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瞥一眼李秀美,只见她把视线从袁鹰那里移到我这里,表情还是那副受了委屈的小女人样子,目光中却闪着得意的光彩。我最鄙视这种背地里打小报告的人,所以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在会上我注意了一下,发现李凉已经康复了,薛钢的腿还没痊愈,走路还一跛一跛,陈洁的脸倒是好了,只是表情很沉,心事重重。薛刚几次去拉她的手,都被她甩掉了。
在房间里操作电脑的日子可就分不清白天黑夜了,窗子对着一排高楼,之间隔的距离很近,又是朝北的,阳光从来不会光顾,所以我干脆终日拉着窗帘,开着灯,二十四小时就这样被削去了特征,不过电视机能够告诉我什么时候是常人活动的时间,什么时候该睡觉了。只要我醒着,电视机就亮着,我讨厌身边一点声音都没有,反正李丹心很少回来画图,这个屋子便是我一个人的。
本来每餐都在楼下的餐厅里吃,但有一次我在青菜里面吃到一条筷子粗的青虫,便再也不敢去那里了,只要闻到一丝那地方的味道,我就连连作呕。但我又不愿意在那么热的天里出去谋食,于是买了许多饼干面包和牛奶,肚子饿了就吃一些。我发现这样的生活很自由,不必受太阳的约束,也不必受吃饭的约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唯一的遗憾就是电视节目不能像我那么自由,一出现晚安的字样,我就只能把它关掉了,开着也徒增孤独。
我渐渐就发现了,其实这种生活就像度假一样,画图根本不用动脑子,几个重复的命令睡着了也能操作,所以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脑细胞就只能用在电视节目上了。
有一次,我正在看《倚天屠龙记》,隐隐约约听见有敲门声,打开门却没有人。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不耐烦地说自己进来,门就打开了,走进来的是胡云生和李秀美。
我心里一慌,但故作镇静,问有什么事么?
胡云生先是朝着电视机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说原来是武打片啊。我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就只附和嗯了一声。想不到他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看看电视也没关系,只要别耽误画图就行了。
若他大声骂我一顿,再把天线收掉,我倒还能理直气壮地和他吵一番,可是他偏偏这么不温不火地宽容了我,让我浑身不舒服,想想上次还得罪了他的学生,他就这么不计前嫌?
他走到我身边侧头来看我的电脑图,问画多少了。我说我在描家具呢。他又问建筑都画好了?我说都画好了,于是把电脑屏幕转过去让他看。
他看了一眼,皱着眉头,缓缓地摇了摇头,温和地说,这不行。
怎么不行了?有哪里不对么?我从他的笑容中感到一丝寒冷。
这些细节比例都不对,你有测过么?还有,这里一块怎么空着?
我说那间房子进不去,是从里面锁掉的。他哈哈一笑说怎么可能呢?你再去看看吧。
再去看看是什么意思?再看看就芝麻开门了?我预感到有不祥之事要发生了,小心翼翼地问是再到乌子园去测一次么?
怎么,你觉得这样的图能交差么?前些日子研究生老师不是来给你们纠正过错误么?怎么还会这样?
我还没回答,李秀美就插嘴说:他没给我看过,我找了几次都没找到他。
胡云生淡淡地说,趁早再去测一次吧,现在不去,后患无穷。说着哼哼一笑就走了。
我看到他一转过身,就把脸板了起来,目光扫过墙壁,给无辜的白墙涂上了一层寒气。
我正在揣度胡云生是故意吓唬我还是说真的不行,如果就这么交上去,他真会给我不及格么?
刚想了一会儿,程晨就来了。他是一点寒暄也没有,开门见山就说你画多少了,让我看看。他这副急匆匆的样子,我就知道是受了胡云生的指使,至少也是“启发”。
我给他看,他一看就说,这不行的,你这么画太粗糙了,这扶手的尺寸肯定有问题,楼梯也不是这么画的,这些细部的数据都有么?我摇摇头,他就说要去重新测,不然的话肯定不行,我们画的都对不起来。
胡云生这么说我还在犹豫,程晨一说,我就心烦了,一看手表十二点半,那么热的时段出去不是自找苦吃么?我午饭还没吃呢。
是胡云生让你来的么?我故意这么问。
他说要把我画的和你的对起来,不能只顾着自己画,毕竟是一幢房子,我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
有道理个屁,我骂了一句,他真是烦,你还理他。
可是你这么画的确不行,这几天你就一直闷在屋子里?
