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非是在一个没有风的清晨发病的,在此之前,他喝了一夜的酒。
做业务工作的人往往有这种体会:喝不完的杯中酒,吃不尽的应酬席。据说觥筹交错之间更有利于谈生意,所以大量白花花的银子都流入了筵席之中。酒桌上讨好人不易,求人更不易,你需要的除了花言巧语拍马屁,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能装酒的肚子。
几年前,陈非刚刚到公司报道的时候,公司特地组织了一次聚餐,所有人轮流端着酒杯灌陈非。陈非从容应对,坚持不败,老总大喜:“人才!以后酒桌上就交给你了!”
于是此后凡是有酒桌上的应酬,老板或是处长都会带上陈非。说起来也很奇怪,陈非平时从来不好酒,聚会的时候更是一向以爱喝软饮料而被众人耻笑,但或许是天生基因好,他的酒量确实不错,甚至于面对东北人或者蒙古人也能抵挡一阵子,很快成为公司一宝。
发病前那一晚,一位几年来一直支持包装机械展的大客户到北京来和老板面谈,商议今年继续增加摊位面积的事宜。这位客户的公司全国知名,也算是包装机械展上能给展会撑场面的头牌,老板焉能不重视?
“把你们公司的小陈也叫上吧,”客户说,“小陈酒量好,我喜欢!我带了好酒,六十二度的衡水老白干!”
于是被喜欢的陈非也列席作陪。老板和处长的身体都不怎么好,一个是高血脂高血糖,一个是脂肪肝,于是他们象征性地喝过两杯后,其余的酒基本都交给陈非挡驾了。陈非左一杯右一杯,六十二度的衡水老白干喝进嘴里就像在喝硫酸,从舌头烧过喉咙,一直烧到胸腹。据说这种衡水老白干还不是最纯的,以前的可以在杯里点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滴水都不剩。
除此之外,桌上还有啤酒,因为客户的小蜜不会喝白酒,但挺喜欢喝啤酒,奇怪的是没喝出啤酒肚来,身材还是那么妖娆。该小蜜总是一脸媚态,逼着陈非整杯整杯陪她干,陈非既然要讨好客户,不能不连客户的小蜜一起捎带着讨好,所以又下肚了无数的啤酒。
陈非喝到后来,偷偷跑到厕所吐了几次,回来若无其事接着喝,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绝佳状态,无论衡水老干杯还是啤酒,倒进嘴里都像是在喝水。周围的景物渐渐模糊,他还残留着一些记忆,记得自己和客户勾肩搭背互称兄弟,记得自己和小蜜手牵着手情歌对唱,再往后就记不清楚了。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床边放着自己的洗脚盆。身上的衣服都换过了,现在自己正穿着干净的睡衣,苏小麦靠在床边,正在轻微地打着呼噜。他明白自己又大醉了一场,是被公司同事送回来的,而看情形苏小麦伺候了自己一夜——窗外的天色已经发白。陈非有些愧疚,伸手轻轻抱住苏小麦。
苏小麦醒过来,看看陈非的表情,无声地笑了:“行啦行啦,别又把你那些道歉的车轱辘话翻过来掉过去的说,工作需要,谁都知道,你又不是那种花天酒地的货色。躺着吧,你们老板说了,你是因公醉酒,放你一天假。”
陈非嘿嘿一笑:“我每年的因公醉酒假加在一起,快和年假的天数差不多了。”
苏小麦撇撇嘴:“所以你的啤酒肚一年大一圈,跟年轮似的。行了,不和你瞎扯了,自己在家好好休息,我得上班去了。”
苏小麦到卫生间去洗漱,洗完脸,边擦着润肤露边走回来,忽然大叫一声:“喂,你怎么了?”
——只见陈非半边身子留在床上,上半身已经掉到了床下。他低着头,手捂着胸口,看起来相当难受。
苏小麦这一声叫惊醒了对门的李萌,两个女人一起动手把陈非扶上床,看着他手捂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李萌伸手搭他的脉搏,大惊小怪地喊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脉搏都跳成一条线了!”
“那得多快啊?”苏小麦傻眼了。
“至少一百五六吧?”李萌也不确定,“他每年体检,心脏有什么毛病没?”
“好像就是有点窦性心律不齐,可那根本不算什么毛病啊!”苏小麦说,“要不要打120?”
