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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贝胄

请想像秋天的凄冷雨点,击碎在黑沉沉的草垛和屋顶上,发出九十九万条桑蚕啃噬世界的险恶声响。一位美人穿着蓑衣站在栅栏口,雨水正从斗笠边沿滴下来,从粘稠的发梢滴下来、从眉骨与鼻梁之间弯弯曲曲地滴下来、滴下来,滴落到她的嘴唇上;仿佛雨幕一下把她吐了出来,让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牛粪味、泥土气以及融化其中的动物和人类呼出的芳香。

出现在我眼前的元绪就是这样。

【有稷有黍】

“发烧的女巫?”

“更糟糕的是,淋了雨而发烧、晕头转向迷了一天的路,所以半夜才抵达、热度也越来越高、还需要别人照顾的女巫?”

欢迎元绪的问候语是不怎么恭敬的反问,毕竟元绪的到来也算不上像样——这是一片自我复制的丘陵地带,没有比一座山丘更像另一座山丘的了,但并不是游方女巫迷路的借口——既然她们早就习惯了流浪;但她病到绵软得像脚踏浮萍,一步一步走在流沙堆积的冲积滩上,随时如同河水要把我们连同历史一起卷走,所以连老女巫都爬出了被窝,朝新手后辈投来母牛一样温柔的目光——没错,老女巫,如果她还年轻,也该到处走走,直到遇见另一个停步的理由。

女巫们甘愿承担风险,是出于一股神秘力量的驱使,还有对爱情的幻想。因为她们都是多情种子,疯狂地爱着那个不存在的情人——威仪万态的神灵,它们终有一天,会屈服于她的舒展双臂和犹如情话的祷词,显现他必定的俊美和无法预料的神性。

对于永恒的鬼神而言,人类就衰亡得太快了。

老女巫理所当然地太老,所以才需要一个年轻女巫。

“你叫‘元绪’?那不是‘海龟’的意思么?”老女巫友好、疲惫,令人愉快,还残存一抹少女式的神态,大多数女人到了这把年纪差不多都变成了一头动物。

“你也知道?”小女巫惊喜地问,就算离海岸线只有五天路程,大多数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收信、在这里死,一辈子也不去海边。

“不仅知道。”老女巫从怀里掏出一支珍珠簪子,插进小女巫的发髻。

“哦,您真是登记在册又遗漏了的传说。”小女巫接受得轻松愉快,虽然她总希望从怀里掏宝贝的人有一天掏出一头癞蛤蟆……她的恭维多少有点儿学究气,但我们得明白:鬼神比人类掌握着更多资源,巫师神棍们操纵着大地江流,从平民的牙疼到国王的婚事都靠神秘主义来牵引,女巫们在会稽山的大禹陵登记名字、生日、籍贯和法力,又像一支支新潮的竹箭一样射向每块需要她们的地方,小女巫不过是遵循一条老女巫早已走过的路线……总之老女巫的举止体现了一种老年人才有的安详,这种感情只能在一个缺少争执的完整大家族中才能保存。

但任何大家族都有堆满垃圾的另一个角落,积累历代灰尘:这个深陷山丘之中的部族正在准备祭祀,每个部族的祭祀方式和他们的住所以及审美有关,海边的渔夫喜爱追逐波浪,悬崖上的山民热衷伐木,而丘陵盆地中的人们……哦,他们的祭祀没什么特别,一年一度,守护神即将归来,女巫应当恭请他、满足他,神灵附体地来一段癫痫、吐点白沫、吼几句预言就更妙了,从而保佑风调雨顺,征战无往不利……这才是女巫天性惟一应保证上演的节目。现在元绪病得很厉害,只让人觉得倒霉,就让她住进鼓楼,还不得不再去另请一位女巫。

“我很快就会好起来,”元绪逞强,“我还可以代替你们值夜敲鼓。”

“有事没事地敲起来那还受得了吗?你只要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就行了。”值夜大叔强硬的轻蔑,就是提醒她丧失天性的女巫既不正常、也不受欢迎。

“女巫来了,牛就像闻到了什么,都暴躁地撞牛栏呢。”楼梯口冒出一个小毛孩,嘟哝着,打算也凑上来闻一闻似的。

“这种时候,小孩子不都应该在睡觉……么!”大叔一脚踢中男孩的前额。

“轻点、臭葵叔,让我看一眼嘛……”男孩抱怨。

大小男人的犟嘴很快被雨声吞没,他们走进雨幕就像融化了,雨不急不缓地下,按着自我的步骤冲刷着时间——

“闻到什么气味了呢……”元绪被独自留在鼓楼里,转头看那无尽的夜,一头头湿漉漉的牛,盲目地聚在一起,牛角闪过难以察觉的微光。

——死亡的气味。

如果把这一千年最惊人的事迹写满史册,那么未能朽烂殆尽而遗留至今的将是什么?海进、海退、海岸线内外一垛垛枯死的贝壳组成的化石墙?战争激烈到山川崩裂,滚落一具恐龙的骨架,让人疑惧这是被大禹处死的傲慢酋长?还是一支玉石雕成的怪模怪样法器,任由乾隆皇帝插笔?但史书上只剩下一行行空白,在卧薪尝胆的勾践之前,在开拓疆土的允常之前,只有寓言几则,鬼影憧憧的名号几个——这是公元前五世纪的越国,由一个个部落组成的一个地理名词,而不是一个清晰的国度,它的疆域、边界与组织机构像它种类繁多的方言那样难以理解,它像梅雨天中墙角的霉斑,星星点点又模糊不清,家庭主妇来不及察觉时,就已连成一片,让人难以清理——楚国与吴国都向它施加影响力,以转移他们向中原文明发起挑战时所受的反作用力,只要稍微有点雄心的越国酋长,就该借助外国势力,来壮大自己。越中腹地的新霸主的确这么干了,毫无疑问地与会稽山上的老牌神棍们矛盾激烈起来,但矛盾很难影响到霸主或神棍住宅区的方圆十里之外。因此大部分人仍生活在蒙昧之中,他们的存在对于霸主或神棍来说同样是个谜,他们人数有多少?吃蒸虾蟹还是腌蕨菜?打动一一群谜语为我所用,是容易还是困难?很难,谜底们不关心什么雄心,只有对土地的眷恋,单纯的乡土情结。谁入侵他们的土地,杀死他们的血亲,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个站在雨夜中守护牛栏的人影,就代表了春秋末年的越国,他的孤独、不开化、还有一丝危绝来临前的心惊肉跳感,有人把这种预感视为美、有人当做爱。

但在元绪从牛群边把“臭葵叔”辨认出来之前,距离黎明还很远,人们能感到的,只有梦的声音。单调的咚咚声在回响、在增殖……与雨点对抗以至于变得模糊,淌出梦境、钻入现实——人们猛然惊醒,烦人的拟声词所表达的鼓噪,转化成了能被听到的真实声音——的确是击鼓声。

铜鼓悬挂在鼓楼最高处,和斧钺存放在一起,是部落出征的号令,每个人多少都带点侥幸期盼它在危急关头响起,没想到却是今晚!

