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爷吃完饭之后,仍旧不愿意将手里的上访信给陈所长看,陈所长焦头烂额,走到了一旁抽烟。我在老大爷身旁坐下,问他,大爷,您这个是要反映什么问题啊?
大爷皱了皱眉,问我,你是便衣?
我笑了笑,说,我就是一送盒饭的,这不派出所叫送盒饭我就给送过来了嘛,我还说今天派出所难不成放假啊就送一份盒饭。
大爷听我说完,把手里的上访信放在大腿上碾平递给我,说,你看吧,但是不要被那些人抢了。说着他冲着正在抽烟的陈所长努了努嘴。
我说,他们是警察,怎么会干强盗做的事呢?
大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看了这好几页的上访信,字倒是挺多,但是事情很简单:家里的房子被强拆了,找政府投诉,赶巧,政府就在拆迁现场,于是跑来北京向中南海举报有人叛变,家事是小,国事为重。
我把信递还给老大爷,现场就混乱了起来,派出所门口来了两个武警,她跑过来拉着我就出了派出所。我正想开口问她,她说,你可以问,但是我不能答,更不能谈。她几乎是拉着我冲出的派出所,头也没有回。
接着我和她来到了吃饭的地方,就在他们派出所附近的一家小餐馆。脏、破、旧,但是亲切。
她问我,在这吃饭不嫌弃吧?
我笑着说,我就喜欢这种地方。
我问她,昨天带别人看上病了吗?
她说,挺严重,住着院呢,我一会儿还得给他送饭去。
我有些诧异,问道,你送饭?
她说,是啊,没办法,他的工友倒是也能送,但是他们一天忙到晚,饭点也没个准儿。反正这几天我任务不重,就送几天。
我说,你真是人民的好公仆。
她忙说,这高帽子我可受不起,公仆是说那些当大官儿的,我就是一个小片儿警。
我笑了笑,想起之前那个老民警,便问她,下午和你一起出警的警察看着得有70几了吧?还不退休?
她笑了,说道,还差几年,人就是显老,其实没那么老。
这时点的菜上齐了,麻婆豆腐、尖椒肉丝、爆炒回锅肉、酸辣汤。看着这些菜我愣了,我说,口味像你这么重的北京人可不多见。
她说,谁告诉你我是北京人了?接着她特意用四川方言说道,我是正宗川妹子。
我说,那你的北京话说得可够溜儿的。
她夹起一块回锅肉开始吃了起来,边吃边说,你的也不赖。
她点的菜我都能吃,不过要让我点,我肯定不会点这些菜。
她吃饭的样子很认真。不论男女,在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很有魅力的。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问我,你怎么不吃?这家可是全北京我知道的餐馆里炒菜最地道的。
说完她突然放下碗筷对我说,你不会不吃辣吧?我听阿姨说你小时候在重庆住过几年,想着你应该能吃辣的。
我乐了,敢情我妈什么往外说了,看来老妈确实中意这姑娘。我说,下午不是被抢了嘛,我吓得够呛,就猛喝水,喝伤了。
她拿过纸巾擦了擦嘴,很严肃地问我,你,喝水,喝,伤了?
我点点头。我心想这是个什么断句,难不成是职业习惯?
