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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庄蝶不见华胥茫

历经波折,城上终于只余下陆、高二人,雨势愈加猛烈,黑云也遮住了半壁月光,高若凰走向陆云辽,千言万语霎时间涌上喉头,却不知如何开口。经过刚才陆云辽几番相救,她已不再怀疑陆云辽对自己是否有意,更无了遮遮掩掩,虽是双颊晕红,芳心乱跳,却仍仰头凝望着他,只见他面庞虽远不如王坚、李西沉英俊,却也是浓眉阔目,自有一分江湖草莽的风采。

那边陆云辽望着高若凰,见她清澈双瞳犹自梨花带雨,容颜灼若渌波芙蕖,心中亦自升起了无限爱怜之意。他自幼反逆父母,孤身随师父于深山之中苦修武艺,二十岁艺成下山之时,全家早已被当地官府迫死;此后流亡四方,颠簸不定,更兼性子孤僻,不擅与人交道,那里领略过姑娘家的一片柔情?及至在高府住下,与高若凰朝夕相处,她性格开朗大方,与自己谈笑风生,更对“陆云辽”三字不恶反喜,那段日子便过得说不出的愉快;只是他自知一介武夫,形貌平凡,不通礼节,只怕损了“陆云辽”在她心中形象,是以久久未说出口。此时见她双目含波望着自己,那里还有半点疑虑,便开口道:“高……嗯……”顿了一顿,忙改口道:“若……呃……”却是始终拿不准怎么称呼。

高若凰见陆云辽退敌之际何等英武决绝,却只为如何称呼自己犹疑不定,不禁心下一喜,破涕为笑道:“陆大哥,你便和爹爹一样,叫我凰儿罢。”陆云辽脸也是一红,忙道:“嗯,好,凰儿……”

高若凰心中一甜,笑道:“陆大哥……你救了我三次罢……”陆云辽一怔,道:“那里有三次?”高若凰道:“第一次从枯桑手上,第二次从巴图鲁手上,今天便是第三次……”陆云辽笑道:“那两次不算数的,枯桑行刺的时候,我还不知凰儿你在高府之中呢;至于那个鞑子,我是一定要杀的,他掳的便是小猫小狗我也救了;只是这次……这次是只为救你而来的。”高若凰心底一股暖意陡然升起,嫣然一笑,便扑倒在陆云辽怀中。

两人紧紧相拥,全不在乎大雨倾盆而下。良久,只听陆云辽道:“凰儿,去檐下罢,不要着了凉。”高若凰嗯了一声,这才立起身子,往檐下而去,忽然之间想起陆云辽诈称接书北上之事,问道:“陆大哥,那****说接了表哥书信,却是往那里去了?你若不走,我也不会给那鞑子欺负了。”

陆云辽哈哈一笑,道:“哦,是那次啊……我当日沿江而下,刺杀左良玉去了。”高若凰不禁一声惊呼,她虽知陆云辽并未北上,却未想到竟是去行此等凶险之事,只听陆云辽又道:“那****听你父亲道左良玉起兵造反,江北兵力尽数南调,心想此举可为鞑子南侵大开了门户;然而若是不予镇压,江北腹背受敌,更是万万不可;权衡之下,便去先行杀了左良玉,那厮手下军队果真散漫无纪,见主帅毙命,也不管死因为何,当下便各自散去了……只是朝廷却不将兵力迅速回防,早知如此,却不如不去了。”

高若凰听他言语轻描淡写,却自知行刺之事,原本凶险万分,便如聂政、专诸这般名刺客,事虽得手,却也不免葬身卫士剑下,当下握住陆云辽的手,柔声道:“此后可别再做行刺之事了。”陆云辽微微一笑,说道:“凰儿这话却是自相矛盾了,若我再不做行刺之事,咱们那里还有‘此后’?”

