扑向她。和她同期甚至比她小几岁的男生女生,大多乐观无忧,充满薛姝无法理解的自信。而她只要想到自己在本省够不上一流的大学念了四年工商管理,就觉得这等同于未开启的职业生涯已夭折。那无疑是说她既无专业,也无特长,应聘这世上任何人都能胜任的所有工作。
她在大二时第一次迫切地感觉她需要工作,她忘记是受了同学还是师长的影响。虽然当时她拥有足够的钱维持普通的学生生活,但是,她强烈地感到了那种对独立生存既渴望又恐惧的复杂心情。那会儿她对未来不时有忽明忽灭的幻觉,她只要独自待一待,想想这个问题,就会有一千个念头生起。可如今她只记得一个,也是唯一引起她兴趣的一个:她想当一个语文老师。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她还记得中学时背过的古文,“商旅不行,檣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悲凉的亲切,她被脑海中这几个字给感动了。最后她终于跟同宿舍的一个女朋友说起,对方不太相信她是认真的。“你家里有人做老师么?”她并没领会,细细梳理,择出一位远房亲戚。“在这儿么?哪个中学?”“啊不,在我家,县城里。”所以她亲历了一回“檣倾楫摧、商旅不行”,感发于内,也就不再有那些幻觉。待到她真的开始投简历时,果然一切都跟辅导老师讲得一样,就是Tetris招方块也能排起五百人的长队,可她怕是又会因为自己不及别人身体僵硬而感到自卑。方的方,折的折,社会搭建得如此好,只差那根竖条就能消去四行,但要怎样先知先觉才做得了社会的主人翁呢?
没有缝隙,她只能勉强忍住一个极怪异的姿势卡在那个像是唯一的位置上。第一份工的女上司怎么都不喜欢她。据同事说是因为星座不谐。薛姝曾见她老揣着一本看来不足两百页的管理学书,中间的书签从没往后移动过。薛姝寻思多读一本超过三百页的书说不定她能换个信仰。在办公室里遇到的年轻人和在校在家时很不同,她没机会看到他们不积极乐观的一面,虽然共同的处境是明摆着的,但这些人总是一副还未对世界发起冲锋的模样。然后他们直愣愣地问:“薛姝,这句英文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你来写一下,那个你帮我看一下,最后,有人甚至问:“你会修电脑吗?”她开始时不知道累,也隐隐觉得“应当应分”,于是做了大量不为人知的工作。然而,不知不觉地,这些每天托她七八件小事的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赴更好的前程,唯有她留在原地,勤恳,但总缺乏一点灵活一点“精神”,所以不被感谢,也没有多一句告别。
家里在这方面给了她一点清净。每被问起,妈妈只是平静地回答“在公司上班”。她觉得薛姝只身一人,距家两百公里外求生,供职的企业没名没姓并无大碍,可人就不能无名无姓了。但是,这么多年了,薛姝一直孤身无主。实际并非如此,差不多一年前,薛姝有过一次为期不到三个月的恋爱,但是她并没跟人聊过,也包括她的妈妈。她也只是在即将回家过年、亲友又将论及婚嫁这当口,才想起了其人其事,而其实无论人事,面目都非常模糊。