她又郑重其事地问我了一遍,问得我有点发懵,我该不是因为这句话牵扯到什么重大刑事案件里了吧?我再一次点头之后,她笑了有将近十分钟。
其实我只是随口开了这么一个玩笑,但是却让她信以为真了。我不知道是我的演技太好还是她的心地纯良。我宁愿是前者。
这之后我和她吃着饭,聊着各自的一些工作生活的琐事。像多年未见的老友。我说起了幼时在山城的一位玩伴,后来他考进了北京,恰巧和我进了同一所大学。三年前,也是在北京凛冽的二月,他从十几层高的楼顶跳了下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跳楼,当时学校里传言四起,有说他为情所困,有说他考研失利,有说他精神失常。可是他已经死了,对此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听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对我说起了前些天他们救下了一个想跳楼的姑娘。再之后,她接到一个电话,说临时有任务要走,麻烦我替她送饭。我答应了下来。同上次一样,临走时她放了一百块钱在桌上,并不容我任何异议。我也不敢有任何异议,我知道这顿饭不贵,但也知道不会低于19块5毛钱。
饭馆里的服务员给我打包好饭菜,还给我找了55块钱。
如她所说,医院离这里不远。我到病房里见到那位农民工的时候,他正在给家里打电话。说的是云南话,我听得并不是很明白,大致说的是他会尽快给家里打钱过去。
看他挂了电话,我走到他床边,对他说,我是林××的朋友,她今晚有事来不了,我来替她给你送饭。他忙道谢,一个劲儿地说林××真是个好娃娃。我笑了笑,让他赶紧趁热把饭吃了。
我正准备走时,他床边来了一个护士和一个穿便装的男人,听见护士说,管床医生来了,你自己给他说吧。
他放下手里的饭盒,对医生说,医生,我想出院咯。
医生说,可是你目前的情况不适合出院。
他说,不管咯,我必须要出院。说着就要拔掉手上的留置针管,护士忙拉住他的手。
医生平静地说道,作为医生,我必须要对你负责。
他说,我没钱你也负责吗?
一旁的护士却说,你押了住院定金的,不然你也不能住院啊。
他声嘶力竭地说道,那个不是我的钱,是小林妹的钱,我不能再花钱咯!押金用完咯,我没有钱交,你们也会赶我出去。我今天就走,该交好多钱我来交,你们把小林妹押的钱退给她。
医生依旧平静地说道,今晚办不了出院手续,明天早上吧。说完便离开了病房。护士检查了他手上的留置针,说道,还好没拔掉,今晚还有输液计划呢。
他说,我不掉咯,护士,你给我拔咯。护士正犹豫,他又说,我求求你咯,给我拔咯。护士便拔掉了留置针头,也离开了病房。他见我还在一旁,对我说,小伙子,你千万不要给小林妹说。
我说,她明天来医院看不到你也会知道的。
他说,那个时候我已经走咯。
我说,我知道了,我不说。
他笑了,说,那谢谢你咯。
出来医院,我给她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
她说,谢谢你啦。不过你不给我说他也走不了。
我说,哦,是吗?
她说,你想想,押金肯定是退到他手里,他要不要还给我?
我说,他可以让医院转交给你。
她说,你觉得他相信医院吗?
我没有回答,对她说,这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你帮得过来吗?
她说,能帮一个是一个。
我抬头看了一眼北京,北京的夜比白天可爱,我说,你说得对。
北京的夜也比白天更冷,我要回通州了,搬家。
我坐着地铁晃到了果园,在地铁出口的地摊上买了个书包。
我背着书包回到住处时,看见一个女孩蹲在门口,身旁也放着一个书包。她还是安安静静地蜷缩着,手臂围着小腿。今天她换了装束,也没有化浓妆,清清爽爽的样子。
看见我回来,她蹦了起来,写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进屋后,我开始收拾东西。这里的床不是我的,桌不是我的,只有电脑、洗漱用品和几件衣服是我的,所以没过多久就时候完毕。
我给她写:走吧。
她点头。
我和她下了楼房东做完交接手续,交了钥匙,房东退了我些租金。之后我和她各自背着书包并肩站在了灯红酒绿的街头。
这里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他们把自己裹进大衣里,消失在灯光里夜色下。这时我看见街对面一个男的抢过一个女人的手包,同样隐没在了夜里。她挽过我的手臂,我看见她同我一样,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联想起早上我被抢的经历,我想到了古时有位身残志坚的智者写到,“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我给她写:我们走吧。
她的手臂挽得更紧,于是我们走进了这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