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高若凰见了那男子面目，竟是一时舌挢不下，目瞪口呆——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夜雨中持剑而立的恩公大侠，有节有义陆云辽！
定睛望去，只见陆云辽一身粗布衣衫，浑身血渍，面色惶然，却与当日英雄侠少那有半分相似之处？颤声问道：“你……你是陆大侠罢？”陆云辽眼光瞧向地下，不敢直视高若凰，低声道：“你……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高若凰一时那里恍得过神来，疾声问道：“你、你怎生变成这等模样？”事前听他声音之时，虽有几分相熟，言语却含混不清，那里想得到神采飞扬的陆云辽陆大侠？陆云辽苦笑道：“唉，命都保不住了，夔龙礼乐还有什么用啊！”却是答非所问。
高若凰急道：“你这一身伤是……刚刚城头大战……”话一脱口，方觉不对，那兵士并未提及陆云辽受了刀伤，况且他先打开城门，怎会落在百姓后头来这客店？陆云辽闻言也是一怔，旋即恍然道：“哦，‘那个’陆云辽还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啊？”脸上尽显不解之色。
高若凰听了“‘那个’陆云辽”，更觉一头雾水，全然摸不着门路，只听陆云辽又道：“我还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却拿‘陆大侠’三字与我寻开心呢，早知如此，我一口说出姓名便是，又何必白白受那掌柜一顿白眼。”说着竟自嘲般地笑了起来，全不复当日气宇轩昂。
这一番话颠三倒四，却也不知是对谁说的，饶是高若凰剔透玲珑，也一时想不透其中道理。陆云辽见高若凰兀自呆立，摇了摇头，叹道：“那我便从实说了罢——你心中那个救了你全家的陆云辽大侠，不是在下；在下姓王，单名一个坚字；那陆云辽是谁，你也明白了罢？”
这“王坚”话一出口，高若凰身子陡然一颤，好似一个晴天霹雳打来，惊诧之间，一切也都豁然开朗；而豁然开朗之下，却又丛生疑窦，只是不解之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如何开口了。
王坚瞧出高若凰面色狐疑，便道：“这事儿说来也着实奇怪，高大小姐不妨坐下，我细细讲来便是。”高若凰依言坐了，王坚道：“我王坚出身于故都北京城中一位古玩巨贾之家，生平没什么别的喜好，但爱收藏美玉，当年也曾……唉，不说当年了……后来闯贼打下京城，家里的藏品自是没保住，爹娘的性命也搭了进去，幸而我其时在外做买卖，听闻噩耗，便停了生意，拿着本钱流落江淮来了。”
王坚纵谈自己身世，眉飞色舞，高若凰却不关心，只听王坚续道：“我身上钱财不少，虽是逃难，日子过得却也滋润……那是去年深秋时分，我在街上闲逛，瞧见一个汉子当街卖剑，却不吆喝呼喊，只是低头抱剑，若非一块白布上写了‘卖剑二百两’五个大字，我还道他是官府密探呢。我见此人有趣，便走上前去，那人见我走来，似乎想吆喝两句，却也没说出口，只拔剑出鞘，递给我看，脸上兀自没什么表情。此人便是那陆云辽了。”