今晚下班她有意漫步,走得略远,直到了第三个公交车站。路边有家川菜馆,已掌灯迎客,薛姝略停,还是进了门。她在外吃饭的次数极有限,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同事离职,还有一次是中秋节吧,她打包了一盒炒饭。迈过门槛就是收银陈酒供神的柜台,柜台后低头写字的小姑娘像是通了灵,头也不抬就道:“欢迎光临。”她的声音在前,后面才是喧嚷、暖雾、椒香,满满当当的人间烟火包裹了薛姝。她点过饭菜,靠柜台等着打包,一面看堂内,尽是红顏笑面,又有几根赤漆柱撑立,枣红的桌椅,緋衫的女侍,鲜红的热闹一层层叠积在胸中,反倒生成了并非自怜的凄凉。都是红就没有红,人皆圣贤也便等于满世大盗,生命就是这样单调凄凉的瞎热闹么?薛姝又看那些忙忙碌碌的小女孩,她不止一次在经过时看到她们列队在店门前做体操,公交车在等红灯时她还能听到震天的口号。她没能有一次理解这些孩子还有领着她们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正如没有一次她理解到她内心的难过。究竟为什么不能眼睁睁地目击这疯狂又幼稚的被迫培训呢?她们现在看起来都挺愉快的,统一的黑色布鞋跑得飞快,薛姝靠在柜台就像那些老板一样能监督通向厨房的过道;有的孩子走到这里时会掏出手机看一眼,他们也有要问候的家人,闲聊的伙伴,喜欢的东西,他们又相信什么呢?他们又非得相信什么呢?他们为了一份工资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还要付出灵魂呢?哦,可是每一份工作,不,也许仅仅是每一份工资,都要人付出,无止境地付出,直到你全部相信,将价值观的体操操练完美,学会那嘈杂的、成功的、威严的、谩骂的哲学。
可是付出灵魂又有什么痛苦呢?“得啦。”薛姝有了种想嘲笑自己的心情。这些餐馆的男孩女孩也像她的同事们同学们,没事做的时候都捧着手机按按按,仿佛永远都在逃学的小孩子,永远都有自己的一套。可能人人都觉得他骗过了头顶的长官。除了钱不平等,人人都是自由的。
第二天早晨直到车子发动,薛姝都没留心思想别的事情。之前妈妈已经打好招呼,今年姥姥七十寿,大家都提前回去,所以,今天薛姝到了县城就直接转车回老家,再多一个小时的路。薛姝其实很喜欢老家,路远人稀,山高气清,各处都干净,今年能多住几天很合她心意。而且,也许忙着过生日的事,就没那么多没结果的对话。她才在手机上发现了那位男友昨晚的祝福信息。她知道与她分手时此人对她诸多意见,而她只觉得——他太爱发信息了。
才分手两天,薛姝就接到了一条他的文学创作。大意是抒发还处在哀伤的遗憾中。看起来,人在百无聊赖时,仍有几分情圣况味。薛姝不知该回什么,虽然她直截了当地认为找到新恋人他立刻就会好起来,却不能直接说。他是她一个同学的朋友,得知她搬家,以比卖废品略高的价格出手给她一台旧彩电。之后约她吃饭,没能成行,遂改为修电视,薛姝煮了饭,他于是说:“还没有女生为我做过饭。”薛姝心内别扭了一下,决定不如就顺水行舟一次。但未出一月,他已觉薛姝无趣,不创作短信,也不创作QQ空间,说点好笑的事,她笑得很无奈似的,不知她是没听懂,还是嘲笑他,前者他不能容忍,后者他无法想像。因为在他看来,他是各方面都比薛姝优越的,或许长相女方是要好一点,但女生要是长得比男人还丑不是太说不过去了么?
