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是任何一个上班族一周中最黑暗的日子。甜美的休憩仿佛还留有余香,眼前却已经驶来了连续工作五天的黑色的列车,让生活一下子从天堂跌到地狱。对陈非而言,周一的烦闷还有另一层含义,又有五天没法见到苏小麦了。
其实苏小麦也曾经搬过来和陈非同居过一个月,但一个月后她忍无可忍地放弃了,因为上班实在太远了。陈非和苏小麦很不幸地一个在西边上班,一个在东边上班,苏小麦过来住,每天早晚就得跑个通城。那一个月看似甜蜜,实则两人都沉浸在苏小麦无穷无尽的抱怨中难以自拔。苏小麦每天下班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而她累得像条死狗一样,只剩下倒在床上喘气儿的力气了。这样的劳累让她周末也无精打采,不睡足十二个小时坚决不肯起床,因为平时她都要六点起床才能保证不迟到,或者说保证不要迟到得太离谱。两人同居了一个月,结果是,生活比不同居的时候还要无聊。
但这个周日晚上,当陈非陪着苏小麦来到地铁站时,苏小麦忽然说:“我搬过来住吧。”
陈非没反应过来:“什么?上次你过来住过一个月的,差点累成肺气肿,你忘了?”
“没忘。但我还是想搬过来住。”苏小麦说。
陈非颇有些诧异,不大明白对方的用意。苏小麦生气了,在陈非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你现在就这么笨,四十岁之后还不得老年痴呆啊?我搬过来,我们就可以省掉我那份房钱啊!要不抓紧多攒点钱封住老太婆的嘴,她说不定真的要翻脸。”
原来是为了这个!陈非一阵感动,紧接着忽然一阵悲从中来。人言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这就是幸福的标准,倘若变成了奥特曼吃肉、狗吃鱼、猫打小怪兽,那就意味着人生的秩序出现了极大的问题。眼下苏小麦懂得节省了,苏小麦都在考虑攒钱了,基本就相当于奥特曼吃肉、狗吃鱼、猫打小怪兽,说明人生已经被逼到了某种份上了。
“先缓缓吧,”陈非说,“我再去想想办法。节省这千儿八百块有什么用?一年还凑不足一个平方。”
自从太后大驾还乡之后,陈非就发现自己得了换算强迫症,无论花什么钱,他首先要把这笔钱换算成买房的平方数,然后再估量划算不划算。陈非不奢望买四环以内的房子,以边远地区二手房的价格作为参考目标。比如说,他本来想让自己从大学时代就开始使用、已经超期服役的手提电脑更新换代一下,一估算,就算买便宜货,也是0.1个平方消失了,遂打消这个念头。
又比如,他本来对展会期间在展馆值班这回事充满厌恶,过去总喜欢找借口推脱掉,这次的包装机械展却欣欣然接受了,因为出展每天有两百现大洋的补助。展会一共五天,可以换回一千块,那也是0.02个平方了。
法兰克福灯具展的项目彻底没法做了,那个原本订了一个摊位的福建土老财在即将交钱的时刻变卦,又不想去了。
“陈经理,你也得理解我呀!我不懂洋文,出去肯定要聘翻译,我老婆一听说就不让我去了,说我和女翻译在一块迟早出事。我说我可以请男翻译,她说出了门,是黑是白全凭我一张嘴,如果我一定要去,那她也得跟着去。那样成本太高了……不不不不,不是说交给你的人员费又多一份,女人家出个国还不得大包小包买东西呀,她要是跟着我出去转一圈,别说9个平方,36个平方的钱都被她败掉了……总之对不起了陈经理,我没法跟你出去了,摊位也不要了,再见。”
陈非恶狠狠地砸掉电话,把全办公室的人都吓了一跳。不只是黄了一笔生意,土老财拿标准摊位的平米数打比方又让他产生了悲哀的联想,而经理这个称呼也显得很有讽刺意味。这家公司所有人的头衔都是经理,最底层的业务员个个都是业务经理,再往上有高级业务经理、主管业务经理等等,和我国足球界硬要把乙级称为甲B有异曲同工之妙。许多年前一个经理的头衔可以让人肃然起敬,那意味着票子车子和大房子,而现在北京城的房子越来越值钱,经理早就臭大街了。
不用去了,少了这土老财的摊位费,带着剩下两个人去参观一圈基本赚不到什么钱,如果出点什么岔子搞不好还要赔钱。陈非自己倒是无所谓,赔的是公司的钱,自己至少能拿到五百欧元出国零用费,大不了咬紧牙关一毛不拔,带回家还能换成几千人民币——那也是零点几个平方了。但预算做出来,在处长那里就注定通不过,何必吃力不讨好。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陈非在网上四处乱找,希望能找到一个现在开始做还来得及的新项目。灯具展做不成了,总得从其他的坑里刨几个土豆,不然离太后要的房子岂不是越来越远。他在国外的展会网站上看来看去,最后一个叫做“欧洲高尔夫”的展览吸引了他。
陈非的公司虽然没钱,但总能变出钱来招待客人。前面提到,包装机械展请了个某包装协会的会长来充场面,为了请动这位大仙,老板亲自出面请他打过一场高尔夫球。那一天陈非也在一旁恭陪,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挥了几杆都不得要领,要么直接打在地上,要么击空。会长打累了,休息的时候说,你们搞个高尔夫球展多好。这项运动在国内还没有普及开,但是喜欢的人不少,迟早会大热起来的。中国有钱人多的是,外国有钱人玩的花样,迟早一样样被移植到中国来,高尔夫大有前途。