高若凰心知陆云辽这等高手，自是持重身份，宁肯卖了佩剑，也不屑行那鸡鸣狗盗之事。王坚又道：“我定睛一看，可当真吃了一惊，那剑刃如何锋利我倒瞧不出来，只是那剑鞘剑柄，却是极品天山碧玉镂刻而成，实是价值连城的珍品，那里只值二百两，只是我钱财已所剩无几，便与他谈价钱，却又不肯退让毫厘。我见他如此固执，便道：‘老兄，你也不必诳我，兄弟也是买卖人，你要价二百两，少说也有五十两是留给人家讨价的，何必计较这么少许呢？’陆云辽却道：‘我不是买卖人，也没给你留讨价的空子。’又谈了一阵，始终说不拢，我心道若是过几****仍是卖不出去，自然价钱也就低了，于是便暂时作罢。
“一连几日，陆云辽别说把剑卖出去了，就连瞧他一眼的人也没一个，我便再次找上门去，谁知他仍是一口咬定二百两，我当时大为不解，问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为何非得要二百两不可？’陆云辽道：‘难民越来越多，米钱越来越贵，若要在此生活一年半载，二百两却还不一定够使。’我问道：‘为何不寻个活计糊口？’陆云辽道：‘我不会说好话，也不会看别人脸色，没人肯用我做工。’我闻言哈哈一笑，心道这人皮相虽老，却是个不通世事的娃娃，嘴上脱口道：‘是有些书呆子气罢。’陆云辽一怔，说道：‘我没读过书。’我险些没笑出声来，原来这人是书呆子少个‘书’字儿，脸上却也不好露出哂笑之色，便道：‘既然如此，倘若我为你谋一份差事，让你干足一年半载，这剑便可让给我喽？’陆云辽思忖了片刻，说道：‘若你果真为我谋个吃饭的去处，这剑你拿走却也不妨。’我闻言大喜，当下便带他去了一家古玩店，使了些小钱，那店主本与我相识，便收他做了个擦桌扫地的小厮，要知当时难民成千上万，都对这一口饭虎视眈眈，若不是我自有门路，他是无论如何没饭吃的。”
高若凰听得陆云辽身负绝世武功，一身铮铮傲骨，却沦落为货店小厮，敬重他人品之余，更生了几分莫名的怜爱之情；而眼前这王坚却对行四知之事反以为荣，心下竟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厌恶。只听王坚续道：“那头三天只是试工，剑也自还在陆云辽手里。到第三日，我去店里瞧他，便与他谈起那剑的事情；谁知老板在内堂给他夫人骂了一通，当时正在气头上，刚来前柜就瞧见陆云辽与我攀谈，自是火冒三丈，当下把他叫了过去，骂了个狗血喷头，要他认错。此事原本便是陆云辽不对，他却耍起娃娃脾气，冷冷地瞧着掌柜，一语不发；那掌柜大怒，甩手就给他一个耳光，只听啪的一声，随即喀喇一声，竟是那掌柜尖叫起来，他手腕却被陆云辽脸皮折断了；旁边一个伙计见掌柜吃了亏，便有意在他面前邀功，飞脚向陆云辽腰间踢去，只听哇的一声大叫，陆云辽与那掌柜竟不知怎么换了位置，那伙计一脚正中掌柜小腹。两人只道陆云辽有妖法在身，便不敢再动手，却来寻我的晦气，我正百口莫辩，忽觉身边一阵风掠过，两脚已离了地，竟是那陆云辽提着我衣领，一眨眼便闪出了门去。
“陆云辽见那掌柜并未追出来，便缓了脚步，将我放了下来；我此时方知他是个武林中人，也难怪他有那样一把好剑。只是他不晓看人脸色一点，我至今仍是大大瞧不惯的，现今胸中点墨都没什么用处，他单凭一双拳头，怎么在世上吃得开？有人说当下若要出人头地，一凭口若悬河，二凭高朋满座，三凭大吹法螺，四凭察言观色，其实这话错了；现下世道，这四下不过是入门招数，离着出人头地还远着呢，反是谁若不通这四招，定没什么好果子吃；瞧瞧古往今来什么三闾大夫、五柳先生、商山四皓、竹林七贤之流，知道顺着上面意思的，就是座中上宾，谁要想装什么清高，要不葬身鱼腹，要不穷老山林，要是再狂傲些的，身首异处也只在朝夕……呸呸，扯得远了，咱讲到那里了来着？”