高若凰心下一凛,忙道:“莫非……”陆云辽点头道:“嗯,鞑子既运来红衣大炮,明日破城当真不必费吹灰之力,我若不在此夜取了多铎人头,那时却怎么办?”高若凰急道:“你、你一身武功,带着我和爹爹,难道还逃不掉么?”陆云辽道:“你定是没见过鞑子屠城罢……强壮男子便阉了,瘦弱男子、老丑女子随手杀掉,小孩子的头颅堆成山丘,美貌年轻的姑娘就拖到街上当众行事……你倘若当真见了那副景象,怕早就吓坏了罢……那时大军涌入,箭矢漫天,我如何能护你周全?”

高若凰听了这话,也是一惊,急道:“那……咱们现在就走,回去叫上爹爹,从东边出城,乘船渡海,像那个‘东海神拳’那样,找一个海岛,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好不好?”陆云辽摇了摇头,叹道:“咱们要走容易,那城里几十万百姓怎么办?”

高若凰泣声道:“可是……你去闯龙潭虎穴,我放心不下,却比我自己去还要害怕……你不要去了罢,咱们那里也不去,便是明日死在一起……”陆云辽打断高若凰话头,笑道:“哈哈,没什么好怕的,咱们谁都不会死;我往日行刺,把握均不过六成,不也平平安安活到现在?此次行刺多铎,我有十成把握,你就放心罢。”见高若凰不信,又道:“我几日来已探听清楚,多铎营中‘四狼’‘四虎’俱在,虽说‘四狼’已给我杀了一个,若是另外七人齐攻我一人,我仍是抵挡不住的。只是今日天公助我,大雨如注,月光也不甚明朗,胜算已多了五成;我只要换上李西沉衣物,蓬首垢面,再随便割一个城下死尸的人头,前去报告讨陆功成,只要踏进多铎营帐,他便是必死无疑了;好在‘四狼’‘四虎’中半数分守粮仓,我取了多铎人头,当即夺路而逃,随便杀一个清兵,黑夜中换上他的衣衫,趁乱奔出营来,自是全无问题;便连上城的绳索,李西沉也给我备好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这一番计划丝丝入扣,高若凰听了,既知决计拦不住他,也觉确已胜券在握,便道:“好罢,你这次去行刺,我不管你,只是你得手之后,却怎么办?”陆云辽闻言,沉吟不语。高若凰道:“你杀了一个豫亲王,便要去杀睿亲王;睿亲王死了,可能又冒出个什么鬼亲王;你把亲王都杀净了,便去杀鞑子皇帝……且不说一旦失手,便是你真将鞑子皇帝杀了,咱们汉人打过去,再将满人百姓杀戮一番报仇,便是你希望的么?”

陆云辽道:“那自是不好。”高若凰又道:“那时你见满人百姓可怜,便回头来杀汉人将领、王爷、皇帝,如此循环往复,却到何时是个尽头?”陆云辽沉吟半刻,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若凰一口气说完许多,喘了口气,柔声道:“陆大哥,我说这些,不过是怕你以身犯险,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你此次去杀多铎,我不拦你;只是此间事了,扬州几十万百姓自可得一时之安,你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其后扬州是福是祸,自有朝廷筹划,便是扬州破了,大明亡了,也只怪朝廷无道,我却不想要你再担待朝廷的过错……什么天下兴亡,都比不上你一个人要紧……”说到最后,声音已微不可闻。

陆云辽沉吟片刻,长叹一声道:“好罢,等我回来,孤岛大漠,雪原山林,咱们就此远走高飞。”高若凰微微一笑,紧紧抱住陆云辽,不肯放开。陆云辽道:“我得准备一下,莫要一会儿云散了。我的马在城下,你也快回去罢,收拾收拾行囊,明儿一早,来这里等我。”高若凰却只是抱住陆云辽,过了良久,才缓缓地松开双臂。

陆云辽微微一笑,便去城边除下李西沉衣衫,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转身正色道:“凰儿……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停了一停,又道:“我给你讲三句话罢。”高若凰奇道:“讲什么话?”陆云辽面露犹疑,说道:“这三句话并没什么关联……原本那句我不好说出口,拆成三句,你好好体味便是;若是不懂,便也不必深究,想来没什么问题……”

