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敲一下桌子,警察同志抬起头揉着眼睛,问我有什么事,我老老实实说:
“同志,我干了件大快人心的事。”
警察同志看起来很不耐烦,打了一个哈欠,说道:
“有话快说,有屁出去放!”
我向这位可爱的警察同志讲述了我如何自卫反击的故事,结果警察同志变魔法似的从腰间上拿出一副手铐,把我当阿猫阿狗一样锁在窗条上,嘿嘿一笑,说:
“我可抓到你啦。”
后来我摇身一变,成了法律制裁的犯罪分子,庆幸的是班老二没被我打死,他像打不死的小强,打得我手软都只断两根肋骨。
我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像笼子里的小鸟,失去了自由。我刚进牢里的第一天,狱友们把我折磨半死,他们挨个骑在我背上,当我是出色的汗血宝马,在室内来回驰骋。一代新人换旧人,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也神气的让新人背着,我在他左耳一扭,他就浪荡的唱******,在右耳一拉,他像驴拉磨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
刚进去的那几天,我老牵挂着若兰跟女儿。每逢佳节倍思亲啊,听到高墙外一阵阵鞭炮声,就像炸在我胸口一样,火辣辣疼痛。
狱友们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麻木了,他们照常骑马,搞学术交流,并互相勉励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福生和庆祝是我在牢里最为要好的哥们。福生是盗窃罪进来的。他说天底下最难偷的是女人心,女人心,海底针,她要是藏着掖着你就没办法。他说他想偷邻居阿秀的心,偷了半年没偷上,把自己搞得千疮百孔,昏戳戳的去灌一次酒,在路上飘着飘着就看见一部车,心痒痒就开跑,一开就听到警车追,怎么甩也甩不掉,结果连人带车翻在边沟里,醒来警察问:
“警车也偷?”
人啊,只要不贪,你就不会失去所拥有的。这不,偷盗的贪财,强奸的贪色,杀人者如我的就贪痛快。到头来深陷牢狱里,失去的更多。不过,人无完人,谁年轻时不干过几件糊涂事呢?
老罗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两手撑着背后的靠椅,艰难地站起来,从桌上拿了两个一次性杯子,一拐一拐地走向门边的饮水机。他接了两杯凉水,一杯递给我,自己拿着一杯往嘴里倒,他仰着头,只见喉咙一鼓一扯的,杯中的水转眼消失不见。我手中的水就像眼前这位老人的叙述的故事,从手心凉到心里。我很佩服这位老头,他总在失望甚至绝望中找到希望。对于喜欢怨天尤人的人们,听到老罗的故事是不是觉得惭愧呢?我定定地看着这位看起来朴实的老人,他满脸的皱纹该夹着多少辛酸的往事?老罗没看我,继续讲述自己。
在劳动改造期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了良好的表现,四年多就提前释放。已经出去两年的狱友福生和庆祝不知哪里弄来一部拖拉机来接我,我惊讶的同时现出几分怀疑,福生咧嘴一笑说:
“早不干革命了,是我爹的。”
我如释重负,爬到车上,抓着栏杆,福生拿着手柄,蹲着世界第一难看的马步,歪着嘴奋力在车脑袋摇了几下,车怒极狂吼,吐出浓浓的黑烟,福生跳上车,鼓捣一阵,车子就咣当咣当地跑了。
记得那时候是夏天,我们村里也这般炎热。车子刚进镇里,我就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在前方不远处挥手,我心头怦怦直跳,我当然晓得,那必是若兰无疑,能在这里接我的,也只有若兰了,我急忙大叫福生停下。
若兰穿着花蓝色单衣,右边肩膀上缝着巴掌大的补丁,面色苍白,整个身子骨瘦了许多。她左手牵着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女孩长得像若兰,穿一套漂亮的连衣裙,正怯怯地看着我。若兰对她说:
“叫爹。”
小女孩乖巧的叫:
“爹。”
我蹲下抱着她,鼻根酸酸的。我抚着她的头发,问:
“你告诉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咯咯地笑道:
“爹你忘啦,我叫罗小希,娘说是你取的,还说我是你们的希望呢。”
小希摸一下我的光光的头,认真地问;
“爹是哪里的野和尚?”