高若凰耳听王坚口中说出什么“大吹法螺”之流的话来，却觉比当日枯桑口中的污言秽语更加不堪入耳，她虽出身官宦之家，平生却最瞧不起鄙俗世故之人。王坚虽生得一副好皮囊，此时在高若凰眼里却已是一文不值；反是那相貌平凡的陆云辽，一身不羁之气，令高若凰心驰神往，她念及当日“王坚”在身边时，自己熟视无睹，空念满目山河，岂知云雾缭绕之外，却是山穷水恶之地，如今回首，只是大恨当时惘然，却哪里听得王坚说到哪里？
王坚见高若凰凝神冥思，只道她听故事入了神，便续道：“哦，想起来了，当时我见他有一身武功，大感好奇，问道：‘你既身怀绝技，何不投军报国？’陆云辽哼了一声，满是不屑，说道：‘投军是投军，报国是报国，若我当真投了军，今生怕也报不了国了。’我知武林中人多生性古怪，专与天下人作对，也就不再与他多加计较，但问他有何打算，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二人一边苦思，一边在街上闲转，走到一个巷口，陆云辽蓦地停下脚步，朝那巷子里看去。我往里面一瞧，却是空空如也，便问道：‘怎么了？’陆云辽道：‘有人。’便往那巷子深处而去，我生怕落了单，给什么武林中人害了，便紧紧跟住陆云辽，只见他转了几转，走入了一条死胡同。我跟在身后，大感诧异，只听陆云辽叫道：‘枯桑，现身一见罢。’”
高若凰听到“枯桑”二字，心下一凛，惊道：“你们那日之前便见过枯桑？”王坚道：“那是自然，否则那妖婆行凶之时，陆云辽如何赶到？天下总没有那么巧的事情。别再扯远了。那时他话音未落，只见墙边一个人影倏忽闪过，陆云辽身前竟多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婆，那人面皮枯皱麻木，极是阴森可怖。陆云辽道：‘你也来扬州啦？’语气毫无恭敬之意，全不当对方长了自己数辈。枯桑却是不语，一双小眼狠狠地刺向我，我与她目光相对，心中登时一惊。只听她缓缓开口道：‘小陆儿，婆婆跟你谈些正事……倒是你身后那俊俏小哥儿是谁啊……喀喀……婆婆老啦，你这番心意婆婆领了就成……’说罢竟邪笑了起来。陆云辽轻笑一声，不予置评，可我王坚堂堂六尺男儿，岂能受这妖婆侮辱，当下踏前一步，戟指喝道：‘大胆妖婆，休要口出秽言！’那妖婆……那妖婆……”讲到这里，却是期期艾艾，说不下去了。
高若凰心知王坚定是给枯桑一招制住，那什么“戟指怒喝”怕也是子虚乌有，却又不好当面拆穿，过了片刻，只听王坚续道：“我虽非武林中人，但见那妖婆一脸煞相，却也知她绝非善类，自不屑与她多加争辩，当下便回客栈去了。过了好些时候，陆云辽才回来，却是一脸凝重，若有所思。我心想这陆云辽既与那妖婆相识，想必也不是什么正派人士，只怕再跟他下去横生祸端，便道：‘陆兄，你这剑究竟卖是不卖了？倘若没什么主意，你们江湖险恶，我却再不能与你同行了。’陆云辽却是不语，半晌才道：‘你怕死人么？’我怔了一怔，笑道：‘几年前黄河旱灾，我在河南一带做生意，所见死人，未必便比你少了。’陆云辽点了点头，说道：‘今夜那枯桑婆婆打算行刺御史高岐风，咱们前往相救，你扮作陆云辽，我扮作王坚，是你表弟；只要见了枯桑入了宅子，咱们便在府外弄出些动静，枯桑必出来探看，那时我便一剑杀了她……然后将剑给了你，扮作你杀了枯桑的样子；那高岐风定要感谢你救命之恩，给你些金银财帛之物，你一一拒绝，高岐风定感为难；此时我与你耳语，你便替我求他谋个活计，此后我便是再与店家争执起来，高府看在恩人脸面，也定不会逐我出府；这青枫剑你拿走便是，只是此后远走高飞，莫要再入扬州城一步，也不得向人提起陆云辽三字……你做也不做？’
