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小狞恐怕是五七沟第一个察觉到自己记忆错乱的人。
那天早上，他照常去学校，走过单车棚的时候一如既往地看了一眼杜小乱那辆粉红色的单车。几个低年级的小混混正在撬锁，巫小狞过去把他们赶跑，抓住那个领头的小家伙揍了一顿。小家伙走之前放了狠话：“巫小狞你等着，今天下午你别想囫囵个儿地回家！”
巫小狞自然不理他，自顾自进了教室。一年来，他一直被一种消极的、悲伤的情绪所笼罩，他感觉生命中仿佛少了重要的一部分。
一年了，杜小乱已经消失了一年。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他常问自己，既然喜欢杜小乱，为什么不记得她的样子？不记得她的声音？也不记得她和自己发生的事情？
他一直被这样的问题困扰，他想知道杜小乱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她这一走，甚至带走了自己关于她的记忆。
浑浑噩噩，一天一天。
下午的时候，几个高年级的家伙在圈八（五七沟居民戏称自己住的一号楼到十二号楼为“猪圈”）后面的小胡同里堵住了巫小狞，其中一个小个子的家伙助跑后一个飞脚踢翻了巫小狞，几个人上来就开始拳打脚踢，边打边骂，边骂边吐口水。巫小狞一下也没有挣扎，他觉得累，他只想回家。
早上撂狠话的那个小家伙在巫小狞脸上吐了最后一口口水，几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巫小狞站起身来，拍了拍土，脑子里嗡嗡地响。脑海中无数碎片拼凑着，拼凑出一张极其模糊的脸。嘴是那张脸上唯一可以看清的器官，一张一合，对巫小狞说：“你知道吗小狞，在五七沟外面，有一种能在天上飞翔的机器，叫做直升飞机，你想坐直升飞机吗？你想在天空中翱翔，将天下万物揽入眼底吗？你想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夜里，你正在睡觉，一道强光照亮你的屋子，将你照醒，一架直升飞机轰鸣着停在你的院子里，从上面下来一个陌生人，伸出手来，对你说，跟我去拯救世界吧。你会怎么回答？”
那张模糊的脸的主人魁梧的轮廓突然出现在巫小狞的记忆中，可那轮廓只是闪了闪，就消失不见了。
巫小狞对这种恍惚的感觉很熟悉，虽然他不记得自己以前有过这样的经历，但那种记忆碎片纷至沓来的感觉确实似曾相识。他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家，那座位于落岭山脚下的独门独院，扔掉书包，躺上床，那张“脸”说的话仍然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回响。
“我会伸手过去，应承他的邀请啊。”巫小狞对自己说，他伸手向空气挥了一拳，“现在的生活这么没劲，我当然想去拯救世界啊。何况杜小乱已经消失，我已经杳无牵挂。”
巫小狞忍着身上的疼痛，来到猪圈旁边，抚摸着一头头白胖白胖的肥猪的脊背。自他有记忆以来，或者说，在他记忆的起点处，这些猪就已经存在了，它们好比他的亲人，甚至对于巫小狞来说，这些猪比五七沟任何人都亲切。他往猪食槽里倒了用麸字和粗糜子拌的猪食，喷香的粮食气味在空气中飘荡，巫小狞深吸一口气，猪粪味和粮食香味猛烈碰撞，他说：“猪啊猪，我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你们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猪们发出亲切的拱食声，巫小狞看着它们抢食的样子，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美好起来。
“做梦，一定是做梦。”巫小狞这样对自己说。
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怪物，整体看起来就像一只直立行走的蜥蜴。墨绿色的鳞片在凄冷的月光下熠熠生辉，鳞片之下虬结的肌肉似乎蕴含着令人无法抵抗的力量，粗壮的尾巴微微摆动，就像人类在抖脚。
“我将发动一场战争。”怪物瓮声瓮气地说道。它没有脖子，高大的身体上长了一颗鱼脑袋，显得有些滑稽。头壳坚硬，两只眼睛无神地看着远处，没有聚焦，嘴唇随着它说话一张一合。
“我不懂你的意思。”巫小狞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别害怕，兄弟。”那鱼头蜥蜴人上前一步，用长着利刃般爪子的前肢抓住了巫小狞，“自从杜小乱成为女王，物种的繁衍速度增加了两倍，现在大沼泽已经不够我们居住了，我们必须夺下五七沟、落岭和永固，作为我们的新巢穴。”
兄弟？杜小乱？女王？战争？天哪，眼前的怪物在说什么？巫小狞浑身发抖，他打量着它，说道：“你知道杜小乱在哪里？”
“兄弟，”怪物伸出双手扶住巫小狞的双肩，将脸凑了过来，那颗巨大的鱼头散发着冰冷腥臭的气息，“我是你的结拜哥哥，李小环啊。”
“李小环”三个字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巫小狞脑海深处的记忆大门。无数碎片像关也关不住的老鼠从门后汹涌而出，如浪潮，如宝库里塞也塞不下的金币。巫小狞蹲了下来，太阳穴上的青筋直跳。记忆中，一个清秀少年的脸庞和眼前丑恶的鱼头重合，眉眼和轮廓分毫不差。巫小狞挣扎着站起身来，颤抖着问道：“环哥？”