关于爱情,薛姝想得很少,或许因为过去想得太深,她觉得不该去幻想一个现实的人。他们应该好好相处。然而很快她便看到了他的幻想,他总是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而并不知道那样的人真正是什么样的。和大部分人一样,在为自己打算时他在世故的现实中陷得太深,在欣赏和塑造自我这项永不休止的娱乐中他又在幻想中陷得太深。然而若世故是人为保护自己共同默认的冷酷,若幻想是对该以何种面貌应对世界的推敲、最终肯定及自怜,那么薛姝愿和两者都保持距离,尽管她既愿意收拾垃圾,也有飘忽的沉思,但这些只是让她更远离了他所深陷的,而这正是他自觉自我尤其优越之处。
他的情绪因为对薛姝不满而不停起伏,似乎时时都在说服自己,而时时都在发现新的不满,而后他开始说“很累”。有次他们在薛姝家里看电视,在播的是很老的美国卡通片,兔子、老鼠、猫跟猪,转着圈打架。薛姝不能再明确地感觉到了他身上毋庸置疑的厌烦,她该说点什么呢?她望着电视屏幕,灰蓝色的大猫不知疲倦地跑,但是桥从中间拉起、断成两截。她笑了,问:“为什么动画片里的桥总是两段的呢?”她想起欧洲人盖的那些城堡,都是坚固的石墙,远近的商贩便在石堡下卖东西给守卫的士兵,于是兴起了城市。依水而建似乎是最顺理成章的,所以所有的河都是护城河。但她以前没这样想过,她笑着看他,等他答话。他不觉得这是一个真的需要回答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因为你蠢啊。”
薛姝记得他说完,看向别处,又笑了笑;她不知这是否是掩盖恶意的表示,但这句话是那么轻易甚至可以说是那么带劲儿地被甩了出来,她不禁觉得她已经是一个妻子,而这就是未来她必然经历的最轻而易举的暴力,尽管他们才相识百日,而她尚未体会到爱情。此后她不再主动跟他说话,也仿佛,对婚姻失去了兴趣。
她在长途车上睡着了,连中途停站休息时也没有醒,到达终点时,她一点长途跋涉的感觉都没有,仿佛是县城悄悄地向她走近一般。从长途车站出来,薛姝直接奔向公交车站,要回姥姥家她得北上一镇,再搭一班专门上山的私人小客车。县城的街景并无不同,只是年前节后,人多三倍。可恰恰是这些人,带来了大无畏的欢喜,让无所事事也热闹鼓舞,因为只有这里的每一年,才发生着真正的离别和萧条,才有所谓团聚跟假期。薛姝很快汇入了拥挤的人流,她觉得每个人都走得好快好无所顾忌,每个人都好像在她耳边说话,每家小店都大声地播着各种歌曲的Remix版,街面上粘着鞭炮的红纸,小孩捏着新的鞭炮冲向人少地方,突然人群中暴发一声齐呼,一辆小轿车猛然启动撞上了一位青年,他就势滚上了车前身,对着司机拍拍车头又蹦了下来,安然无恙大笑着走远……薛姝的心被一切她所熟知的东西感动,有喜悦逐渐复苏,但身体的能量又被这喧天震地、飞香走红的气氛夺走、稀释,她像做梦一样缓缓前移。
快到车站时,她才听见手机响,来电的是小姨。她得知薛姝还没上车很高兴,吩咐她:“把谭早一起带上来。”
“早儿没和你们一起上去吗?”虽然这样问,但薛姝并不奇怪,小姨母女两个都脾气火暴,吵架平常事。谭早现在上了高中,主意想必更大。
“是到家去看看吗?”薛姝问。
“我打过电话了,不通。估计又跑到那个同学家去了。你现在在哪儿?”
薛姝环顾,每次刚回家时都觉得回答起这些问题很困难,无名路,无名楼,她忘记了她以前是怎么给自己定位的。
“广场附近。”她最后说。
“哦。”小姨已为她画好路线,指明了那位同学的家。不过最后她们还是都觉得有个共同的难题:谭早的手机打不通。
那同学的家在刚建好的廉租楼对面,直线距离是——薛姝放弃了思考,只朝指明的方向走去,肩上的背包似乎越来越重,她好想找个地方躺一会儿。路上她试播了两三次表妹的手机,但都是关机,最后一次她恰好在停在一间网吧门口。薛姝想了想,不到这里找一找恐怕一会儿回头要后悔,于是走进门。
门内是一片幽洞洞的黑暗,只有电脑屏幕闪着密密的白光,人脸幽灵似的浮在对面。这怪异的安静不仅跟室外隔绝,也让其中的人影氛围暧昧起来。薛姝用眼搜了一圈,不觉最后目光落到了柜台那边的两个年轻女人身上。两人围着一台电暖气,轻声聊天,趴在柜台外的那个女人穿一件很短的亮紫色的羽绒夹克,下身短裤长靴,她俯卧柜台的姿势仿佛拉长了腿的线条。她弓了下背,朝薛姝这边望过来,薛姝看到了熟悉的笑容。
李惠蓉现在不再喊她“才女”了,茶姑也成了遥远的称号。很多年前她接受过出书的邀约,但后来没见到书,于是她的文学事业就此完结。李惠蓉现在跟薛姝在一个城市工作,尽管读的是师范,但她在银行做事,没有跟薛姝联络过。网吧的主人是她家的亲戚,许诺要是见到谭早给薛姝打电话。薛姝走时,李惠蓉也跟了出来,笑问君往哪边行。有什么哪一边呢?薛姝想起了廉租楼,随手一挥向西,两人于是一起走。李惠蓉穿了高跟的皮靴,走在一旁比薛姝高半头。她仔细地画了鲜丽的妆,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薛姝觉得她比上一次打扮得更漂亮了,而上一次她见到李惠蓉还是三年前在法法的婚礼上。她的同学们似乎都早婚,高中定情,大学毕业就领了证,女孩子过了二十二就开始为结婚着急,这是薛姝小时候怎么也想不到的。不过依然单身的李小姐还是不同的,她是超越这种单调无聊的地方气氛的,但也不太会引处境相当的薛姝为知己。她已从各方面都战胜了薛姝。
“你几时回呢?不如跟我去吃饭?”