怎么了?我是在画图呀,又不是睡觉。
你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么?你什么都不关心,你以为你这么闭门造车,最后就能顺利交差么?你也太天真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两天除了李丹心谁都没看见。
昨晚杨林把他的图给胡云生看,胡云生相当不满意,就每间房看了一遍,结果没有一张图是完全合格的,今天一早大多数的人都去重测了。
什么!都去重测?那不是要来不及了么?
我这句话算是给他抓住把柄了,我怎么能说来不及呢?可是我改口也来不及了,所以只好乖乖地听他的话。我临走前又说了一句,我可是买你的面子,要单是胡云生,屁都不睬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又不想博得程晨的感激。
我一到园子就不感到孤独了,那么多熟悉的身影又在四处活动着。我一到园子,就不想干了,我找了个凳子坐下来,一路上跑得满身是汗,再怎么也该先歇歇吧。
正盘算着过一会儿要测些什么,就看见陈洁捂着脸从我面前飞奔过去。她怎么了,我心想,她的脸不是已经好了么?她跑得很快,一转弯就看不见了,我朝后面望去,只见薛刚傻傻地站着,愣愣地朝我这边看来,当然他的视线不是落在我的身上。
我心里好奇,就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先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再追问一句,他就说是他不好,他不应该打她的。
你打她了?我吃了一惊。
我真傻,我真傻。看他后悔不堪的样子,就快要刮自己耳光了。上次李老师说我们的挂落测得不对,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她偏说测得不对的不是挂落,而是扶手,我是亲耳听见的,挂落和扶手怎么会分不清楚,我还记得当时李老师用手在挂落上拍了一拍的。可是她就是不信,还理直气壮地说我白痴,我脚不方便,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痛苦地用手锤打了一下膝盖,又说,她也不管我一个劲儿地去测扶手,你说我们都没时间了,怎么还能做这些无用功?于是我心急之下就打了她一下。他一边说一边重现当时的动作,就是这么一下,她就气哭了。可是……可是……我又不能跑,不能把她拉住!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悔恨交加,眼眶也湿润了。
那我现在去找她好么?我说。
不用了,让我冷静冷静吧。他想了一会儿说,我还是先测挂落吧,没时间了。
薛刚本身就不高,脚踝又扭伤了,不能踮起脚,只好伸长脖子伸长手臂去够高高的挂落,让人看着更觉辛苦。于是我说,我来帮你测吧,你这样测到什么时候去,搞不好脚又要弄伤了。
他不住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唉,我真没用我真没用!
我测的时候,心里觉得好笑,你这么个傻子也有女生会喜欢?但一想又觉得不对,我明明比他聪明,为什么却没女生喜欢我呢?
我越来越觉得胡云生可恶了,我来到那扇门前,发现它还和以前一模一样,就直愣愣的一块红色木板,连个屁眼都没有,怎么进去呢?我楼上楼下跑了好几次,还是找不到有什么入口,便用脚在门板上使劲踹了几下,那块可怜却又坚硬的木板只是发出空空的声音,纹丝不动。
突然我好像听见了一丝古怪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回声还是其他什么,总之就那么滋地一下,很尖细的声音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我立刻打了一个冷战,心想这可是一幢古宅,鬼知道几百年前里面是干什么的,想想那些早就老死或者病死或者冤死的人曾经就在这些走廊上房间里活动,他们的指纹还留在栏杆上,他们的头发还卡在床缝里,他们的魂魄说不定还盘旋着没飘走,说不定就在这间古怪的屋子里面?一想到这点,我吓得立刻飞奔下楼,一边跑一边还在想,不然为什么打不开,一定是下了毒咒!
回去的路上,我想,反正那间屋子进不去,我随便画画也无从考证,而其他扶手窗框什么的细节,每幢房子也大同小异,等别人画好了,拿来拷贝一下就行了,老师不会这么吹毛求疵的,像胡云生这样的人我最了解了了,对别人要求高,自己又懒得做,只要一吼,大家都自觉起来,他只需等待,最后自然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