“不用打……”陈非艰难地开口了,“现在好多了,我就是觉得胸闷心慌,喘不上气。”
果然,陈非线一样的脉搏慢慢平缓下来,虽然还是在一百左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离谱了。苏小麦把窗户全打开,让陈非大口大口喘气。等陈非喘完气,她担忧地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恐怕得去看看了,”陈非说,“这颗小心还没这么着跳过。”
“你陪他去吧,”李萌说,“我去他们单位帮他请假。”
“不用了,”陈非咧嘴一笑,“今天本来就是放假,因公醉酒假。”
于是苏小麦打电话请了假,陪着陈非来到医院,挂了心内科。两人等在诊室外,眼里所见基本都是头发花白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太太,只有陈非一个人是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夹在老人们当中甚是滑稽,就像梅花鹿群里混进了一头长颈鹿。
“你混在他们中间还真是扎眼……”苏小麦偷笑。
“我这叫少年老成。”陈非一本正经地回应说。几天之后,当他躺在夜间急诊的病床上、听着身边一个病重的老人拉风箱般不断喘息的时候,他才觉得玩笑不能随便开,有时候人们根本意识不到老之将至。
等了半个小时之后,大夫接见了陈非,看见他如此年轻,也是微微一愣。陈非诉说病情,说自己持续胸闷心慌,并且心率曾经飙升到跳成一条线的程度。大夫问陈非有无家族心脏病史,陈非说自己祖上三代都心脏健康,大夫也有点纳闷了。她给陈非量了血压,140/95,略偏高,但也并不算高的离谱。
“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得心脏病?”她在几张检验单上刷刷刷地写着字,“做一个心电图,做一个尿常规先看看吧。”
陈非当时并没有想到,这是他此后一两个月里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检查的开端。医院是这样一个地方,生怕各种各样的器械放着不用会生锈,只要有机会就会开出无穷无尽的检查项目,把病人们的腰包掏得干干净净。倘若遇上一时间解释不清的病例,更是会把各种莫名其妙的检验揉成一团喂到你嘴里,不把你撑死绝不算完。
现在只是刚刚开始。陈非做完这两项,没有看出任何问题,大夫再询问了陈非最近一段时间的身体状况,很有职业感地皱着眉:“有点头晕,有点心慌,除了那一次心动过速也没别的问题……这个得做进一步观察才能得出结论。我给你开点药先吃着吧。”
她给陈非开了些活血清脑的药物,大手一挥把陈非打发走了,陈非和苏小麦都很纳闷:怎么什么病都闹不清楚就先吃药呢?但显然大夫见惯了各种重症,对这点小毛病并不上心,两人没办法,划价拿了药,先回家歇着。
此后的两天陈非没有犯毛病,他猜测自己大概只是临时的小毛病,也许是累的,于是继续去上班。大夫开的药他还是按时吃了,觉得更加不会有什么问题。然后到了第三天早上,陈非又费劲地挤上公车,并且很幸运地抢到一个座位——这种事情比中彩票容易不到哪儿去——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他觉得一阵凶猛的心悸无力感袭来,立刻就觉得四肢发软。摸一下脉搏,又跳成了一条线,估计不下一百六。
那一下陈非跌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敢动弹,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死亡的威胁。极度的恐惧在那一刹那攫住了他的全身,让他感受到濒死感的蔓延。那一刻他想起了很多由于心脏问题而猝死的传闻,甚至有表面上看来无比健康强壮的足球运动员,在球场上好好踢着球,忽然间就倒在地上死去了。那段视频陈非见过,当时还直发感叹。
我也会成为猝死人群中的一员么?陈非紧紧捂着心脏无力地想,只觉得那种突如其来的死亡恐惧已经渗入了骨髓,随着血液流遍全身。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像西施一样捧着心,满脑袋想的都是四个字:我会死吗?
公车上依然挤得满满当当无比热闹,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妇女深情地看了他好几百眼,但陈非实在没有能力站起来让座,中年妇女的深情化作鄙夷,嘴里嘟弄着“没素质”,把深情的目光投到另一个年轻人身上。
好容易挨到公车到站,陈非也不管这是什么站,跌跌撞撞挤下了车。运气不错,车站旁边就有一家药店,陈非进去买了一盒速效救心丸,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往嘴里倒了一把。接着他拦下路边的一辆的士,直奔医院。
到了医院,心慌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再一摸脉搏,似乎又恢复正常了。但陈非还是不敢怠慢,进医院挂了急诊。他再做了一次心电图,量了血压,竟然一切正常。再去做了胸透,也没能看出任何东西。
“查一下血吧,”大夫说,“心电图和胸透都看不出来,也许是心肌炎?”