高若凰不知陆云辽何故如此踌躇,只听他道:“第一,天风道人的武功,那是极高极高的,绝不在我之下。”高若凰全没料到陆云辽竟会陡然提起天风道人,不觉咦了一声。陆云辽又道:“第二,枯桑婆婆武功略逊于天风道人,却也是从来不屑用毒针的。”高若凰又是一惊,大雨之夜重闻枯桑婆婆之名,不禁心头一凛,却仍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只听陆云辽续道:“第三,我在高府住下的第二日,前往江北大营做事,遭一裨将醉酒鞭笞,你是知道的罢?”高若凰点了点头,全不清楚这与天风、枯桑却有什么关系。陆云辽道:“只是那人并非军中裨将,我在府邸周围见过此人……而那****离城西下时,此人率领十几个好手欲拦我去路,被我杀了。”

这三句话毕,高若凰只是一头雾水,全然摸不着头绪。陆云辽见她不明所以,却也不再多言,径自准备去了。高若凰凝望片刻,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下城去。

高若凰回府之时,已是子丑之交时分,踏进大堂,只见堂内灯火齐明,父亲高岐风正负手背立。高若凰几日来不敢叨扰,此时陡然见到父亲,忙道:“爹爹!您身子好了么?”

高岐风闻言,猛地转身,见是高若凰,顿时喜形于色,失声叫道:“凰、凰儿!你、你刚刚……你刚刚那里去了?”高若凰奇道:“那些人来时,没有吵到父亲么?”高岐风道:“我方才在房内运功之际,灵台明澈,于外物一概不知,及至醒转,却发现你已不见了……凰儿,可真是想苦了爹爹了……快跟爹爹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高若凰连日不见父亲,早有一腔话要说与他听,当下便把刘难树一众将自己掳至城墙、原扮作王坚的陆云辽救下自己、意欲行刺以及天明时的计划粗略讲了,说罢笑道:“爹爹,过一会收拾东西罢。”

高岐风闻言,却是眉头紧蹙,半晌才道:“陆少侠武功虽高,可鞑子军营高手如云,怕也没那么容易得手罢。”高若凰笑道:“陆大哥自有办法。”便将陆云辽如何行刺细细说了。高岐风闻言大喜,笑道:“陆少侠果然奇才,如此多铎命必休矣!速去收拾行囊罢!”

高若凰见父亲夸赞陆云辽,也是喜笑颜开,道:“陆大哥还在准备着呢,咱们也不必着急。”高岐风点了点头,说道:“嗯,凰儿,你先去我书房,将柜子里第二排左数第三个格子里的玉佩拿来。”高若凰奇道:“什么玉佩?”高岐风笑道:“那是咱高家的传家之宝,待天明陆少侠回来,爹爹可要将玉佩送与他喽。”高若凰听了此言,知是父亲已同意将自己许与陆云辽,不觉双颊绯红,含羞带笑道:“女儿这就去。”说罢闪身跑进内堂,脸上早已红得发烫。

书房内布置整齐,高若凰历来不敢擅入。她站在柜子前,第二排正与她胸前平齐,她把手按在第三格的拉柄上,心中不禁怦怦直跳,暗道:“里面便是我与陆大哥的定情信物了。”好容易宁定了心神,才用力将格子拉开。

格子内粉尘扬起。高若凰心道:“这格子瞧来几十年未动过了,竟积了这么多尘土。”朝格内细细望去,只见空空如也,那里却有什么玉佩?

高若凰大奇,仔细数了数,确是第二排第三格。她伸手向格内摸去,却是什么都没有。

格子里还是有东西的,有粉尘。

高若凰忽然感到天旋地转,恍惚间她蓦地想到一个人,却是平百卷,他临死前那张狞笑的脸,与那折扇炸开飞扬的毒粉。

她忙伸手向鼻下摸去,没有发现血。这不是平百卷的毒粉。只是她觉得更加昏沉,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便在这一瞬之间,她终于恍然明白,陆云辽口中的三个人物,天风、枯桑、裨将,其实都在影射着同一个人。只是他不愿开口,不想让她以为,自己是个怀疑未来岳丈的量小之辈。

