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张翼出院的这天,除了周扬、刘安超两人过来之外,君耀珠宝的总经理许家恺也作为公司方的代表来这里接他出院。
张翼这段时间瘦了很多,精神也萎靡憔悴,和昔日那个意气风发清澈阳光的青年截然不同。
张翼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回深圳的公司,公司让他修整一段时间。
张翼同妈妈一起坐上了返回广州的飞机,张妈妈是第二次坐飞机,第一次的时候是得知张翼出事后从广州赶往湖南。
飞机从芷江机场起飞后,很快爬升到了云海之巅。透过舷窗看去,上空碧蓝澄清的天空和下方迷蒙苍茫的云海,形成了一种让人迷离的空间倒转的错觉。
张翼靠坐着,始终一言不发,双眼蓦然地望着舷窗外漂浮聚散无定无形的云气。虽然飞在一万米的高空,却是处于他人生最低谷最黑暗的时刻。
与张翼清癯绝望的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围乘客的欢呼雀跃,机长通过广播告诉大家在飞行方向的右手边,有一个难得一见的奇景圆形的彩虹halo,这种圆形的彩虹就像一枚迷幻的指环镶嵌在高耸的云峰之中。
在这时候,张翼不禁回想起月前与柳文星一同玩天罡劫网游的时光,两人在游戏中所扮演的虚拟角色就曾经在凤麟洲中见到了游戏中虚幻的圆形霓虹。
张翼的记忆中,游戏里凤麟洲的天空,凤凰飞过后飘落的翎羽所留下的五彩流光晕火与天际边的霓虹交相映照,让这片虚幻世界变得更加让人迷醉。
柳文星在游戏中是一修仙坤道的形象打扮,梳着混元髻配搭逍遥巾,一身湖蓝色的衣裙随风翻飞,英姿飒爽。
柳文星有意考考张翼,冲他笑着问:“你说,彩虹的‘虹’字为什么是虫字旁?”
张翼稍稍抬抬眉头,猜测着问道:“和虫子有关?”
柳文星指着凤麟洲幽蓝的天边的那道彩虹说道:“古人认为彩虹其实是一种叫做蝃蝀的虫子,一边是头一边是尾,诗经里也写过。”
“很有意思,古人想象力丰富。不过这里的彩虹是圆形,和真实见到的圆弧形的彩虹差别挺大的。”张翼抬头看着头顶飘落的一片凤凰羽毛在空气中逐渐气化为五彩霞光。
柳文星得意地笑着说:“其实完整的彩虹就是圆形的,不过有一部分被隐藏了,所以通常情况下只能看到圆弧的一部分。这里能看到圆形彩虹,说明游戏的制作者还是用了心的。”
张翼站在铁木遒劲的树枝上眺望远方,不禁好奇发问:“你见到过真实的圆形彩虹没?”
柳文星抿嘴笑了笑,不过这笑容里略带遗憾:“只是在伊甸园的游戏里见到过,在伊甸园的游戏中非洲南部维多利亚瀑布那里有机会能看见圆形彩虹。”
“在瀑布那就能见到?”张翼对这个话题十分有兴趣。
柳文星摊摊手说:“不一定,只有瀑布的容积和高度达到一定的时候才有机会见到完整彩虹。也有另外一个途径有可能见到圆形彩虹,就是在坐飞机的时候。从天空的角度俯视彩虹就能看到一个完整的圆形,不过这得有极好的运气。如果你在坐飞机的时候遇见了,记得许愿,哈哈。”
就是在那时候,张翼对柳文星承诺,要和她一起穿越东非大裂谷,再沿着非洲西海岸的沙漠寻找千岁兰的踪迹,一同欣赏广袤野性的稀树草原,再从好望角乘坐热气球飞跃乞力马扎罗山。在那次于游戏中的交谈后,他们两人非洲之行的愿望清单上又多了一条新的愿望:去维多利亚瀑布守候圆形彩虹的光临,然后在彩虹下许愿。不过到了现在,这些浪漫的愿望却已经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
在醒过来的数日里,张翼每日都是活在与柳文星相处的回忆之中,虽然两个人认识还不到2个月,但这已经改变了他的一生的轨迹。
机舱内欢呼雀跃的乘客与张翼冷漠而绝望的面容形成了鲜明对比。张翼顺着喧闹欢呼的众人的目光望去,微眯着眼看着那一枚漂浮在高大云峰之间的宛如指环的彩虹,但却让他的心因为疼痛而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那日柳文星叮嘱过张翼:如果有机会见到圆形的彩虹,记得许愿。不过张翼这次,却食言了。
张翼却只希望神仙洞考察的事故只是梦境一场,他希望自己醒过来后,这场折磨他生不如死的噩梦就该烟消云散。但这个愿望只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幻象,他的内心清醒的理智也在反复地告诫他,一切都回不来了。