一把把火炬亮起,在棚屋外连成支流,汇合到鼓楼下,雨丝在金色光晕中嘶嘶作响——在铜鼓声中集合,是一种古老本能,最后赶到的人会被当做囚犯一样问罪,就像传说中开会迟到的防风氏必然被大禹杀死,建立威信的残暴传统以一种微小而可靠的方式得以延续——火炬的阴影就像复活的斗志,扭动腰肢、争相朝楼顶扑去。顶棚被映亮,是小女巫蹲在梯子上击鼓,还被烟熏得直咳嗽。

“你在干什么?!”刚才值夜“臭葵叔”吼。

“这儿还有另一个女巫吗?”元绪反问。

“什么?”梯子很窄,一个个奋勇前来的男人都堵塞在梯子口,人叠人地朝上问话。

“我看到有女孩走动……”元绪握着鼓槌,“我从不给人打副手。”

“她看到什么?”最下层的人不耐烦地问。

“她看到有人走动。”上层的人耐心讲解,“她说她从不给人打副手……”竹梯弹出咯吱咯吱的节奏,它承受这么多人的垂青,估计还是十二年前吧,连接顶棚的榫头呻吟着,就像一群憔悴的大叔,竹梯、桁架、支撑、还有大叔们,他们相互找到失散已久的知己般,急不可待地坍塌到一起,发出震撼的吼叫——接着,从顶棚尖叫着落下的,像雷霆遣送来的礼物,就像加了野兽和谷糠味的沐浴,充满了拥抱、撕咬和毛茸茸的恶梦——近百只野山猴从天而降,从雨注入的破屋顶往下跳!

“这就是你说的‘有女孩走动’?”“臭葵叔”恼怒地喊,湿毛猴子调皮捣蛋,抢夺任何东西和翻找食物,对扯弄胡子和腰带有同等的兴趣……而元绪就像是被猴子浪涛戳穿的漩涡。一只小猴子不停地揪她裙子,值夜大叔则揪它的脖颈,哦,行了,元绪说:“它一定是一只很重要的猴子,也许是猴王的曾孙女。”

“有时女巫疯疯癫癫的,泼辣劲儿可真让人受不了。”火光照亮了值夜大叔的咧牙龇嘴,他的脸没有上半夜所见那么糟糕,他驱赶猴子的身体也瘦长灵巧,高高扬起的下巴不过是蔑视一切的虚张声势,元绪很快会看透他……目前,猴子的入侵和高烧,已足够让她一头栽倒!

值夜大叔接住了她……被热度烤得脱皮的双唇,流露着愿享尽天下乐趣的邀请……这样一张脸对于混乱中的他来说,刺激感太强烈了点。

“咦?这次的女巫这么弱?”小男孩又从“臭葵叔”身边冒出,“以前来的女巫,一路上降魔伏妖、拔牙补碗,不是什么事都能干吗?”

“别想你的下流事啦。”

【有稷有黍,有稻有秬】

山中猴王的入侵,不是宣战,也不是什么预言,只是淫雨天气的一个写照。到了白天,四散开,晾晒在鼓楼栏杆上的破烂货,又一件件重新回到她身上,合成一个完整的流浪女巫:胸挂一面铜镜,腰扎生火用的燧石、拔牙的钳子、补刺青的方口刀,衣裳破破烂烂又残存着滑稽的华丽……褪色的浮夸就像山坡上偶尔露出一抹月影,又立刻被氤氲不明地吞没。打扮完整的元绪,抱着猴子在村中走动,巡视她的新领土——

女巫的领土不是真实的土地,而是人。女巫与女巫之间存在一种隐形的协议,每位女巫手里都握着一桩人数不一的“生意”:她为信赖自己的人们占卜、施福、驱除不幸、主持婚丧仪式,这些人提供给她日常所需的粮食财物;当一名女巫觉得手头人数太多,忙不过来,也可以将其中一部分人转让给另一名女巫,女巫们逐渐形成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当然,如果人们觉得女巫不值得信赖、举止混乱或者不够漂亮,也会转而投向其他大巫小巫的门下。在一个神魔与人类共居的国度,神鬼的礼仪与人类的生活是密不可分,巫术既是信仰,也是生意一桩。

而流浪女巫,就是勇于抢夺新生意的猛士。元绪审视着她的新疆域——深陷山谷中的部族,谷地流淌溪流,溪流两岸搭建棚屋,就靠浮桥或是小舟三步跨入邻居的吊脚楼,一下雨就泥浆横流,首尾相望的瞭望楼也久不使用,连同楚国代理时期的驿站,没有钱重新修葺,与它被废弃的战略地位,一起被遗忘,荒废的土墩,就像一头被剖开胃部的鲸鱼。但这里的人大多没有见过鲸鱼,一条也没有,从来也没有。

元绪的新产业,不是可供丈量的土地,就是这帮家伙……男人们尤其外观悲惨,满脸眼屎,几乎没有可供亲吻之处。除了一个线条清晰的前额……表情有点发愣,有点不耐烦。臭葵叔。昨夜的啰嗦大叔。他和其他边远地方丧失雄心的驿站长一样,站在水坝上,失神望着一半淹没于浑水的驿站。

元绪走近他,尖叫:“啊——”

葵叔叔惊骇地回看她,她微笑:“巨大的回音!”像是获得了巨大的肯定。

“瞧,这就是天生的女巫,和煮过的牛筋一样,弹性很高,柔韧、可口、调皮、闪着沉着的光——”老女巫由昨夜的小男孩扶着,靠近撑开的窗户,那是由茅草和竹篾编织成的盖板,和室内的饭笼、坐垫一样,和别的窗户也没两样,“绊倒她的猎物,像捆扎小公牛一样绑住他的手脚,”老女巫朝男孩做了一个紧掐的手势,就像老祖母传授某种隐秘而不稳定的技能,“又让他感到一点灵活度,女巫总会挑选最强有力的人作靠山,这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她还敢来呢,上一年葵叔叔去找女巫,一听说是来我们这里,掉头就跑咯。”小男孩老到地说。

“她不能不来,附近的女人都不经用了……”老女巫咕哝,她拖着风瘫的身躯,艰难地踱步,男孩就熟练地帮她擦掉口齿不清时流出的口水。

一群睡眼蒙松的姑娘,乘着船,三三两两地从水坝上方回来了,她们醉醺醺,身上也黏糊糊地,残存着昨夜的兴奋,因此对葵叔叔的问话也好不耐烦,上游的水势?雨停了?还是没停?这些问题有什么用?她们耳根还捂着火塘边与人温存的字句,再说她们总会离开这里的。女巫?这个稍稍调动了她们的注意力,不,她们并不想当女巫,她们每个人都拒绝了风瘫老女巫的请求,绝不当女巫!她们好奇是因为女巫的穿着,比她们总要领先一个季节,姑娘们要元绪看手相。

“占卜爱情。”

“你要珍惜额头上有痣的男人。”元绪一本正经。

“那我呢?”