于是陈非又稀里糊涂被抽走好几管鲜血,分别查肌酸磷酸激酶、谷草转氨酶等几项指标。他想起自己在大学的时候义务献血,可以拿到两百块钱补助和一些劣质红糖之类的营养品;在单位完成献血指标更是不得了,两千块现大洋之外,还有一星期的假。可惜他只完成过一次,此后单位以保护员工为理由,每回都在大学里找学生来代替,陈非当然不好去争,但心里其实相当遗憾。而眼下自己也献出去不少血,还得倒给几百块钱,真是冤死了。
等待验血的时候,他给单位电话请了假,然后给苏小麦打了个电话,苏小麦听说他心脏又犯病,急坏了,当场就要翘班跑过来,陈非连忙劝阻:“你来了也白来,不用过来,现在我身边全是医生,想死都死不了!”
苏小麦一想也是,遂放弃了翘班的念头:“那你自己多小心,我晚上早点回来!”
陈非坐在急诊室的椅子上,一会儿按一下脉搏,但脉搏偏偏和他作对,进入医院之后,那些来势汹汹的心慌心悸胸闷以及心动过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心率始终维持在八九十跳每分钟,考虑到现在他比较紧张,这样的心率完全正常。
四十分钟后,验血的结果出来,除了略有点高血脂,其余指标完全正常甚至还有略偏低的,说明压根不会是心肌炎。大夫想来想去:“你那么年轻,不应该是心脏病啊,又没有家族遗传……保险起见,约一个心脏彩超吧,看看心脏有没有器质性病变。”
器质性病变?陈非心里咯噔一跳,而彩超这个词也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孕妇,更是有点哭笑不得。但毕竟心脏的难受是实打实的,公车上那种濒死感恐怕会终身难忘,这种时候,大夫就算要把他开膛破肚他也只能忍着。
“顺便再做一个24小时动态心电图,”大夫又说,“如果你再出现那种心动过速,仪器可以记录下来。”
大夫说得轻描淡写,这两样高科技玩意儿每项都两百多块钱,划去医保的部分自己也得掏不少。陈非顾不得算账,匆匆约好了第二天上午的心脏彩超,再把二十四小时心电图背上,这东西简称holter,要往你身上贴若干个感应器,感应器连出线来,统统接入一个方形的小主机让你背在身上。在这二十四小时内,你必须背着这些感应器和主机不离身,还得远离电视机电脑之类的辐射源。
又得多请一天假了,陈非叹口气。请假就好比从处长身上割肉,这些年来,偶尔有点头痛脑热的小病陈非都尽量扛着,但眼下性命攸关,处长的脸色再难看也得看。
陈非回到家里,看看闲书打发时间,苏小麦回家为了哄他开心,也尽量不谈病情,只是拿着holter好好取笑一番。
“你这样子活像做人体实验的,”苏小麦说,“又好像一大堆蜘蛛在身上爬。”
“只要能解决问题,再多实验我也认了,蜘蛛爬我都认了,”陈非的兴致始终不高,“困了,先睡觉吧。”
他小心地侧身躺下,以免压着holter,迷迷糊糊正要入眠,忽然心脏猛地一抽,一阵心悸让他醒了过来。他定定神,翻身再睡,但又是在即将入眠的时候,心脏一抽,让他再度醒来。
这又是新的症状了。这一夜的前几个小时完全不能睡,只要临近睡着,心脏就会猛抽,使他猝然惊醒。直到凌晨五点钟,疲倦到极点后,陈非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然后赶往医院交还holter,顺便做心脏彩超。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他不知道是该欣喜若狂还是垂头丧气。心脏彩超做完后,十五分钟后出了结果,他的心脏完全正常,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下午holter的结果也出来了,除了有些时段窦性心动过速外,也没有其他问题,即便是半夜心脏抽搐的那些时刻,也只是简单的窦性心动过速。
“也许是高血压?”大夫更加吃不准了,“要不检查一下颈椎,有可能是交感型颈椎病,颈椎压迫交感神经会出现心脏病的症状;或者你再去查一下甲亢,甲亢也可能会引起心脏不适;又或者……”
“查!”陈非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就算把医院的每一个科室都踏遍,老子好歹也要弄明白我到底是什么病,陈非咬牙切齿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