同样无心欣赏美景的,还有张翼的妈妈。她看着张翼呆滞木然的面孔,也能感受到他内心极大的痛楚。
……
经过1小时的飞行,张翼乘坐的航班顺利降落在了广州白云机场。虽然张翼是清远人,但因为从小跟母亲在广州的服装批发市场里讨生活,理所当然就把他妈妈店铺所在的这一带当做是自己的家了。回到熟悉的环境里,有利于在灾变后的心理创伤康复。
张妈妈为了照顾儿子,暂时关掉了经营的服装店铺。张妈妈每天的日常就是陪着儿子到他曾经生活学习过的地方转转,也变着花样地做一些吃的、煲各种靓汤。张翼也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加正常一些,但他也明白自己颓废的样子只会成为妈妈的负担,而且一味地躲在这里逃避现实,始终解决不了内心的症结。
“瑶柱汤煨了一晚上,已经没有水味了。”张妈妈解开炖盅的盖子,叫唤张翼过来喝汤。
“好香,老妈辛苦了哈。”张翼假装很轻松开心,但僵硬的表情还是很快出卖了他的内心。
张妈妈皱了皱眉,盛了一碗汤放在餐桌边,摇头说:“你还是不开心啊!”
“没有啊!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还等着享福。”张翼站在他妈妈身后,帮妈妈捏着肩膀。
张妈妈摇头说:“我以前煨汤的时说没水味了,你就要笑我。你还说没水味,是不是因为熬干了?”
张翼假装嬉皮笑脸地说:“以前不懂事。”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张翼顿了顿,悲痛的情绪又再次袭来。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没有让母亲发现异常。
这天晚饭,张翼对妈妈说出了想回深圳的想法。张妈妈没有说太多,她尊重儿子的选择,又多给张翼盛了一碗瑶柱汤,嘱咐他多喝一点。
张翼回到深圳这天,总经理许家恺也作为公司代表专程来接他。
与妈妈拥抱道别后,张翼跟随许家恺坐上车返回深圳。
同行的总经理许家恺因为这段时间的奔波显得疲累不堪,这次事故也让作为投资方的公司受创不轻,君耀的股票也因此暴跌。许家恺的心思还放在事故报告上,他心里很多疑问,但此时他也明白不适合再逼问张翼说出更多细节。
许家恺理解张翼经历重大变故后需要一段时间调整,回到深圳后,也让张翼有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休整疗养,公司也便索性再给他安排了一个长达一个月带薪假期。
张翼回到他在深圳的家门口,他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手都变得有些不利索。
刚刚关上房门,张翼隐忍许久的眼泪在这一刻奔涌而出。他蜷缩在角落里嘶声恸哭,作为一个30岁的男人,这样绝望的痛哭在他记忆里从8岁之后就没再有过。
张翼蜷缩在沙发上痛苦地睡着了,在梦境中都被黑暗悲痛的情绪笼罩包裹着,尚未愈合的灵魂又被进一步撕裂直到粉碎。失去了家庭的庇护和家人的守候,张翼又很快地被黑暗吞噬。但张翼也明白这样的分离也是必须的,否则自己的状态只会让原本就憔悴的母亲更加担心。前些天的故作坚强的若无其事,在这时候已经土崩瓦解。
这样无休止地吞噬撕扯一直折磨着张翼,直到一连串急促的电话铃音将他从黑暗中拉出。
张翼的头昏沉疼痛,手脚都感觉麻木迟钝了不少,几经努力后才将拨动了接听键。
妈妈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问询问张翼现在的情形,需不需要她过来照顾一段时间。
张翼立刻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在电话里用装出来的平和声音回答说:“我现在挺好的啊!别胡思乱想瞎担心了。”
“真的没事?”张妈妈又多问了一句。
“好得很啊,这段时间只要时不时去公司晃两圈。也不要我正式上班,工资照发。”张翼假装若无其事地回答。
电话里,张妈妈又问:“我没问你这个,你现在心情好点没?”