“珍惜脖子上有痣的男人。”

“那我呢?我呢?”一只只手争相递到元绪的鼻子底下。

“珍惜浑身都是痣的男人。”

“哎呀,这样的男人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这根本是胡扯吧!老女巫也不禁笑出声。像树叶的脉络网罗越国全境的,一是会稽山上的神巫和他的巫师们;另一个,和今天的故事无关……这是未经开发的原始地带,丛林、野兽、沼泽、滩涂、海洋所围困的人们,时刻感到潮汐的眩晕,只是山谷中静止的风,吹不起一丝涟漪。

【不亏不崩,不震不腾】

“你也要到上游去找情郎吗?”元绪看着葵叔叔跳上一艘小船。

“什么?”葵叔叔显然不受用元绪的关怀,她的轻佻对他来说,是一种令人不快、最原始而又无法解释的能量。

“因为这儿的男人又老又丑,耳洞里全是毛。”

“很高兴你不喜欢这里的男人,因为我正要把你这头毫无用处的小母猪遣走!”葵把元绪拽落水坝,落到他的船上,就像轻如牛毛的雨点打在水面……水位并不高,云层时不时掠过,透下一两束阳光,水浪就泛起一股腐臭。

“我的热度退了一半,”元绪急忙把他的手贴到自己额上,“你们的老女巫中了风,活不了多久;我们已经相互熟悉了,你再匆匆忙去拉一个女巫来,干得一定不如我好!”

“你就缺这口饭吃吗?祭祀可不如你想的,跳跳舞就能糊弄,”葵对自己所处的位置经常不知所措,但对自身力量深深信赖,他按在元绪额头上的手,顺着发丝滑下,扯住了她的发辫,让她仰起脸直视自己,“在家里人也不知道的边鄙小道上随随便便的死掉,也不在乎吗?为什么老赖着不走呢?”

“为了巫师的自尊。”元绪镇静地问答。

“葵叔叔,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跟屁虫顶着草帽,纵身跳上船,他还根本不知道要上哪儿去呢!船打着摆儿,打断了元绪和葵的对话……一头小狗,钻出男孩的领口,在低垂的草帽与乱捆的腰带之间,用湿漉漉的眼神舔他们,就好像男孩长了一张狗脸……狗和半人半兽的英雄一样,都非常需要别人爱它。

元绪和葵叔叔的交谈被匆匆地翻了过去,翻进了田园风光的新一页……小狗的爪子扒住船舷,朝水面汪汪叫,这大概是它第一次见到漩涡;而它的主人们则保持着深沉的寂静,用桨有节奏地击打水波。

水位在越行越进的山谷中抬高了,原本是树冠的枝杈,半淹在浊水里,犹如一座座暗礁,粉红色的岩石****地立在山顶,袒露出薄薄一层酸性的红土以及攀援其上的矮灌木,一簇簇凤尾竹,颜色尤其美丽,竹丛中回荡起一声孤独的雀鸣。这并不是被审美情趣所左右的回响,而是严酷的生存环境,令人绝望的歉收和灾难。

“河道被堵住了……”男孩指向前方,水道在相对迎的两山之间转了个弯,雨水把松散的泥土冲下山岩,露出树的根系,在拐角堆起圆滑的浅滩。

葵叔叔跳下水,把船推上新堆积的沙洲中的一个,又从船中取下锄头,挖开被淤泥填住的拐角,幸好,水势并不急,堰塞也不如他预料的那么严重,不必动员其他人,他一个人就可以对付。

“原来是来干活的。”元绪也跳上沙洲,泥土软软的从脚趾间冒上来,她轻轻拎高裙子。

“来展示一下女巫的尊严,吹口气把烂泥吹走吧。”葵叔叔挖苦她。

“被战神眷顾过的人,别的鬼神不会听从你了。”元绪装模作样地说,女巫能让人信服,就在于她们能装出让人信服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

“你的后背没有伤疤,说明你没有把后背留给敌手,从没逃跑过。”元绪多少有点炫耀,“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被切掉一半,左眼到额头有伤疤,这是近身肉搏时举手抵挡劈砍时留下的,作战英勇的士兵经常会有这样的印记。”

“真厉害!”男孩仍戴着可笑的草帽,一边赞叹,“葵叔叔是最勇敢的战士,所以才和我们住在一起,守护战鼓……”

“不过是阴雨天隐隐发胀的回忆罢了。”葵淡淡地说,“你俩还不来帮忙!”这不像谦虚,而是不堪回首,只要往日的战争不用于吹嘘,就说明他没有撒谎……他重复地捞起淤泥与石块,抛到另一边去,三人们之间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加上鱼腥和淤泥混杂的气味,不过是令人愉快的气味。

雨停了。毒辣的太阳猛压下来,草丛蒸腾起油亮亮的热气,秋虫也晾干了翅膀,发出金属管般的鸣叫。一丛丛还带着水珠的白茅,从山腰探出来,就像一只只手。

元绪和男孩就坐在白茅下吃春饼。指甲黑乎乎的。小黄狗一纵一纵地在草丛中跳跃,有时露出它的耳朵,有时撅起毛乎乎的圆屁股。

男孩一下扑到元绪身上,帽沿撞痛了元绪的鼻梁。

“你这样的小不点,像秋后的蚊子一样扑到我身上来,乱哄哄地想做点什么呢?”

小男孩说他还不知道。和女巫抱在一起,不是就能满足愿望吗?他是从哪里学来这么猥琐的念头呢。元绪使劲推开他,帽子歪到后背上,露出男孩一双煞白的眼睛——

“援眼。”葵叔叔静静地喊了一声男孩的名字,这地方的人取名都随心所欲,不是樟树仔就是樟树囡,或者依据体型特征叫绰号,“援眼”也是土话的“斜视眼”,这是他的名字,一个严重斜视的男孩,有缺陷的病童,梭巡躲闪的眼神。

“该走了。”葵招呼,男孩默不作声地离开元绪,回到他跟前,朝沙洲走去。

元绪仍站在原地,胸口因刺激而一起一伏。

“你不来?”走出一段,葵才问她,“你对付不了我们,”他笑起来,一种苦涩而平静的微笑,“这碗饭不是你这雏鸟吃得上的,别管什么祭祀了,一回去我就送你出山……”

“为什么不停地赶我走?”别小瞧人了!元绪知道这些寂寞的男人,从三岁到一百零三岁,想的莫不过是调戏女巫,仿佛这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源泉!简直就是动物,只惦记着交配、交配、交配。

“因为我们愚蠢而又冲动。”葵回答得很干脆,干脆得就像他们彼此的有所察觉,“你又想要知道什么?”

“无所谓,”元绪把手缩进袖子,挑衅地抱臂胸前,“无论我想问什么,你都会拒绝回答。越是要赶我走,我越是打定主意不走,就像你一样,在战场上被砍得七零八碎就为了来这儿,往这儿一瞧就爱死这里了,再也不走了,死了就葬到山上!”

很久没有人搅得他心烦意乱了,葵像熟悉手心的纹路那样熟悉山林,她却在其中任意漫步,踩在每一朵蕨菜上!女巫首先是不服从者,其次才是预言家,铁打的身体,不知忧愁的灵魂,像喜鹊一样随意通报着并没有人需要的喜讯……她们身上流淌着不确定。这种不确定让葵生气:“你这种流浪四野的人,怎么能明白砍伐一片山林、在空地上铺满树墩烧成的热灰、播种、放牧牛和猪,看着它们一天一天茁壮的滋味?”