她要大叫陆云辽的名字,却喊不出来。那日闺房中的怪梦,最终成了真。

翌晨,雨过天晴。

多铎大军压城,集巨炮猛轰城西北隅,城破,清兵累尸为梯,蜂拥攀援入城;史可法自刎未遂,高呼“扬州百万生灵不可杀戮”,慷慨赴义。

二十四桥明月夜,半江瑟瑟半江红。

多铎见胜局已定,便令手下自行屠城抢掠十日,自己却不急于入城。

主帅帐内,多铎仰坐在皋皮大椅之中,身旁站着两名侍卫,耳朵上俱绑了绷带。帐下跪着一人,前额净光,蓄着长辫,正是大明御史监军,“明月双刀”高岐风。

多铎咳了两声,道:“你功劳不小,倘若晚到片刻,本王性命便不保了。”他汉语生硬,却也能听得懂。高岐风叩头答道:“嗻,谢主子赏识,那是奴才应尽的本分。”

多铎笑道:“本王有一事不明。那刺客武功这等高强,你若不二度前来报信,本王不做安排,现下已然死了,你却为何不乘势逃跑,却要相助本王,剿杀刺客?”高岐风道:“回主子话,奴才以为,那刺客匹夫之勇,便是侥幸伤到了主子贵体分毫,却也挡不住大清铁骑踏遍中国的威势,届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才见识短浅,实不知该逃往那里去;唯有顺服大清皇帝龙威,方是天下百姓正途。”

多铎闻言,抚掌大笑,说道:“好,讲得好!你不过一个普通汉人官员,能有这般见识,着实难得!不知你是自何时起臣服于我大清龙威?”高岐风叩头道:“谢主子夸奖,奴才自上个月满洲勇士巴图鲁大人驾临之时,便已生了顺服之心。那时巴图鲁大人驾临奴才陋室,一招便将奴才击败,奴才自知再与大清对抗,决计再无生路,便乘夜到巴图鲁大人落脚之处拜见,具言归顺之事。巴图鲁大人见奴才本事平平,原不配恭聆大清皇帝圣听,便要奴才献上女儿,方与奴才引荐。只是后来那刺客陆云辽暗使毒针,害了巴图鲁大人,以致奴才少了几天侍奉主子的时日,至今想来,仍觉抱憾不已。”

多铎听了巴图鲁死于陆云辽手,叹道:“这姓陆的刺客果真好手段。本王接到你传信,当即将三狼四虎埋伏于此,那刺客见势不对,自知逃命无望,便做困……困虎之斗;他既已豁出性命,竟一人杀了三狼两虎,最后身中十数刀,仍是不倒,临死前纵声长啸,却把这两人耳朵震坏了,算来我满洲顶尖的八名武士,却有六名死于他手……你们汉人之中,可还有这般高手,可以为本王所用?”

高岐风叩头道:“回主子话,汉人之中,自不可能有人堪与满洲武士匹敌;据奴才猜度,这陆云辽当是蒙古人,或是东瀛人、高丽人也未可知。”多铎恍然道:“原来他不是汉人,那便不奇怪了。”高岐风忙叩头道:“正是如此,主子英明。”

一番对答,多铎甚是满意,便道:“你立下如此功劳,可要什么赏赐?”高岐风叩头答道:“回主子话,奴才谢主子恩赏。奴才也不缺什么衣食之物……只是……只是奴才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奴、奴才知她系出卑贱,亦不奢望主子设法赐予她旗籍……奴才这女儿姿色甚佳,虽曾落在巴图鲁大人手里一段时候,却还是黄花闺女……只望主子念在奴才曾效犬马之劳的份上,能对她多加宠幸……奴才谢主子恩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罢叩头不止,额头已磕出血来。

多铎挥手道:“嗯,本王知道了,你下去罢。”便招呼二虎带高岐风出帐。

多铎起身,进了后帐,帐内陈设精雅,芳香四溢,晌午的阳光挥洒进来,几声鸟啼在帐外响起。

多铎掀开了绣床的帷帐,高若凰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兀自昏迷不醒。

多铎微微一笑,坐在床边,只见床上的女子樱唇微颤,似是在讲些什么。

他倾耳细听,她说的似乎是:“陆大哥,千万别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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