福生和庆祝听的笑弯了腰,小希嘟着小嘴,似乎很委屈。我忙说道:
“爹不是和尚,爹不听话,头发掉光啦。那两个叔叔是坏人。”
福生和庆祝一听,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也嘿嘿干笑,掩饰尴尬。
我跟福生他们共患难过,不致为一句无心的话毁了交情。福生叫上我们一家三口,到牛肉馆狠狠搓了一顿,当我们拍拍着肚子打着饱嗝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福生说有事回去,我没留着,他叫上庆祝,摇着拖拉机走了。
我们很晚才走到家,若兰在路上走走停停,还不如小希。小希对我说她娘老头晕,我问若兰,若兰只是摇头,我也不怎么在意,想想她一个人又做庄稼又带孩子的,身体自然虚弱,我回来再不能让她干活,休养一阵子就好。
回到自己盖的小窝,我有说不出的惬意。牛屎敷的篾片墙就是牢靠,几年过去没多大变化。墙上挂着两排衣服,一排是我跟若兰的,一排是小希的。若兰的每件衣服上都有补丁,一个个补丁就像打烂的碗片,割着我的心。我伸手握住若兰划有无数口子的手,强忍着泪说道:
“这些年,苦了你了。”
小希跑过来,拉着她娘的另一只手,温顺地靠在若兰身边。若兰望了望我与小希,温言说:
“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穷也是幸福的。”
原来我说的话她都牢牢记着,并且为这句话苦苦撑着。小希抬头看她娘,问:
“爹是不是不走了?”
若兰摇了摇头,微笑着说:
“不走了,你爹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我回来后,我把所有的农活统统揽过来,让若兰在家休息,她先是不肯,见到我发脾气,才勉强答应。若兰的性格跟以前相比,变化得令人难以置信,她被生活的苦楚打压得很温顺。
小希天天跟着我,拿着一把小镰刀,挖些野菜,弄得满手都是泥。她说:
“娘常去山上挖药材,卖成钱给我买衣服。”
我听了她的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娘美吗?”
小希眨了眨眼,说:
“娘哭的时候不美。娘哭的时候说:死鬼,你再不回来我就不行啦。爹,死鬼在哪里?”
我说:
“爹就是死鬼。”
小希把脏兮兮的小手在头上挠了挠,说:
“爹,你是死鬼,我是烂鬼。罗家寨阿珍她们说我是烂鬼,不跟我玩。”
小希的话让我全身剧颤,我呸的一声说;
“别跟她们玩,小希将来变成凤凰,飞到北京天安门去。”
小希的话把我弄的晕晕乎乎的,烂鬼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像恶毒的咒语,把我一次次拉向地狱。若不是烂鬼,我爹娘就不会死得那么早,说不定那时还在寨子里悠闲踱着步,寨上的草包们连向他老人家点头哈腰呢。
若兰一天一天瘦下去,像一根干柴,穿的衣裤松垮松垮的,脸色越发苍白,双眼深凹,无精打采。老天爷专干让人意想不到的事,那么瘦的人,我担心哪天突然刮大风把她吹走。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说没哪不好,就是眼皮很重,像有人在使劲吊着。有那么一次,她从椅子刚起来,没走几步,腿一软,一屁股凃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她说看我们挺模糊的。我慌里慌张把她扶起,说:
“我背你去镇上看医生吧。”
若兰拍拍胸口,急促喘气说不去,我知道她是担心没钱。我说:
“钱是人挣的,我砸锅卖铁也要把你医好,等你好了挣钱多买些锅,以后方便砸。”
若兰犹豫一下,努力地翻着眼皮,看了看小希,不再坚持。我把若兰背在背上,吆喝着家里唯一的一头牛,小希搭着牛尾巴,一步一步向前走。我心想:这么大的牛,该卖出好价钱吧?这么听话的牛,眼看就要被人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心生不忍啊。为了医好若兰,无计可施了。
若兰的脑袋沉沉地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乎要睡着,我用肩膀顶了顶,说:
“别睡,别睡。”
若兰嗯的一声,声音微弱,她说:
“虎哥啊,这辈子碰到你,什么都值啦。”
可怜的女人呀,跟我这么多年,什么苦难都过了,就是没好日子过,我苦笑说道:
“别傻了,是我对不起你,不说这些了。”
若兰说:
“嗯,我太想睡了,你给我和小希讲故事吧。”
我把老掉牙的故事捡来添油加醋地讲,小希回头对我说:
“错啦,错啦。”
我说:
“没有错,不信问你娘。”
小希说:
“娘睡着了。”
我耸了耸肩,说:
“若兰,醒醒。”
无论我怎样叫,若兰就是没反应。她的身子越来越沉,我脑里嗡的一下,天旋地转,差点晕倒。
若兰死了。死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她短短的一生,承受太多的悲苦,可是有我跟小希,她觉得很快乐。我对小希说:
“我们带你娘回家吧。”
我的脚下像有什么托着,轻飘飘的。牛在前面哞哞大叫,小希人虽小,似乎觉察什么,瘪着嘴,眼泪刷刷刷直涌,她没哭出声,小手不停抹眼。我钉一个木箱,把若兰埋在房子的左侧,快乐不快乐,死后都是一堆尘土。