“如果守护的是一个大脓包,那也没什么可夸耀。”元绪追上他,摊开他的手,那些辛苦劳作磨出的老茧,掌心交错的皱褶,就和他日复一日的生活一样呆板,“即使是昭示命运的掌纹……也不过是说变就变的东西。”元绪抿起嘴唇一笑。

一阵剧痛,葵的手心被她划开一道血口,就用尖利的簪子——

葵抽手,握紧拳头,如同每一个发怒的无能之辈,他又放弃了拳击,反手扭住元绪,血就从他们紧握的手之间滴落。

元绪问,“你又要把我关进鼓楼吗?”

“大概吧。”

“这没有意义,只让心灵和身体变得更丑陋。”

姑娘们总是轻而易举地委身于一个流浪剑客、一个盲人乐师、花言巧语的无赖汉或是人贩子,听从她们恍惚与激动的本性,跟着他们走出山谷;而男人丧失了竞争力,固执地留在原地,他们大多伤残,要不就是深受病痛与回忆折磨。这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地方,人们凋敝得就像霉烂的稻草,连做狗窝都不配!

【公车千乘,朱英绿縢】

史书由一支支毛竹片制成,史官握紧小刀和毛笔,想在变成老花眼之前,尽量多写几笔,书写太困难了!他们很想把香喷喷的毛竹片扔到一边,搓搓痉挛的指节,去观察一下星象与姑娘,并确保自己不因谈吐太出格而遭受阉割……现在该明白,为什么惊人事件的背后,没有分析和延伸,只是竹简空白的另一面了吧?这使史书看起来就像一部“相斫书”,今天你杀死我,明天我砍死你,血腥而诡秘,超过任何一本猎奇小说。

在一片迷乱的氛围之中,史学家们期望找到一些更骇人听闻的细节,比如楚国曾经不太成功地统治过越国,史学家们想寻找证据,或至少寻找过代理人——分化地方氏族的势力,建造驿站,找外人来当驿站长,深入到巫术的内部,派遣弟子四处走访,瓦解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统治的触角才能深入底层,把个人从家庭中释放出来,动员个人为君主所用——为几百万人级的战争做好准备;战国时代即将开启,这场筹备正在每一个边鄙乡野缓慢积累,改变春秋末期的生存方式……新建立起来的驿站,就代表着变化的发生,但还未完成:有的驿站长很聪明,与当地人打成一片,又巧妙地执行着君主的命令;有些驿站长不那么走运,被刁滑的当地人作弄、赶走,就像一名被抛弃的女巫;有的更可悲,因为地理优势的丧失,被主人遗忘,在一群同样并不喜欢他的野蛮人中间老去。每一座驿站的兴废,如同一座城墙的砌筑与拆毁,都代表着两种势力在这个时代的碰撞……葵又是怎样的失败者呢?

对于元绪这么年幼的家伙来说,她并不能理解城墙背后的象征意义,只能直觉出“这个人不好惹,这个驿站长很颓丧,这个部落毫无生气。”——但她被请来,说明悲惨的男人们有重整雄风的愿望,代表着这里还扎根着某种生命力。

“你还在生气?我给你带了烤螺蛳。”援眼攀上鼓楼的梯子,半是怯懦半是讨饶地托上一包烤螺蛳就逃走了,螺蛳就和米饭、藕片包在荷叶里,难道他不明白女巫在祭祀前必须沐浴斋戒,绝食三天三夜么?

元绪吃光了饭,接着啃光藕片,再风卷残云吸光螺蛳,一件一件扫荡食物,从不搭配。这个季节的螺蛳不好吃,肉质坚硬,外带一大把未出生的小螺蛳。元绪啐着嘴,把它们吐到又臭又傲慢的公牛头上。

臭葵叔上路去请新女巫了呢?还是联络周边部落去了呢?间或一两头公牛被驱赶进牛栏,舔着摆放在栏杆边的盐巴。

巨大的黑夜,几乎要将人压垮了。

管他呢!她是个巫师,她善于猜测,她就靠推测打发日子。

闪电,像倒长的树枝,从天庭直扫大地,雷暴又来了,雨就像连接天地的链条,被咆哮的风挥舞着,把山谷封锁进暴雨的巨鼎,梁木摇晃着,灯早灭了,只有一道道闪电,劈亮视野。狂风刺进每条缝隙,比十万个鬼魂还会哭!牛群发出哞哞声,先是怯怯地,然后是撕开肚肠般的嘶叫,那是你听过的最恐怖的声音之一,仿佛群鬼在啃它们的****,咬断后腿,吸它们的血,再从嘴巴里钻出来……这不过是应接不暇的台风余波。行了,人们想,很快就会过去,好好睡觉。但不行,伴着公牛的撞击,鼓点又击起了。该死的女巫!

男人们扛起锄耙和叉子,奔向鼓楼,只要铜鼓敲响,人们就全都失去了判别能力,迅速被召集。在环境恶劣的外海小岛上,铜鼓声中,最后抵达的人会被杀死,以此来控制族群的人口,残酷的纪律性保证了整个部落的行动一致和资源分享,人们必须像盲目的动物,做出最基本的反应。一直到千年之后,陆游依然把铜鼓作为边远民族的精神象征,作为值得记录的条目写进他的笔记中,征伐的战利品,也是铜鼓。

陆游之前一千年的闪电,照亮了台阶和牛圈,一眨眼的灰白色人间,除此之外是黑魆魆的剪影,和狂风暴雨之夜本身——只有一双双发绿的眼睛,辉映着闪电。为首的男人惊跳,往后摔进同伴的怀里,几乎把他们送下崎岖不平的石阶。在闪电光顾的瞬间,鼓楼边奔走着真正的野兽,鬼影重重的豺狼……

“啊,它们把你当作我了呢。”鼓楼上,一个陌生的女孩轻描淡写地说着,俯瞰楼下的走兽们,它们从虚空中钻出,或者真的是咬破牛肚子钻出来的,四五头一组,一同扑到强硕的公牛身上,咬断它们的喉咙,拖走它们的皮囊……

“你是第一夜的女孩……”元绪在闪电的间歇,辨别陌生女孩的容颜,是否白天所见的那群少女中的一个?不,不是她们中的任一个,而是她第一夜所见到的惊鸿一瞥,为此她还敲响了第一次铜鼓。

“唔。”女孩轻盈地跳上桁架,“先是猴子,再是豺狼,野兽从一次比一次更远的地方被召唤来,你的巫师体质还真有吸引力……”

“你又是谁呢?上一任女巫吗?”元绪搁置手中的鼓槌……

“别停下!”一声声含混的喝叫,援眼噼里啪啦地奔上楼,“别停下鼓点!”大雨和恐惧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那些豺狼是来迎接‘新娘’的!”

“哎?”元绪一分神,再抬头看桁架,倏忽而至的女孩不见踪影,又倏忽而去了。

“第一夜是猴子,今夜是另一批身份更高的‘人’来迎接‘新娘’,也就是你,部族的守护神会派遣他的先行官,前来迎接他的女巫!”援眼气喘吁吁,“这是老巫婆说的,她叫你千万别停止击鼓,直到喂饱先行官……”

走进神灵的庭院或是无色血液的世界,这个世界一直令人类痴迷。当它突然降临,形式却是如此单调而暴虐,男人们无不匍匐在石阶下瑟瑟发抖,只有老女巫遥望鼓楼,对着鼓声大笑,“你终于快来了!”

