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写过我的妈妈。一直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写爸爸。
我爸爸是一个很难写的人，没什么特别突出的特点。除了性别不同天生的距离感，他从小忙于工作，很少见面。如果说我和妈妈还有因为同性别带来的共性与同质，我和爸爸则完全没有这样的交流。跳出父亲这个角色，我甚至不了解他，以前，我总觉得他不是我价值观里面的人。少年时期总是爱恨分明，一个人不是正面角色，一定就是坏人。
我的爸爸，像任何一个传统中国家庭里的爸爸一样，他不善言辞，不看电视，不打麻将，总是闷闷的抽烟，看书。被我妈说了，就换一个地方抽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总觉得他，没劲。
前几天看锵锵三人行，窦文涛说突然开始兜风开车，绝对是中年危机的标志。有一天跑完步回家，看见他停在路边，我敲敲玻璃，他说，上来吧。
我们在五环兜风，绕过北京城。看着灯火通明的城市。回到家，停在车库里，也不下车。彼此交换手机里的游戏。看他抽烟谈论工作。跟他讲学校里的事情，恋爱的事情。这些都不会在我的家里发生。
我妈说他是贾宝玉——根本是活在自己的水晶玻璃宫殿里。一进家门就收起所有情绪，跟个玉人儿一样腰板挺值的坐着。我想我们应该是同一类人，很难被外界环境所影响。闭上眼睛就是自己的小世界。
其实我跟他不算亲密，我小学开始就去了寄宿学校。他常年因为工作奔波，很少回家。但是血缘这个东西非常奇妙。突然到了20岁，我才把自己与这个中年男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看见他的脆弱。
我觉得我成年的标志就是认识到父母的脆弱与不足。他们不再无所不能，生活总是充满无奈。我开始在她们控制之外迅速成长。母亲察觉到我们的相像——也只有她能够察觉，我在与她一样的脾气中，有来源于他的气质。她说，你跟你那个爹一个样。从她的语气我推断，她不喜欢她的女儿像别人，就算是像她的丈夫也最好不要。我最好像一个方程式一样发展，而不是像我那个爹一样。她不喜欢他的沉默。但这也是她爱他的原因。这个男人的沉默与脆弱让她的母爱光环发挥到极致。
在她中年以后，才发现，这简直是个拖累。但是一切都有因果。她有时候抱怨想做一个小女人，却不知道她的硬气决定她不可能。一切皆有命数。我觉得她天真。像现在混迹在论坛的20岁少女，抱怨男友，觉得付出感情，就要求对方必须回报。父亲对她的解释是，单纯的可爱。他觉得这个在抱怨自己婚姻的中年女人是着实可爱。
在我小时候，他还不那么忙的时候，会在我妈叫他盯我练琴的时候偷偷带我出去，逛新华书店。把我丢在儿童区，自己一个小时再来接我，每次允许我买两本自己的书，他会检查一下内容，然后去结账。一个孩子不可能乖乖的呆在儿童读物的区域，我跑到医学区看厚厚的外科手术图册，看各种变异的器官，去看给家庭主妇看的编织毛衣一百样，看如何给母猪接生，果树的嫁接。然后溜到畅销书区，随手拿几本小说交差。我仰着头看他翻阅那几本书看看是不是适合小孩子读，有没有色情场景。看我拿那种很高深的大人书，也就“呦呵”一声，不知道是觉得我学大人样，还是真的我长大了。却从来没有规定我不能读那些苦涩的东西。所以我是没有童年的，我没有看过任何儿童读物。这件事情我这几年才发生，我不知道我没有经过那样的声音系统，视觉系统发育刺激，也没有学习过儿童读物里面的道德培训。我从一个小大人，长成了一个真大人。仅此而已。
中考的时候，我剪了很短的头发。去拍准考证的照片。拿到照片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跟他可长得真像。
我是到了那个时候，才无法拒绝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是他的血脉。不知道是我自己给我自己的暗示，还是我们真的“像”。在我内心越来越像我母亲靠拢的时候，我长得居然越来越像我爸爸。
他没有表情，这点我们极其相似。无论何时都是木然的脸，不给任何表情。我有一段时间练习微笑，咬一根吸管，就是标准的八颗微笑。可是后来被班上同学说假惺惺，刻意的痕迹太重，就作罢了，回到木然的表情。后来一个不熟的朋友说，你这样“条件还可以”的姑娘，一定不少人追。其实并没有，我从来就没有过那种青涩的少女时期，想想还觉得可惜。
他不浪漫，不喜欢度假，不会讲甜言蜜语，只是写诗给她。我看过我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便了解他们性格如此迥异，为何能结婚。我妈长得非常周正，大眼睛鹅蛋脸。一头黑发，穿连衣裙。标准的80年代审美。他写给她一首诗，结尾说，我好想跟你失恋一次。结果他并没有失恋。次年他们就结婚。他在25岁的时候就成为我了的父亲。
对于他来说，我更像一个家里的动物，一个访客。他从来不以爸爸，老子，自居。说话诚恳，完全没有哄小孩儿的意思。也不是男性对女性的语气。不会叫我的乳名，从记事起就一直叫学名，连名带姓。我想他大概对我很困惑。我是他的女儿，却又不像是他的女儿。
他从未教过我人生的道理，给我指导过人生规划。从来没有语重心长的劝我做个乖孩子。不管我几点睡，叫我垃圾食品，给我看无限的电视。他不像一个爸爸，而我不像一个女儿。于是他说，我不知道你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无法控制你，我学不会也做不到。你人生，还是你自己尽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