“我还得找早儿呢。”薛姝笑拒,但还是问了李惠蓉的去处。
“我也是昨天刚回。一回来法法两夫妇就约了吃饭。就今天。”
说到“夫妇”时李惠蓉的眼眉仍有微动。薛姝在很迟的后来才知道法法的恋人是她过去那个“五点钟方向”。而那位五点钟方向,家境颇优,并在高考后放弃了犀利的发型,走起了一表人才的路线。婚礼过后,薛姝再没见过他们夫妇。
“你们俩还是那么要好。”薛姝笑道。两人别过。
早儿的同学家住六层,薛姝呼哧呼哧地爬上楼,敲开门,真有一步都不想挪的意思。不巧人家正在待客,女主人站在门厅三心二意地听明来意,向屋里猛喊,那闺女从洗手间走到户门口,头发还湿嗒嗒地。“非得今天洗头。”她妈妈在后面数落。她背对着,朝薛姝扮了个鬼脸。女孩告诉薛姝,谭早昨晚住了一宿,但一早就走了,再问去处、留没留话之类的,俱是不知。讲完,她又叫薛姝等等,自己钻进屋里,沥沥啦啦拖了一线水痕,她妈妈少不得在身后又埋怨。薛姝站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所幸她很快跑出来,拿给薛姝几张卷子,说是谭早之前落下的。薛姝接过来,想了想,“她不会回来拿吗?”
“她不知道吧,是好几天前一起的时候搞混了。她昨天来时什么也没带。”
“手机呢?”
“在大衣兜里吧,昨天她没落东西。”
薛姝下楼回到街上,看到天光转淡,路面上人亦少去。她心中黯然,天熟地也熟,花了近一下午,她却感就是走到心力尽头也找不到小表妹。只有再往小姨家走,再爬上四层楼,绿漆门两侧是蒙金粉的新春联。“国逢安定百事好,时际芳春万象新。”可门死死锁住,无人应答。从小姨家走出有几百米,薛姝才想到这里离一中是多么近,正想着的功夫她已经拐上了从校门口伸出的街道。万象不新。薛姝在文具店旁的包子铺坐下,老板迎过来时她才意识到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她点了包子,在一次性塑料杯里倒上热水,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手里攥着谭早的卷子。两张数学,还有一张语文,她翻了翻,似乎还拿得准许多对错,语文那张最后有一篇半途而废的作文,薛姝读了两行,心里更添愁闷。
包子没有吃完,也不想再吃,收钱时薛姝发现价格比十年前翻了三倍。她站起身,不知所措,又给小姨打电话。没通。过会儿小姨回电过来,告诉说:刚给家里打电话,谭早接了,正收拾衣服,等薛姝在车站汇合。这会儿,天已浮上暗蓝,也许还能赶上最后一班车。薛姝有了柳暗花明的希望,加快了脚步。
到车站时,独有一辆落单的车泊在路边,敞开着门,半满,似乎还在等人。薛姝跑过去,往车门里一探头,还是没看到人。卖票的说还要等个人才发车。薛姝就往附近四处探看,大略在周遭转了一圈,不想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背。薛姝扭头,化气为笑。“你可叫我好找!”早儿也笑,说是在外面玩了一天,手机没电。“上哪儿玩儿去了?玩一整天?”“网吧。”