这片山野,唯一一块平地就是鼓楼下的牛圈。风雨过境,阳光照亮了湿漉漉的石阶,石头凹缝反射血色,死去的公牛就躺在各自的血泊里,大眼睛呆滞地望着撕扯一地的肠子。空气很干净,连苍蝇也来不及糜集。

元绪手臂麻得举不起来,和援眼肩靠着肩瘫坐在栅栏前,一人一手捏着一支鼓槌。

元绪猜测援眼大概九岁、十岁?

不,十二岁。瞧,他们总是作弄我。援眼忽然指着自己的眼白:一个坐在我的右边,没理由地打我一记,我瞪他,另一个坐在左边的家伙就会说,你瞪我干嘛,我又没打你!你是女巫,能帮我把眼睛变好吧?——我只想把愤怒表达得更为直接一些。

“这个世上直接的仇恨很少也很浅,更多的是来自四面八方模模糊糊的恨意,比淤泥更轻易地掩埋你,所以你这样斜着眼看他们也没什么不妥。”

“我不明白。”

“以后你会明白的。”元绪不容分说地把他打发走了。

男人们清点一息尚存的牛,分头去处理残骸了,他们大多很老,走路时不得不弯着腰,跟着他们打下手的一群矮子四处跑动,小腿翻滚得极其灵活,元绪起初以为那是他们的儿子,那的确是他们的儿子,一群不像样的侏儒。他们的身形刻画着山谷的悲惨,这里是城市贵人们购买弄臣优伶的首选地,在口才、音乐上调教得当,甚至可以当做贡品送到遥远的外国去;只要是健康的女人,就没有一个愿留在这里的。葵叔叔慢慢地走上鼓楼。

“你为什么老板着脸,”元绪问得飘忽不定,“我大显神通,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我的脸本来就长这样子。”

元绪老要戏弄这个嘬着下唇、仿佛在忍受什么的男人。如果巫师没有这一点乐趣,还算什么特许经营?

【烝徒增增,戎狄是膺】

葵和元绪一样,是外来者,他作战英勇,被任命为荒芜之地的驿站长、山林中的狩猎官,这不过是把他打发走的手段!元绪猜测他一定在原主公面前不太得宠,他的固执冰冷、不够灵活,也不容易引起主母的宠爱,于是他被打发来这里,充任忘川国的前哨官,渐渐地,葵在新的故乡,和新的族人,成为无言的共谋犯,分享着一种共同的荒凉。

废墟有光芒四射的当初,落魄者有崇高的瞬间,旧部族也有可供夸耀的过去,只是回忆代替不了未来。元绪在会稽的集市上一口答应来这里,为了一笔微薄得可笑的报酬,本来就不是什么愉快的转手生意,她恼怒得不止这一点,她来得太晚了,如果能看到部族生机勃勃的过去,男人胸前全是油黑卷曲的胸毛,女人也不会被生下怪胎的念头折磨,葵还是一个充满信心的天真青年……元绪宁愿看到这一切!可她来得太晚了。

“我眼前总冒黑点,恐怕看不到明年开春啦,前几年族人又觉得太穷,办不起典礼,中断了好几年,这些懒骨头一点都不明白——越不讨好神灵,运气才会越坏,族里只剩下年老体衰的,谁都不愿留下来……所以这一回必须盛大、完满。”老女巫支楞一只手为元绪梳头,一边说着她的终生夙愿……

“喔唷唷,如果需要我的血就请直接告诉我吧,用这么尖锐的簪子在我头上划来划去,会变成秃头的!”

“啊,也许是我太多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你头上了吧。”老人理智地笑了,“你和背负债务一路亡命的咒术师不一样,和博取政治资本而巡游的诸侯女儿也不一同,你甚至不像虔诚的信徒,但我衷心希望你成为一位伟大的女巫。”

“这算是夸奖吗?”在元绪和老女巫之间,横着一道鸿沟,漫长岁月筑成的天堑!但在暗流汹涌之中,她们也分享着共同的辛酸与不堪,以及共同的小小虚荣与幸福。老女巫为了某个久远的承诺,留在此地,即使面对衰败的现状以及更难以预料的未来;而元绪在某一天,也会停下周游的脚步……咳,提什么停留,元绪才刚刚开始她的流浪呢!

狂暴的秋日,大雨和曝晒反复拷打着山涧。打扮完毕的元绪一个人被留在鼓楼里,等待祭祀的开席。

小雌猴吱吱叫着,受惊似地开始往支架间攀跳,元绪顺着它的跳跃路线瞅望……一双赤脚也听从阳光与阴影的转动,在虚空中显现了,粉嫩的赤脚在桁架之间弹跳,那是前两夜来访的女孩。

“你是第一代女巫?幽灵?还是和老女巫一样,来帮助我降灵的引导者?”元绪问,“算啦,如果太过机密,就不必告诉我——有你在就很舒服,仿佛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老是依赖别人……也不行。”女孩小小的教训口气,带着点闷闷不乐。

第一次敲鼓,落下野山猴儿;第二回,涌来豺狼;第三次敲鼓,就该是守护神驾到了吧?那又是什么样的进攻呢?元绪也很头痛。之前请来的游方女巫们拗不过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吓,大多提前逃走了吧?怪不得在会稽集市上,谁也不答应接手这个活儿呢。但是老牌神棍们卖弄他们的可怜和善心,要求元绪发发慈悲,可怜可怜付不起大额献金的穷乡僻壤,元绪就被一头母牛的价格派遣到这儿来了……不过她那时就有点儿病了,特别脆弱,特别容易被说服,加上神棍们认为她也会聪明地提前逃走的。葵也是这么看低元绪的。

但元绪不会逃走,她带着真诚的责备口吻,亲热地询问……女孩,“名字,你有名字吗?”

人们叫她宛丘,意思是四周高中心低的小山丘。因为她就是从那里来的。

“那么孤零零的一座山丘叫什么呢?”元绪问。

“叫‘顿丘’。”

曾经有人就是那样一座顿丘,不仅孤独,还有悬崖绝壁。他满意用威严来震慑他人。但女孩不愿回忆了,“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记忆,我们就享有那些平淡无味的幸福生活。”宛丘说着,像光柱中的烟尘一样消散了——

“盘问鬼怪实在是件麻烦事。”元绪抱怨。

越国其实是有文明的……他们就像是另一个人种,由另一种动物进化而来,做着毫无必要的烂事,比如一次宰杀一百头水牛。

把待宰的牛聚集到空地,就地扎上木架,让牛跪下,牛头固定到架上。女巫挥舞竹枝,绕着公牛念念有词,将神灵加持过的利剑逐一递给头人,头上捆着金色泥鳅干以表明地位的男人们再逐一劈开牛头……同期的中原大地,人们因为冶炼技术的落后,青铜兵器含碳量过高,又脆又硬,剑戟只能勾刺,无法横劈,否则就会断裂成几截;而越人拥有怎么劈砍也不会断裂的合金,却用来宰牛。

