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王沉默了片刻,语气温和地开口:“你给信徒以恶劣环境中生存的曙光,以困苦和绝望中生活的希望,而他们对你源源不绝的信仰,会帮助你成长为真正的女神。阿尔瑟雅教导你的是身为神明的本分,我不明白,是什么困扰了你,我的女儿?”
“是的,他们的祈祷让我愉悦,每时每刻我都能感觉到力量的膨胀。”赫汀有些稚气地歪着头,一丝丝柔软的金发从肩头轻盈滑落。她似乎想到什么,伸出食指,一点宛若萤火的淡淡光晕从指尖亮起。“可是您看——”她动作俏皮地对着手指吹了口气,小小的光晕飘忽地滑出指尖,消失在半空。
视角内的景象再度分离——神殿外的花园里,盛放的繁花瞬息凋谢,脱落的花瓣随着经过的气流旋转出一道道缤纷的风卷,没一会儿无奈地沉落地面。长着透明翅膀的小人儿哭哭啼啼地向他们的主人围拢,然而采露的女侍无暇安慰,她们深知这是赫汀在展示神迹,只是安静地跪伏于地,一遍遍赞美她们伟大的信仰。
即使不离开神殿,两位亚斯也对外界的变化了如指掌。
“您再看。”赫汀又道,双眸析起纯净又无情的光芒。
凋零的花丛毫无预兆地风化成灰,仿佛被流淌的时光在瞬间冲刷殆尽。小人们吓得连哭都忘了,一个劲儿地往女侍身上钻去,紧紧纠着她们的发卷或衣裙瑟瑟发抖。
赫汀的眼睛恢复了朝霞的生气,轻轻吁了口气,似乎方才耗费了不少力气。“百花为我凋谢,也能为我重新盛开,决定它们的命运随我所想,非常容易。您教我支配力量的方式却要难得多,但只要一次,它们连在过去的存在都被抹消了。”她眼里闪烁着兴奋,“我觉得您的教导对我更有意义,因此我用以向人类展示冒犯神明的后果。”
伊塞尔不确定地想:也许能将少女眼中的光彩解读为野心?
“我以为那才是一名主神的威力,”她稚气未脱的美丽面孔流露出骄傲的神色,看向她的父亲时又转为天真的得意,“不是吗,父神?将来我可是要站在您身边的位置。”
伊塞尔的视角看不清神王的表情,只注意到他微微一挥手——神殿之外,一朵朵新芽从荒芜中诞生,飞快蹿高,肆意伸展剔透的枝叶,顶端结出的花苞眨眼绽开到极点。躲在女侍头发和裙摆里的小人儿探头探脑地张望,有几个胆大地率先飞上花簇,欣喜地转着圈,透明的翅膀振颤间撒下细细的金粉。
“你太心急了,赫汀。即便那是我教你的,”他莫名地停顿了一下,又稍许抬高了音调,“并不是说你现在就能学会。是的,它更强大,也……更可怕。”
伊塞尔心头泛起一种奇怪的违和感,神王温和的声音微微震动着意识的涟漪,有那么一刹那却似乎让他感受到空洞的寒冷。
“因此你需要谨慎,在你能完全掌握这样的力量之前。你还小,我的孩子,还有很长时间慢慢长大。别着急,亲爱的,别那么迫不及待地离开我和你母亲的保护,这会让我们非常失落。”
“哦,请别这么说,吾主。我爱您,吾父,还有母神。我当然不会离开你们,在您的天国一切都是永恒的不朽,不是吗?”年幼的女神亲昵地挨着父亲,欢快轻灵的话音比天界歌声最美的鸟儿都要动听。
神王大手抚了抚她柔滑的秀发,低声嘱咐:“那么,专心向你的母亲学习如何当一名接纳信仰的神祗,别让她失望。除非我允许,也别再擅自使用……我教你的那些知识。”
“好的,父神。”赫汀举起一只手,郑重其事地承诺。“我听您的。”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吹过意识的浮面,美丽的曙光与辉煌的神殿不知何时淡化在不着边际的光雾里。
唯有神王仍保持着坐姿沉思。高高的神座下雪白光洁的台阶层层叠落,一直延伸向无法捉摸的虚无。
神王抬眼,这是伊塞尔第一次有机会正面看他。他湛蓝的眼睛不时滑过雷电一样的银光,他深沉的目光如高山巍峨的阴影,又如汪洋翻卷的怒涛,仿佛覆没了旁观者微小的灵魂。伊塞尔来不及正视他的脸庞,意识已承受不住似地恍惚起来。迷蒙中,神王浑厚的声音仿佛穿透遥远的时空,沉沉响起:“我不想承认,你是对的……”
伊塞尔蓦地清醒过来。然而面前浩渺无岸的星海向他证明,他依然在梦境。
灵魂奇妙的分裂感又出现在意识中:在他为“看到”的景象迷惑不解时,另一个“他”淡淡地叹息,四面八方闪耀的星光沉默着,一如“他”心底无动于衷的冷漠。