若兰走时才二十五岁,生命还没怒放就凋谢,是我的无能葬送了她年轻的生命。她总对我跟小希微笑如花,把我许多不愉快给融化在她浅浅的酒窝里。若兰哪里知道,她最后的笑容永远埋藏不了我心里的扯疼。
在若兰离去的那几天晚上,我一点睡意都没有,老想着她。
我在屋里来回晃着,灯光把我的影子来回拉扯,时长时短。小希有时踩到它,它不疼不痒。它厮跟着我,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像若兰。可是,常跟它厮磨的影子却永远的消失,我几次试图把那影子的主人跟我拥抱的温暖找回来,经夏夜的风一吹,从全身慢慢消散,似乎到了严寒的冬天。
在屋里晃得憋不住的时候,我会到若兰的坟前发呆。是了,那时天上有月,皎洁入云中,眼下有些朦胧。天际边一颗莹莹的孤星在闪亮,似乎已在那里千万年,供无数有情人仰望。微风徐徐,轻抚着坟土。若兰静静的睡在我面前的泥土之中。新泥散发着淡淡的芬芳,这香味是那样的陌生。
静静月光下,我们相对着。听见蚊子的嗡嗡声,蝉鸣入岩石,以及自己还在跳着的心声,跟周围世界各种声音交织着,像在鸣世间所有不平事。眼前的女人,我似乎闻到了她的味道,一股熟悉的清香随风扑鼻,我伸手去扑捉,来不及抓住就飘走了。那气味是那样骗人,又像一直藏在她坟土中一样清晰可辨。在那里,我的心融入一股柔情之泉,我想把这股泉水流进坟土里,又从坟土流进她的耳中,变成我要对她说的语言。
一切都只能化作希望。
小希跟我一样,不习惯她娘的离开。很多次她都会悄悄的跟在我屁股后面去看若兰,回来后看见我不睡她也不睡,我心里咆烦,好几次强令她睡下,她扭捏的上床,把被子捂着头,我以为她自个睡害怕,就懒得说什么。天麻麻亮,待我要到床上躺着,我见被子一动一动的,我揭开一看,是小希在耸鼻子哭,我问她怎么了,她说:
“我很想娘,我要娘。”
小希从小就是让人觉得疼惜的孩子。若兰过世不到半月,有一天夜里我刚到若兰的坟前,被一个蒙面人暴打一顿,我没还手,我知道那人是谁。小希几次大哭的跑来搂着我,都被那人一把甩开,跌在坟边。那人打累,骂骂咧咧走了。我坐在地下,感觉不到疼痛,小希抱着我的脑袋,边哭边叫:
“爹!爹!——娘!”
走到那一步还不算,更让我把牙都咬碎的是另一件事。给若兰换衣下葬时,从她的衣服包里搜出一张信纸,是她写给我的信,上面的字句像烙在我心里,我一个字都不会漏掉。上面写着:
“虎哥,当你见到这封信,我就跟你与小希来世再见了,再说我的身体我很清楚。我有你们,我很快乐。我既想跟你们快乐的生活着,同时也希望早点离开这肮脏的世界,因为我曾对不起你。两年前你还在牢头,我被天杀的班老二污了清白,他拿小希的生命威胁我。我想不通,我们一家都是烂鬼,为什么班老二就不怕呢?他不怕我怕,我对不起你。要不是小希,我不会活到今天。你不要冲动,小希往后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看完若兰写的信,我感到天旋地转。可想而知,那几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把头伏在她的身上,我想告诉她:
你永远是我心爱的女人。
若兰走后,我心里空空的,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我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酒瘾,酒是好东西啊,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爹亲娘亲不如酒亲,一斤包谷烧灌下去,胃暖暖的。小希说我喝酒脸红得像母鸡下蛋。我酒量不大,只是对酒有一股浓浓的热爱之心,就像热爱祖国一样。镇上的结巴振国比我热爱酒,我每次去打酒总碰上他,他提着十二斤的大胶壶仰着头咕嘟咕嘟几大口,咂嘴啊的一声,连连点头说好。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酒友。振国说他无酒不欢,干活前喝一碗,浑身牛劲;睡前一碗,梦见神仙;早上没酒懒起床。他喝酒时爱款嘴,逼款卵款,吹的天花烂醉,好像老子天下第一,我说:
“款什么卵,款来款去还不是光棍一条!”
他满脸通红,说道:
“我生殖器……没……没冲动!”
我每天醉咪咪回来的时候,小希就睡着了,一惊一惊的,应该在做恶梦。这孩子,年纪小小的就没了娘,有个不成器的爹,没个伙伴,整天就在河边两手掌着牛角,跟牛脑袋对脑袋牛唧唧咕咕说话。
我醉了两年,小希就该上学了。我把家里的母鸡卖掉,勉强够上学费,如此一来,家里的经济来源就断了。鸡生蛋,蛋生鸡,犹如长江之水连绵不绝啊。我急中生智,把老公牛卖掉,换头母牛,让它做长江水。
我每天都把牛拴在河边,便宜罗家寨的公牛,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让人气愤的是,有一公羊,整天围着母牛爬上爬下,够不着,又心不甘。就即使够着,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会生出牛头羊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