元绪收集牛血,自男人们的头顶淋下,将他们一个个染成血人,祝愿他们更为勇猛——

一切都是陈规陋俗。

附近的部族都被请来了,如同他们的祖先防风氏一样,有些部族预定上午到,则一定是下午出发,傍晚才会露面,显然元绪没有大禹的威信和嗜杀,可以严厉地处罚他们……终于在天全黑的时刻,远远近近的氏族齐聚一堂,唱歌、跳舞、喝酒、煮牛筋。他们轮流把歌曲和舞蹈献给酋长——一首猎杀犀牛的歌曲,一支战败群狼的舞蹈,都是属于某个家族的财产,可以当做财宝一样献给他人,舞蹈者尽量舒展四肢,紧贴地面模仿野兽的姿态,当观赏者超越了有点儿难堪的拘谨心态,一种野兽的畅快就感染了四座;没有酋长的主办方,会挑选一位女巫作为代表,她集经验、勇气、神启于一身,并不总是最年长的女性,今晚就是元绪,元绪坐在“尸位素餐”的座位上,由老女巫指导着,在欣赏歌舞后,拿出礼物来犒赏他们。礼物有石头项链、动物皮毛、清蒸鲫鱼塞蝌蚪、或是整条牛腿。

“没有继承人的家庭,连一首歌都传不下去。”老女巫喃喃道。

当宴会和酒温突破了某种界限——人们把烤红的剑插进酒中,让它更丰满、更可口,人们各聚一堆,喧哗无度或是默不作声地豪饮,仿佛心脾就靠酒来浇灌。

在宴会的末尾,最富男子气概,等于是浑身是毛的头人站起来,他像一艘军舰,犁开烂醉如泥的人群,走向元绪……元绪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头人把元绪连人带座位举起来,朝每个方向各往上抛三次,就像举着一头不得势的乌鳢,元绪认为他想从不断摔打自己中攫取某种鲜嫩……在场的人们嬉闹、活跃、从狂笑中恢复了青春活力。从金色神明骑着大象,在远古大地上走过的时代起,所有衣冠禽兽都将列队前来,一个接一个,女巫则必须满足他们的需求,泄光他们的兽性。

当元绪第十一次落下,葵叔叔一脚踹中头人,元绪连人带座位砸在他那可敬的泥鳅干上。

大伙儿十分开心,爆发出一种看热闹的坏心眼大笑,并不了解葵的意图,只有老女巫捶胸顿足地大叫,“你这个外族的祸害,不可破坏我们的规矩!”如果她还捶得动的话。

接下来,一场轩然大波才随之开始,仿佛大伙儿从老女巫的呐喊中解析到了危险的信号,葵叔叔动手了,因为他对陈风旧俗、酒的口味和粗陋的歌舞怀恨已久,必须发出他强忍多年的、对血统、家族的嘲弄,寄寓本乡的光杆恶棍必须展开一次反击,相比于在神的婚宴上抢走新娘的半人半马怪物,葵叔叔更接近劫刑场的亡命徒!

在剩下的一半人反应过来之前,火塘中的炭火已抛洒得到处都是,人们即使熟识,也互抡老拳,在酒后决斗中没有丝毫的高雅,而最富名望的角斗士,则是这些头人的女人们,她们会在收场后轮流把丈夫扛回家。在断手断脚之前,她们很乐意看到这帮醉鬼遭受一点教训,醉鬼们朝小女巫肆无忌惮地做下流手势,她们的不满也抵达顶点了,怎么,守护神可以对小女巫动手动脚,醉鬼们也敢表达得这么坦然吗?……葵叔叔在醉鬼中略显瘦削,也没有披风和利剑,他浑身都是牛血,眼神像顶断了犄角的公牛,他没什么可献出的,除了他自己。

【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

葵是这里的实际统领,只是他自己还没察觉,也不知道该拿这个责任怎么办。

他浑浑噩噩地开挖渠道、筑坝、然后看着洪水冲垮它,等待一封永不再来的任命书,或是一笔不可能拨付的驿站修葺款。他对自身失败如此痛切,不敢要求其他人正当地尊敬他、服从他,以便追求更多人合力才能达到的目标,他连疏浚河道都只敢一个人去!他在这群侏儒和放肆嘲笑男人的女人中间萎缩了,变得灰溜溜的,紧憋了肚皮、勾头缩脑,阴郁地担惊受怕,如果没有援眼跟着,他简直不想活了!他宁愿随波逐流,他任由自己腐烂。他有过几个勋章,有过几个头衔,但过去的荣誉越多,他就越发希望把自己变成不存在,好显得他的失败颓丧不那么触目惊心,毕竟等级制度在这里,只是关起门来玩的一种私人游戏;现在,他要跨越等级制度,和元绪一起完结这场典礼。

“这就是你一直要赶我走的原因?你早就打算好了?毕竟我不符合你的审美。”

“不全是。我想我只是帮了头人一个忙,”葵扛着元绪,爬上鼓楼的顶棚,“前几年的宿主都是本族男人,即便是血亲旁系,效果都很差,如果一定要让守护神来探索你,那么还是让我来吧,我只想尽快完结这场长达十二年的闹剧,让我们彼此稍微忍耐一下。”

一种细微的恐惧感潜入了元绪的心里,然后这种恐惧开始扩大了……

“没想到你也会害怕。”葵笑起来,这是十二年的郁结释放一空后才会出现的笑容。

“害怕让我更警觉。”虽然秋夜闷热,元绪觉得脊椎上都结了一层冰,那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味,挤入每一个毛孔般拥塞进她的身体,围攻他们的人们既被追击的念头迷住了,又被崭新的眩晕击中,他们立足的大地在软化、膨胀、扭结成一支支缀满吸盘的触手,顺着每一根柱子往上爬,这触手缠着烂菜帮、田螺壳、水煮牛肉、黄鳝、蚂蝗往上窜,每拂过一个人,那人就燃烧起可以目测的兴奋……除了援眼的小狗,它简直是头捕鱼狂,朝着旋转的泥沼不停吠叫——因为泥沼的触手源源不断地拔地而起,裹带着鲷鱼、带鱼、鳗鱼、鲳扁鱼、黄鱼、鳕鱼、青鰧、狼绵鳚、另一条带鱼、加上乌贼、海星、泥螺、海参、海葵、再一朵海葵……往上攀援。在不经意或是蓄谋已久之间,第三次惊扰来袭。

八支大触手合拢,用冰凉滑腻的肉麻感把鼓楼连同元绪和葵叔叔,外加一群不相干的人揽入烂泥巴的怀抱,铜鼓就在它的体腔中咚咚敲击,犹如温柔的心跳。一次比一次更遥远的召唤,越过丘陵、盆地,掠起潮神们的震怒,从海底的隙缝里,卷来满怀思念的汁液。

“来迎娶你的新娘吧,她就戴着你的夜明珠——”老女巫颤巍巍地被援眼扶着,来到光怪陆离的景象之前,吞咽着飞溅的泥浆末儿。援眼很想去捉住小狗或干点别的更随和的事,但为了某种义务又不能甩手逃走。

从这蕴含生命力的精华,海底来的琼浆玉露之中,就是归来的守护神了!守护神还带来了他的虾兵蟹将……他们应该尽量把守护神的相貌画下来,绣到锦旗上,不过他长得也和葵叔叔没啥差别。元绪对此深感失望——葵叔叔面色惨白,被守护神附身了吧,他被泥浆包裹着,浑身都是鱼虾贝壳,与乌贼鱿鱼合为一体……这使元绪感到很好笑!