“陆云辽一口气讲完了，我却是听得云里雾里，便问道：‘你杀人便杀人，杀人后毛遂自荐给高家做事便了，为何非要我扮作陆云辽？’陆云辽道：‘我陆云辽三字，在你听来或没什么，给武林中人听了，却是大大的不舒服，哪里还敢留我在身边；况且我不通礼仪，入席就座，未免闹出什么笑话来。’我闻言恍然，不过是床头捉刀罢了，但这人行事诡异，我仍不很放心，便道：‘我瞧那枯桑婆婆与你甚是相熟，你却为何要杀她？莫不是单单为了一份活计，便要了你朋友性命罢？’我这话出口，却有些后悔，他们江湖上仇怨纷争，白首相知犹按剑，朋友反目又算得了什么？
“那陆云辽也不生气，说道：‘自然不是，即便没有卖剑之事，这高岐风我也是救定了的。此人虽……呃……此人虽害了我至交好友天风道人，却是朝廷重臣，武林名宿，倘若身死，对守城御敌大大不利；枯桑为报夫仇，已丧了心智，竟迁怒于全扬州百姓，却要杀了高岐风后引鞑子入城。我既劝她不得，也只有行此下策了。’我当时听了什么‘守城御敌’，险些没笑出声来，心道清军势大，莫说朝廷，连闯贼也不是对手，此事自有肉食者谋之，他一介布衣，又何间焉；只是面上不好作色，便道：‘那陆兄想方设法要在这扬州城住下，想来也是为守城御敌考量了？’陆云辽点头不语。我只道此人和那妖婆一样‘丧了心智’，当下道：‘陆兄既心忧天下，欲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何不径往北京城，将那睿亲王多尔衮杀了了事？’陆云辽道：‘睿亲王府我自是去过，只是三度行刺，皆找不到多尔衮所在，反险些丧了性命。’我知此人已是疯疯癫癫，也不多计较，却生了许多担心，便道：‘好罢，我与你同去便是，只是……只是瞧那枯桑婆婆，也并非易与之辈，你一剑杀她，却有几分把握？’陆云辽哼了一声，却不多言，拉起我便向高府而去。此后之事，高大小姐您已是知道的了……”
高若凰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陆云辽虽瞒了自己好些时日，但他相救高府上下，却是赤心一片。王坚见高若凰不作声，只道她恼怒自己叙述中对陆云辽颇多讥讽，笑道：“当日在府上面见高大小姐芳容之后，我方知那陆云辽岂止不疯，更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剑虽贵重，岂及高大小姐之万一？只是他直到今日也未自亮身份，确是能沉得住气。”
高若凰听了王坚恭维之言，却是不喜反怒，心道：“陆大侠事前哪里知道高岐风还有这样一个女儿？你也未免以升量石了。”却不反驳，问道：“那青枫剑现在何处？你又怎地受了这伤？”
王坚脸色一变，支吾道：“这……我当日出了扬州，便在江北一带游荡……那日徐州城破，我给鞑子拿住，这剑自也被夺了……方才我被押在城下，肩头中了一剑，幸而那陆云辽从天而降，这才救得我一命……看来此人确有几分本事……”高若凰见他神色恍惚，知他被鞑子所擒自是百般失态，那剑是他主动奉上以乞活命亦未可知，当下也不愿与他多作纠缠，便在桌上放了几锭银子，起身道：“这些银两足够你住一些日子，就此别过了。”方要转身，蓦地想起一事，问道：“一个月前，你可曾给陆大侠来过书信？”
王坚一怔，奇道：“没有啊，自那日一别，我便与他再无交集了。”高若凰心道：“难怪那日江北大营没能拦得下他……却不知当时陆大侠去了何处？”心念转动之际，脚下早已踏出了客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