“我去网吧找过你啊!”早儿眨眨眼,不明白薛姝的意思。“哪一间啊?”“广场往西边那家。”“西边……”早儿想了想,“火烈鸟……那里没情调啦。”薛姝被逗笑了,轻推一把,催她上车。“情调?有杯速溶咖啡就是情调,是吧?”早儿像只小松鼠似的,轻快地跃进车里,中排还有一个靠窗的座位,她迅速坐好,招呼起薛姝。薛姝才要抬腿,手机又响了,可巧卖票等的那一家也赶到了,接电话的功夫,那家女人连同小孩已经窜上了车,薛姝边听电话,边看那男人大袋小袋地往车里放东西。
他先塞一箱苹果,占住了两排座椅间过道的大部分,又在缝隙处放了两个手提袋,把过道整个噎住。其后是旅行袋,跟小孩的羊头、狼头的气球缠在一起,其后是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有桶装面、饼干、瓶装水,其后是一辆巨大的塑料玩具车,可以坐进去一个二岁的幼儿,可以打方向盘。
这一次是妈妈的电话,也是问薛姝上没上车。
“刚才奶奶家又打电话了。”薛姝觉得妈妈话音冷冷的,“我之前拜过也打过招呼了,但是今天他们打了好几个电话,非要你去那边。”
想到叔叔和姑姑们,薛姝心一沉。“非得去吗?”她低声问。
“我没办法,说不通。要不你再待一天,明天上午去拜一下,吃了午饭再上来。”
可是,今天已经廿九了,明天还有车么?“那早儿呢?”
“没事。她到了你姨丈会去接。”
薛姝没话了。那男人终于把他自己也塞进了车里,横在车里的东西几乎埋住了早儿和薛姝的视线。小姑娘出神地望着窗外,接着又望薛姝,薛姝看了看堆在车门口硕大的玩具车,朝早儿摆摆手。
车才开走,站台就全空了,没有一两分钟的功夫,车声也听不到了。薛姝一个人站在原地,依然背负着来时的行囊。她默默朝家走去,仿佛与无声降临的夜色同行。明天也许有车吧,她边走边想。偶一抬头,在远处的半空看到了一闪一闪的红灯。她疑心那或许是飞机,但这念头太荒谬了,很快薛姝记起了白天看到过的建筑工地,就在汽运站附近,今年架起一块商业楼盘。白天时看似乎已超过十层,看来还要建得更高。生活总是在她的意料之外,自顾自地起着变化,“人生不如意——”这句话突然冒出来,哦,是早儿的作文,不知她从哪儿学来这老气横秋的腔调,被无数人嚼过的旧语,可是我们总觉得我们知道,只要拿起笔,我们就觉得自己知道,有力量,可迫使人相信——但是,不,没有但是,没什么值得多想,她不可能退回过去重写她的作文,我的家乡,她那时候应该写——我十一岁那年父母离异,我第一次知道生活自有其面貌,我自会被任何一切不测带离,跟随权势,跟随金钱,跟随现实,亦有跟随信仰,跟随趣味,跟随幻觉,可我在这里,此时此刻,这是我的生活,狼藉苍烟枯地,无须跟随,这是我的生活,虽百折不离。
“明天一定有车的。”薛姝对自己说。这一次不是宽慰。远处悠长的吟啸连同火花迸入夜空,薛姝转头寻向烟花绽放的地方,第一次发现今夜天清如水。在她身后,似被她孤背抵住的天幕上,一滴银星如水,划过头顶。薛姝没有看到,她还有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