守护神招展着长长的触手,卷起元绪,就像青蛙弹出长舌卷住蚊子——而元绪还在嘲笑他,“观察鬼怪是很有趣的,一个陷入危机的鬼怪就更加有趣。”

触手柔软的尖端,挑开元绪的嘴唇和鼻孔,往里钻……

“呸!阿嚏!”元绪打响喷嚏,从胸前摘下铜镜,掷向守护神,镜子在满月的引导之下,噗嗤嵌入泥浆,将月光反射回元绪身上,泛起朦胧的影像——幽灵女孩,宛丘,犹如透明的身影,伫立于烂泥潭的漩涡正中。

这道影像就像是全程播放的回忆。

宛丘所不愿回忆的过去——

小女仆捡到夜明珠,觉得有趣,就拿到黑暗中看……结果掉了,怎么也找不到。老夫人很生气,少主说是我挪动的,有什么了不起。那是头盔上的夜明珠。头盔已弃置很久,其实是家族的一个秘密,还是老夫人的年轻时代,她是云游到此的女巫,协助酋长发动部落战争,他们曾合力杀死一名敌对部落的酋长,把他的宝贝盔甲夺来,把他的族人充当奴隶,吃掉他们储存的粮食,占有他们的河道,从而扩充了部族。女巫找到了她所爱的男人,她留了下来,为胜利者生了一个健壮的儿子,即使胜利者躺在战利品上安详地寿终正寝,她们的身边还站满了奴隶所生下来的小奴隶,一场战争的胜利可以延续很久,正如剑刃的另一边,战争的耻辱感与仇恨也会滋生很久很久……那名死去的敌对部落酋长就是小女仆的父亲。

如今,少主深感部落衰落,需要新的战功去振奋。他渴望功名,而老夫人劝他过过安稳日子即可——

当小女仆确认自己的身世——被敌对部落抓来充当奴隶,真相没有压垮她,反而让她精神抖擞。她劝说少主跟随越中霸主去进攻东海的三夷人,仇恨与爱纠结在一起……少主很鄙夷她的用心,但是还是出发了,在这个世界上,野兽比人类更强大,人与人更应该紧紧相依,但战争的频率在加快,逐渐超过了任何时代:残忍、猜忌、有时又变成了礼仪……充满冷冰冰的凶残,以及程式化的优雅。女仆与少主都在对自己实行报复,灵与肉不能融合。如果他们更长大一些,会懂得放下一切渴望与屈辱,让爱和琐细的生活引导他们渡过平淡的生活,他们没能有那个机会。

出征前,女仆帮少主穿上战甲,那也是她父亲的战甲:狩猎大象的皮甲,刷以黑漆,坚固厚实,上边勾画镂空以朱红花纹,又用指甲盖那么大小的白色贝壳点缀缝隙,就如《诗经》所说的贝胄朱綅——在郑国的繁荣市场上,这么一套盔甲,是十分昂贵的。年轻的男人久久地站在那里,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他看到了那种除非万不得已,任何人都不愿意接近的人。

当少主战死的消息和盔甲一同传回故乡,哀愁涌出眼眶,变成了母亲的眼泪。“说什么我儿子脱下盔甲,单人突入敌阵而死——我是绝不会接受这样的说辞的!我要亲耳听见他说——为什么他情愿抛弃这一切离去?他怎能如此狠心?这么不负责!”

“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外边!连个孩子都没有!一定是被人谋害,或受了奸贼的蛊惑!”悲痛欲绝的母亲痛哭失声,伏身在海鲜的洪流中,风瘫的老女巫,就是这个衰亡部族的女首领、少主的母亲,当她还年少,爱上了强壮的头领,作为女战士和丈夫一起跟从越君的军队,去踏平外族,俘虏了女人孩子,分到了奴仆……第二次,她的儿子又跟着君主出发,结果这个傻瓜淹死在海里,说是抢夺港口的战役中落水而死。这也是君主所期盼的结局,既得到海域,又消灭了一个强劲的潜在对手,活着的人获得双倍报酬,也把疾病带回家,族人一下死了大半,活着的人生出的孩子全是怪胎,手掌长在肩膀上,脚掌翻转,或是一群活泼的侏儒,点缀南方诸国的宫廷,人们认为中了战败亡灵的诅咒……现在,她什么也不再是了,仅仅是一个悲伤的母亲,“不管他变成怎样的形态,我都不会嫌弃他!”

所谓的祭祀,其实是悲痛的母亲想要召回儿子的灵魂。

老女巫以惊人的意志力,顺着污秽的触手向上爬,逼近元绪,“你是姑蔑神殿的女巫吧?姑蔑人是奄国人后代,当初被齐桓公和管仲所击败,乘船南下流浪,被吴越两国收留……他们居住在越国的最西端,保留他们全部的异国遗风……”老人的眼睛张得很大,大得不正常,“我的老朋友答应我,会派一个姑蔑巫师来,他们还保存着古老的鱼怪法术。所以你的体质,应该和我的儿子吻合,你们一定能生下孩子,就像我儿子被鱼虾吞吃、在海底腐烂的肉体,在深海鱼虾磷光点点之间飘荡的灵魂,在透明海葵中栖息的每一个散失的灵魄,都将从你的体内流泻而出——”

老母亲的喃喃细语如同催眠之声,触手也回应着母亲,像网一样温存地裹住元绪,将她抛到老妇身边,由那只布满青筋与皱纹的手握着它的交接腕,送入她的裙底……在腐食者的温床上,亡灵也不由扭曲翻滚,卷起团团沙砾……突然,就像喝了埋进坟墓里馊掉的饭汤,或是吃了太多酒浸过的桃子切片后发出大疮,章鱼怪毫无节制地颤抖起来,连老母亲都很难制止它,他们都忘了可疑的劣质诱饵会带来危险——

“不要失败,这是我最后的机会!”老妇人狼狈而又顽强。

“哦,我一直想告诉你……”元绪好不容易吐出强行塞进“她”嘴巴的触手,喘着粗气,“降灵必须失败,并不是你心爱的鬼魂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她”无辜地撩起已卷到腰际的裙钗,“冒充女巫能赚更多的钱,但我……不过是一个祝童。”

啊——老妇人惨叫,历代被屠宰的公牛的悲恸叠加起来,也比不上她的凄惨绝望。她的老朋友们,那群老牌神棍们的确给她好说歹说地派来了一个姑蔑巫师,登记造册的正牌姑蔑巫师,可惜不是什么女巫,而是另一根小神棍!再说,有些神灵的爱好不正是男童吗?老神棍们心安理得地在会稽山上拍着油水丰润的肚皮,肚皮的弧度体现了弄虚作假与迷信买卖的完美结合……或者说老神棍们也有着粗糙的正义感,既满足神学的最低要求,又不至于让一位癫狂的母亲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但渴望着儿子重生的老母亲不可能轻易罢手,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和儿子最后的可能性了,“援眼!”