当时老板唯唯诺诺地听着,估计也没怎么往心里去,陈非这会儿却想起了该会长的这一番话,心里一动。他在网上查了查,高尔夫用品是一个相当有潜力的行业,每年有三四百万欧洲人打高尔夫,能购买两百万双高尔夫鞋,八百万根球杆,上千万打高尔夫球。而这个在德国慕尼黑开展的欧洲高尔夫——国际高尔夫贸易展览会,每年有参展商超过三百家,来自三十来个国家,并能吸引六千多专业贸易观众。
更进一步的数据说明,全球大部分的高尔夫用品竟然都产自中国,可见厂商不少,忽悠几个傻帽出国大有可为。就是它了,陈非想,希望能靠着这小小的圆球帮我多添几个平方吧。
陈非当天就把项目申请报告交给了一处处长,处长被陈非充满蛊惑性的语言所煽动,毫不犹豫地签了字,然后转交老板。老板也被煽动了一把,大赞陈非眼光独具,称自己要和副总再研究论证一番。
论证个屁,陈非实在太了解老板的作风了,他老人家只不过要显得自己并非无所事事,所以会把报告先压上几天,过两天再大笔一挥批准了事。所谓领导的作风一般都是这样,绝不能让下属觉得他们太浅薄,即便自己是真浅薄,也要提起铲子往自己心口上掏出个洞来。
此后的一周陈非又陷入了忙碌,忙着校对本次展会的会刊。所谓会刊,其实就是一本印刷的很糟糕的可厚可薄可大可小的册子,把所有的展商信息都汇总在上面,很多专业观众大老远跑一趟图的就是这本会刊。所以任何办展会的人都不会放过在会刊上小小捞一笔的机会。成本几块钱的册子往往会卖到八十块钱或者一百块钱一本,不讲价,来晚了还多半已经被抢光了。
除此之外他还要确认酒店预订名单,确保每个通过他订了房的展商或是专业观众最后都能拿到房,不然人家事到临头发现自己只能露宿街头,还不得找陈非拼命。经过一番核对,他果然发现某家五星级酒店漏掉了两张他传真过去的酒店确认书,但此时该酒店所有客房都已经订满,实在匀不出来。他只能临时通知这两家客户改订其他酒店,理所当然被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陈非早已对各种臭骂习以为常,面带微笑地听完,镇定地放下听筒。
这样枯燥细碎的工作填充着陈非每一天的八小时,并且假如他不换工作的话,将会填充他未来几十年的八小时。他曾经不止一次感到深深的厌倦,并且陷入了对未来的无可名状的恐慌,但现在他的面前只有一个不断跳动的数字,后面的单位是平方米。这个数字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4],高悬在陈非的头顶,每跳动一次就是一针鸡血,逼着他调动起每一个细胞里的能量为之奋战。
包装机械展开幕前一天,北京城飘起了小雨,天空中云层厚重阴霾,体现出长期抗战的决心。老板和处长叫苦不迭,陈非在背后偷笑,看到老板的抬头纹越来越深总是能让他开心。正准备回家,处长叫住了他。
“武宁嗓子发炎了,明天没法给黄司长做翻译了,”处长说,“你去做吧。”
陈非没有二话,接过那页开幕致辞的翻译稿。黄司长就是那位会长,人们习惯用他当年在工业部的职位称呼,以示谄媚之情。黄司长将在明天的包装机械展开幕式上致辞,本来安排了陈非的女同事武宁念翻译稿——武宁长得漂亮,胸围有35C,向来在一切需要花瓶的场合冲锋陷阵。现在武宁病了,重担就落到了上下一般粗的陈非身上。这让陈非倍感压力。
“明天广大观众一定很失望,”陈非晚上回到家对李萌说,“本来有35C可以看,最后只能看到43A。”
李萌吃吃地笑:“你那件值钱的西服还穿的上么?可别在肚子上撑出个口子来。几年前你刚进公司的时候还挺人模狗样的,老娘看了都要流点口水,现在就是个大饭桶,还是腰上带聚能环的大饭桶。”
李萌向来口无遮拦,和苏小麦尤其合得来,两个女人经常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编排陈非的不是,让他只能在一边干瞪眼。但李萌这话没有瞎说,陈非刚进公司的时候还是满精神的,一米八的个头,体重只有六十五公斤,正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几年过去了,公司的工作琐碎繁杂,反而把他催得膘肥体壮,脸上两道横肉,衣服架子成了肉架子。陈非一度百思不得其解,这几天被太后逼得愁肠满腹,反倒有了点小领悟:人没有压力就容易长胖。
曾几何时,陈非一度觉得自己还算活得有滋有味。有份稳定体面的工作,能按月拿到薪水;有个麻雀般喳喳叫的女朋友,能牵在街上耍宝;有一些性情投合的狐朋狗友,有事没事可以聚在一起聊天打屁,大家一起在北京城逍遥自在地慢慢变老。所谓人生也就不过是这样吧。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差得有多远。太后一席话惊醒梦中人,自己手里的北京户口其实就是一张纸,这不仅仅是因为房东随时可以把自己赶出去流落街头。没有房子就好像没有根,甚至不能让太后放心把女儿交给他。
陈非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熟悉的大胖子,身上的西服裹得有如疯人院里的拘束衣。他感到自己像鱼一样快乐地游向北京,却只是钻进了一张大网里。你当然可以说,这张网也是放在北京这个大水池子里的,你进了网也就算进了北京,但你和北京之间,始终只能透过网眼来交流,你和北京之间,始终都隔了这道网,就像一条翻白了眼在网里死命挣扎的胖头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