鱼头面无表情，可是巫小狞看见那骨质的僵硬嘴角，在雪亮的月光下，咧开了一个弧度。
巫小狞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周一，因为那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一个老师逼死了一个女学生，家长来闹，不得已，学校暂时停课，让所有学生回家。
离开学校后，巫小狞到大球场上玩沙子。他用废饮料瓶接了一些水倒进沙子，和成泥沙，堆起了一个立方体。这个时候，几个高年级小孩走了过来，踩烂了他的立方体，巫小狞生气了，抓起一团沙子就往领头那人脸上砸去。
领头人没躲开，泥沙正好糊住了他的脸。
巫小狞并没有遭到群殴。因为在他遭到群殴之前，已经有一个身影如天神下凡般将他挡在身后，那身影替他挡下所有拳头，承受所有咒骂，再将这些拳头和这些咒骂浓缩为更巨大的能量，还了回去。
巫小狞站起来，看着眼前的人。那是一张清秀的脸，浓浓的眉毛下面是一双不安分的眼睛。他笑着说：“巫小狞，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外表懦弱，却和我一样胸怀巨大野心，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兄弟。”
除了李小环，巫小狞还看见，从旁边的树林里走出来一个俏丽的身影，白色的衣裙如同亮片，阳光在上面跳跃着，将她柔和的轮廓衬托得仿佛飞舞的蝴蝶。
巫小狞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的场景，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环哥，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杜小乱。
只可惜，那时的杜小乱，就已经是环哥的女人。
巫小狞伸出手去，碰了碰那颗怪异的鱼头。冰冷的触感真实得让他怀疑自己根本不是身处梦中，他又叫了一声：“环哥？”
李小环摆了摆狰狞的爪子，说道：“还记得以前小时候，每到深秋，咱们都喜欢在校门口的垃圾场玩火。其实咱们并不烧垃圾，只烧那些枯黄的梧桐树叶。每到秋天地上都会铺满梧桐叶，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你把这些树叶收集起来，生起大火，你和我看着跳动的火苗发呆，杜小乱在旁边跳起不知名的舞蹈。想想那时，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巫小狞想了想，确实已经蛮久了。
“那时候，火是热的，风是冷的。”李小环说，声音苍凉，“现在，我变成了这样，成为了大沼泽的摄政王。我已经联合了鱼头蜥蜴人、狼人、泥塔人、洞穴人和水妖，组成联军，准备消灭人类，占领你们的地盘。”
巫小狞没说话。
“小狞，跟我走吧，我知道你，你一直不甘心过这样平庸的生活，我知道你想成为英雄，跟着我一起参与这场伟大的战争，你会成为英雄。”
巫小狞久久也不说话。他在想，想下午脑海里那张脸说过的话。现在就有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手，邀请他成为英雄，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什么要犹豫？
可是巫小狞不想，他总觉得眼前的场景出了什么差错。他总觉得，一个英雄不应该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诞生，或者说，不能被人逼着成为英雄。他想选择，自己选择成为英雄，而不是这样，被一个异类邀请加入一场侵略人类的战争，这是邪恶的，是违背自己内心想法的。更何况，这根本不是拯救世界。
可是，也许跟他去，可以看见杜小乱呢？
巫小狞的眼睛里的火焰一点一点熄灭，又一点一点点燃。他盯着李小环空洞的双眼，笑着摇了摇头：“环哥，从咱俩结拜开始，我一直都听你的，可是这一次，我好不容易恢复了自己的记忆，我想听一回自己的。”
“别傻了兄弟，”李小环说道，“我已经封印了五七沟所有人的记忆，他们根本不记得我，不记得李十三，不记得杜小乱，也不记得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亲人变成了我等族类。你违背我，只能孤立无援，落得悲惨下场。”
“那不正好吗？我最喜欢当孤胆英雄。”
李小环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巫小狞，很久之后才慢慢笑出声来。他从胸口处拔下了一片鳞片，发出血肉撕裂的声音。他把鳞片递给巫小狞，上面沾着蓝莹莹的血。
“那我就不再封印你的记忆了，我要杀死一个记忆完整的你。”李小环笑道，“鳞片是我的信物，你要记着，你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这场战争中，你我兄弟将刀兵相向，你死我活。”
“环哥……”巫小狞还要说什么，李小环魁梧的身影便在银白的月光下涣散了。巫小狞上前一步，却什么都没抓到。
巫小狞猛地惊醒，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视线下意识地移动，落在了右手上。
右手手心里，赫然握着一片泛着绿莹莹光泽的、小碗口大的鳞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