触手立刻心领神会地扑向正在追赶小狗的援眼,将“他”也拎了上来,这举动如此驾轻就熟,连元绪都看呆了。

泥浆肆意地在援眼身上搓磨,一种本能的羞耻感令孩子哭泣了,连同捕鱼狂小狗发出不间断的狂叫。

“男孩乔装成女巫,打扮成男孩的却是女孩,我越来越不了解这世界了!哈哈哈……”老夫人笑得超过了她的健康状态……是的,元绪是个男孩,而援眼却是个真正的女孩。现在老夫人要到援眼身上去寻找繁衍的入口了。

“不知羞耻的老太婆!”元绪愤然上前,一旦确认他不再是钟情对象,触手也不再对元绪手软了——元绪的长发、衣裳、还有胸中的忿忿不平,都被扯散了,“你把儿子当做配种的野兽吗?!”元绪很勇敢,也很徒劳,而恬不知耻的交接腕滋溜溜地顺着援眼的小腿往上爬……

镜面一闪,反射的月光更加涣散,宛丘的朦胧身姿,迎向老妇人飞去,在三个夜晚,每次这个女孩现身,都会长大一些,到如今,宛丘已长成为美艳的妇人,那是她生前没能成长的样子。“被一个幼稚的男人爱上,也并非值得夸耀。我留在这里……是习惯了为奴隶的人生,还是惧怕旅途太累,也无所谓想回去的地方呢。最终发觉自己不过是一个寻常女人,”幽灵仿佛是在自问,又宛如在尝试说服老主人,“即使假装动情,又怎样呢?倒是少主一年又一年地从海底奔波儿来,为了我赶回来,让我意外,又觉得他可怜呢……”

“啰嗦!”老夫人喊,“我根本就不在乎你!”与其说意识不清的葵叔叔与深海来客结合在一起,不如说老妇人才是寄主,她的中风,也是将自己的半身与魔鬼达成交易,凭着母亲对儿子的特殊眷恋,一定要儿子返家……她骂咧着,抬起另一条触手刺入宛丘的幻光,类似于往水晶杯中注满泥沙,宛丘的身躯立刻变成沉甸甸的黄褐色,坠入泥章鱼的巨硕头部,与他合为一体……老夫人还想重抄老鸨的手势,宛丘却从老夫人与泥章鱼的接缝处钻了出来,她紧紧地攥住老夫人,都快与老夫人结成一人双身的怪物了!一半是老妇人,一半是少女,老妇人的那一半撕扯着年轻的另一半,两个女人争夺触手怪的交接腕。

“他是我的,是我的儿子。”

“他是我的,是我的爱人。”

“我要让他生下子嗣,延续家族。”

“他是为了我回来的,我们只要彼此就够了。”

“你们……还是让死者安息吧。”元绪对几乎疯狂的老母亲说,他抱着昏迷的援眼,不太情愿地打断两个女人……但丧子的痛苦,他人又怎能了解?

援眼的小狗狺狺哀泣,它的轻吠激起一阵回音,令它也疑惑了,接着,那阵回音壮大起来,如同鸡犬相闻,刺探的、呼应的、惊愕的、狂乱的,一时间“汪汪汪”的海洋,交织出一片谵妄的景象——

十亿万的银河星辰,对应海中无以计数的箱鲀,发出求偶的吠叫,自天际巡游而下——“这才是鱼怪召唤术。”元绪就像一艘沉船,浑身金黄的箱鲀,嘟着小嘴,呼哨出犹如小狗叫声的发情欢唱,鼓起近乎四方的身躯,密密麻麻地拥挤成庞大的激流,冲过元绪的身体,犹如在翘起的船舷分开又在船头合拢为急流,冲向老女巫——

大势已去的最后一刻,老妇人抱紧了触手怪,“缅怀故人,不过是贵族情调罢了。我们这种死了儿子,第二天就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可以扒到的人,连悲痛的资格都没有。”这就是她同这个世界冷淡的告别。她和触手怪一同被不知是星辰还是箱鲀的激流冲走了……

混战之后,一片狼藉。

葵像是被咀嚼过的残留物,被弃置于地。

成千上万洄游的箱鲀,其实是决溃而下的泥石流。葵叔叔带着援眼和元绪扒开的河道,在暴雨后很快再次淤积,溃决后形成的泥石流吞没了半个山谷,上游冲来的巨型卵石,压坍了整座鼓楼,从而洞开了它的地牢,元绪在那里发现了腐烂得不成人形的宛丘。

丧失儿子之后的老妇人,因为坚强和心碎,而变得冷酷无情,她让宛丘穿上贝胄朱綅、把她活埋在鼓楼下,作为诱饵让鬼魂归来;并使人信服那鬼魂就是部族的保护神,让它与新招揽的女巫****,以期生下后代。这乱石的巢穴,犹如幼儿的地狱——年复一年,少主和被劫持的女巫生下孩子,都不过是怪鱼与死婴,泥土中只有死婴浅浅的痕迹,他们的手指骨,就像睫毛那么细。

【徂徕之松,新甫之柏】

看来能马马虎虎地走出去吧。同样浑身泥浆的元绪,看着泥石流的幸存者们,就像公牛一样幼稚地凑在一起,由葵调遣着,展开自救与迁徙。

援眼就是葵与之前中了圈套的某位女巫的孩子吧,葵为了让她免受巫术荼毒,就一直把她打扮成男孩。葵也是为了结束这一切而救助元绪,他总是不太自信,急于讨好当地人,对该不该干预他们的祭神左右为难,但是某项事情必须结束,不管如何令人留恋也必须拦腰截断。

元绪和这对父女对望,彼此都觉得像是临睡前喝了一大口酒,醒来后嘴里满是苦涩。“这就是你和族人们共通的欺诈和罪恶,除了一头头死掉的牛和发臭的鱼,你还收获了什么?”元绪问他……所以它会给你难以治愈的坏脾气和内疚,上天从大体来说还是公平的。

“还有你把我生命中最肮脏的部分全部驱除。”葵把手放在元绪的小臂上。

这是美好的一刻。

从这边到那边,两座山丘之间,就是他们的局促度。他们聚集到斧钺之下,跟随头人出征,汇入越国君主的大营,即便在突袭中死去,他们仍死在父兄、叔弟的臂弯中……这就是大家族、氏族血亲最令人宽慰的一点,团聚人们长达千年的吸引力。人们为了这种吸引力,而忍耐衍生的不便和一些不可外扬的家丑与罪恶,牺牲自我,将自己嵌入到氏族的统一行动中去,达成一种稳定的共同利益体。

“不,我不能留在这里。”元绪拒绝,这种稳定的关系一直是他所避免的。他渴望的是孤身一人、永无旅伴。

葵问他又要去往何方。

“去看绯色的江豚,逆着入海口,竞相跃过激荡的飞沫……还要找一个脑门上有姜汁味的人!”

“寻找一个脑门涂生姜的人,还有红江豚,这就是你的全部幸福所在?”劳作的侏儒们忽然停下手中的工作,快活地笑话元绪,他们总从别人的过失上发现喜剧,“如果我儿子像你这样失魂落魄地流浪,我一定狠狠打碎他的下巴!”

但他们没有儿子,疾病横行,女人不愿为这群可恶的人繁衍后代,全跑到外地去,十二年来,只有一个斜眼的女儿安然长大。这个女儿就是我。

父亲送元绪上船,说起当初少主的确是自己解开盔甲,冲入敌阵而死,“他一定是为了某种信念而去死的。”

“谁在乎?”元绪抱起宛丘的骨骸,“我会去海边,让他们在一起。”

2008.03.04-201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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