那团黑暗中绽放的光明牵住了他的注意。光球瞬间爆发的光华炫目得仿佛就要冲破星空,完全盖过了繁星的璀璨。在其核心位置露出一枚小小的幼芽,看起来比上次见到时成长了许多,细细的茎升高了,周身窜出更多的嫩芽。幼芽通体散发着圣洁的光辉,这些光辉并不刺目,温柔地、却又不容反驳地照白了大片星域。
一条条形似细纱又如喷薄的迷烟般的光带毫无重量地浮在幼芽四周,就像一层层气象恢宏的星云以幼芽为中心徐徐旋转。无须靠近,光带的每一个细节就好似早已存入他的印象——这绚烂又迷幻的光影实则都由比星辰更繁密的神语组成,精致得像女士首饰上的花纹,但即使一道最微小的笔画,变化间也带动起一许许似要毁灭整个星空的波动。
幼芽静谧地发着光,流转出无比神圣纯洁的美。那些环绕在外的光带好似守护骑士,牢牢固守光明的阵地不受黑暗的污染。
他躲在黑暗深处远远观望,它光华宁静、毫无防备的美,无法打动他的警惕。在各种纷乱惊疑的思绪中,唯有直觉坚持提醒着来自它的危险。
另一个“他”则无声嗤笑,为它永远不能满足的胃口以及迫不及待的贪婪。“他”知道,它只是“饿”了而已。在被光明神术唤醒后,汲取养分寻求生长的契机是无须主导的本能。
不断有发光的神语符文在幼芽上方的虚空诞生,像一颗颗滑落的流星,自高高的暗夜投奔光明,如水滴入海般融进浩荡澎湃的光带里。随着越来越多的“流星雨”浇灌下来,不知从何处快速腾升的灼热感触动心念,猛地将他拉回现实——
伊塞尔几乎以为有股滚烫的岩浆从自己身体里淌过,在灵魂被熔为灰烬前的刹那奔涌而出,留给他冰霜般的空虚。他默默忍耐着极热复极冷之后的不适,定了定神,向前望去。
淅淅沥沥的光之碎片无声纷扬,古老的城市宛如沐浴在天国神恩之中,流露出一种不真实的安详气质。美丽如梦幻的光雨一时间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它们的本来面目,不过是入侵的异兽解体时在空中炸碎的一块块颜色丑恶的血肉。
耸立在黄土之上的青色桑格那,头顶着万里无云没有一丝杂色的浅蓝色天幕,在居高远眺的视野里涂抹成用色鲜亮的油画。而少女拉葛瑞亚纤细得近乎羸弱又挺直不屈的背影,以及贴伏在白袍上黑绸缎一样的长卷发,就这样无比深刻地嵌在了画幅的中央。
伊塞尔伸出手臂,在少女倒下之际接住了她。
拉葛瑞亚倚在他臂弯里的小脸已经白得没有一丝血气,她为城民唤回的阳光偏偏照不暖她冰冷的胸口;她的呼吸又弱又急,额角渗满了虚汗,略微泛青的唇色让她看上去就像个危重病人。可是她的神情十分愉快,甚至还透着点异乎寻常的雀跃。她的黑眼睛闪亮闪亮,努力提高的嘴角拉出小女孩似的天真烂漫的笑容。
“成……功了,大家得救了……是吗?”她气喘吁吁地问,声音并不比初生的小猫崽的叫声大上多少。
“是的,你成功了,桑格那得救了。”伊塞尔用自己的斗篷盖住她,希望能让她感到暖和些。
“不,是您和我……是我们做到了。”她微微提高音量认真强调,随即短促地咳了几声,大大地喘了口气。等到呼吸稳定些,她疲倦又欣喜地仰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出神地低低呢喃:“赞美您啊,吾主,赞美您,伟大的巴尔亚……您是世上第一缕光,破开黑暗,照耀万物万灵……您是黎明的晨曦、正午的骄阳、傍晚的落日……您的万丈光辉,世世代代,守护亚斯的子民……”
拉葛瑞亚的声音越来越轻,虚弱终于找到战胜意志的机会,疲倦的潮水温柔地将她拖往比暗夜更深沉的睡眠海底。所以她渐渐阖上的眼眸错过了法师脸上一闪而逝的异色。
光明神力的防护罩随着拉葛瑞亚失去的意识消散。伊塞尔抱起她,顺着猛烈的风势向前跑了几步,轻轻一跃,跳下了祭神柱承接天空的高顶。
排列整齐的风元素从裂痕贯穿的指环中飞快溢出,化作一道温和的旋风将法师和少女卷在中心,朝着地面徐徐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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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元旦要到了,谢谢大家一年来的支持,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