“都说了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我都30多岁了,你要是担心的话就来深圳,把那个店铺关了吧!经营起来也累,我的工资能养你啊。”张翼这边的回答很直接干脆,也没有让他妈妈再起疑心。
“算啦算啦!这店铺开了20多年,跟我另一个孩子一样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啊?你要是没事就好,记得给我打电话啊。”张妈妈听到张翼的答复也些许宽慰了些,又说道:“趁我还能赚点钱,先帮你攒点吧。你现在供着深圳的房贷压力也大,以后娶媳妇还要一笔对吧?等你有孩子了需要保姆的时候我再过来吧!现在外面请人好多靠不住,工资他们要的也高。诶,不是又听说哪家的保姆虐待婴儿了吗?防不胜防啊!只有自己的妈妈靠得住对吧?”张妈妈是一个很爱操心的人,在电话里不停地碎碎念着,又开始念叨着要张翼娶媳妇啊,自己要抱孙子的事情。
虽然这些话在先前的时候是让张翼耳朵都听的起茧子,但这时候听妈妈这么念叨,反倒让张翼宽慰了不少,至少他能感觉到妈妈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
妈妈那边挂断电话后,张翼将电话放到一边。刚才故意装出来的坚强在这时候也荡然无存,他木然地看着天花板,脑袋里思绪翻飞,耳朵里充斥着嗡嗡的响声。
突然,又是一阵手机铃声想起。张翼恍惚中接起电话,是叶小茵打来的,她想邀请他出去吃吃饭看看电影。叶小茵在张翼昏迷其间专程请假去探望了张翼,不过那时候张翼还在ICU病房,所以没能见到。在从医护人员那里得知张翼没有生命危险后,她才算能安心下来。这次听说张翼从广州回来深圳,她担心张翼还没办法从阴影中走出来,所以想通过这样的办法让他稍微开心些。
张翼委婉地拒绝了叶小茵的好意,挂断电话后,张翼木然地坐在沙发上对着昏暗的房间发呆。房间里并没有开灯,路灯橙黄色的光从窗户外投入屋内,营造了一种寂静诡异的气氛。
电话那头的叶小茵在张翼挂断电话后,也陷入了迷茫与失落之中,她也不知道这时的自己应该如何去安慰。她很关心张翼现在的状态,但每次联系张翼的时候,总是被对方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刺伤。此时的叶小茵,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够让张翼稍稍接纳她一些。
深圳这个城市有着喧闹和静谧两个方面,但此时不论是哪种都与现在的张翼没有任何关系。
张翼感觉现在的自己相当混乱,混乱到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恍惚间,张翼突然想到了在天罡劫的游戏世界里还存在着另一个柳文星的形象。虽然那只是虚拟的游戏造型,但对于他而言,那个形象是柳文星在天罡劫的游戏世界里陪伴自己的模样。
张翼分别登陆了自己和柳文星的账号,进入到天罡劫的游戏中后。在昆仑山连绵浮云掩映中的储玉峰上,张翼望着对面的柳文星在游戏中的虚拟形象,这一刻他多么渴望对面的人能给他一个回应……可惜此时不论张翼做什么说什么,对面的那个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失落的张翼绝望地退出了天罡劫的游戏,将游戏眼镜随手丢弃在沙发一旁。他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继而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再次醒来就是第二天的下午1点。张翼微睁着眼睛木然地盯着墙上走动的时钟,他的思维仍然是停滞不前的。手机的低电提示不停闪烁着,张翼回过神后才发现竟然有十多个未接电话。看了信息留言后才知道,原来公司担心张翼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恢复情况,所以安排了定期的心理辅导和体检。张翼给总经理许家恺回了电话,在道谢后也委婉地拒绝了公司的好意。
挂断电话后,手机因为电量耗尽而自动关机。张翼也懒得充电,索性将手机扔在一侧,然后仰面靠在沙发上,木然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睛一动不动。
这种游离的状态大约又持续了一个小时后,张翼才缓缓地站起身,本能一样地翻箱倒柜搜索着食物。还好,他翻出了一小箱子饼干,能够应付一段时间了。
在接连的几天里,张翼的生活就如同机械一样单调地运转着,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算不算“活着”。除了在偶尔接到妈妈的电话后,他能稍微表现得正常一点,其余时候跟行尸走肉没有太多区别。这种状态下的张翼,平时饿了就吃点饼干,渴了就喝点水,困了就随意倒在沙发上睡一觉,醒过来的时候除了发呆,也会偶尔想起天罡劫的游戏。在现实世界中,张翼感觉不到自己还是活着的,仿佛已经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灵魂。但他在进入天罡劫的网游,在游戏里扮演一个虚拟角色的时候,他才能重新感受到活着的感觉。而且在游戏里有“柳文星”的陪伴,虽然那个“柳文星”不会再跟他说话交谈,但至少是陪在他身边的。
从虚拟的游戏里清醒过来,张翼又机械地吃掉了剩下的仅存的一包饼干,又呆坐在沙发上发呆。这时,张翼瞥见了昏暗光线下的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