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董菲接到李尉明打来的电话，原来徐教授现在已经出院，住在木兰天池旁的一个疗养院里休养，那边已经同意了董菲这次的探望请求。
李尉明将董菲带到那间疗养院外，跟院领导说是带学生来这里做一个心理学的课题，正好由徐教授的病情入手。随后，董菲与李尉明随徐教授的主治医师王医生来到疗养院的一间靠近花园的房间外面等候。
徐教授的主治医师王医生对董菲说，徐教授情绪很不稳定，病情并未得到缓解。这次探望徐教授，李尉明并不陪同，是由董菲和那位王医生一起进入。
董菲和徐教授之间隔了一张桌子，徐教授蜷缩在床位上，而董菲站在桌子的另一侧。才有五天没有见到，徐教授的样子比起那天课堂上看到的憔悴了太多。徐教授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脸上的皱纹比那天见到的更加深了一些，像刀刻的一样，而且眼睛浑浊泛黄、没有半点神采。
董菲下意识地轻轻咬了咬嘴唇，点头问候：“徐教授。”
蜷缩在床位上的徐教授回过头看了看董菲，丝毫没有将一旁站着的那位王医生放在眼里。徐教授望着董菲，稍稍迟疑片刻，问道：“你是董菲？”
董菲很惊讶徐教授竟然能叫出她的名字，因为徐教授从来不在课堂上点名签到。
身边的王医生低声说道：“这位徐教授昨天滔滔不绝地说了一晚上后又蹲在墙角哭，今天上午又开始沉默。”
徐教授似乎就当王医生不存在一样，在他认出董菲后，连忙让董菲快点坐下，连连问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还真有些能耐，他们竟然让你进来？”
“是我请了心理系的李老师帮的忙。”董菲解释道。
听到这句话，徐教授的脸色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异样。徐教授嘴角稍稍抽动着，用沙哑的声音询问董菲：“你为什么来看我？”
董菲稍稍低头掩盖此时内心的难过，用低缓的声音说：“徐教授，课堂上说的高斯方程和羽状扩散的模型我现在都没有弄明白。”
徐教授脸色不似刚才那样沉闷，脸上似乎带了几分不屑，摇头对董菲说：“大气学的那些东西，学不学也就那样，学了干什么？”
一个教一辈子大气学的老教授，会对他的学生说出这样的话，着实让董菲吃了一惊，虽然她来之前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董菲尴尬地笑了笑，摇头不解地询问道：“徐教授在这里好好的照顾自己，没准过几天就能回学校，继续给我们上课。”董菲也知道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但她本来就是个不善于交谈的人，这时候也没想到更好的话题来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
徐教授此时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嘴角和眼皮似乎都在抽搐着，摇头道：“几天？”
董菲以为徐教授是要问她什么时候能出院，正在想要如何圆谎。
却还未等董菲开口，徐教授又冷冷问道：“你说的‘几天’中的这个‘天’，是什么概念？”
董菲一时被徐教授问住，半晌答不出来，尴尬地憨笑着说道：“天，就是衡量时间的一个单位吧。”
徐教授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语调也变得急促，又问：“那你说说什么是时间？你认为你知道时间吗？”
徐教授这样询问，让董菲的脸色一阵发白，完全不知从何接话。
徐教授继续说道：“时间是我们对于外界事物以及自身变化的一种感知，经典物理对时间的定义是物体之间相对运动快慢的一种描述，它表示物质运动过程中的持续性和顺序性。教科书上是这么描述的，对吧？”
董菲不知道她原想安慰徐教授的一句话会让他引申出如此深奥且又不着边际的理论。董菲一时哑口无言，瞪着眼望着徐教授严肃的脸，继续听他说着。
徐教授指着墙上挂着的钟，严肃地讲解道：“人类也不知道时间的真谛，但是又想去把握时间。从古代的更漏日晷以及现在号称最精确的原子钟，这些东西能做到的也只是用来测量感知时间，他们自己并不是时间。时间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人的一种错觉？”
“呃，像是相对论里也说到过。”董菲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努力整理着自己混乱纷乱的思绪，后悔自己当时在大学物理的课堂上睡大觉去了。当然董菲也很清楚，以她的悟性即便不睡觉，也理解不了那堆晦涩难懂的理论。相对论和量子理论什么的，对于董菲来说是最佳的催眠工具。董菲曾经在图书馆里趴在一本《果壳里的宇宙》上睡着了，口水流了一书本，那照片还被刘博洋传到了学校的BBS。那阵子董菲可谓是红得发紫，“睡神”的名号就这么传开了。
徐教授见到董菲疑惑纠结的样子，似乎很有成就感。徐教授心满意足地靠坐在椅子上，仰面望着天花板，悠然说道：“若是按照大爆炸和广义相对论的理论，时间有开始有结束，可快可慢……当然也可能停止。所以我不明白，你刚才说的几天就能出去是什么意思？”
董菲努力想要把自己的思维往徐教授那里靠近，但她脑袋里的那些可怜的存货在此时根本不够用。董菲断断续续地解释说：“一天就是地球自转的一个周期。再过几个地球的自转周期，徐教授就能回去给我们继续上课。”
董菲觉得自己这样的苍白干瘪的解释显得十分滑稽，但此时她也察觉到自己的手心都渗出了不少冷汗。察觉到坐在她旁边的那位王医生脸上浮起的不屑笑容，或许在王医生看来，董菲努力将自己的思维向一位精神病人靠近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没想到董菲的这番解释，却让徐教授得到了共鸣一样，眼神陡然发亮。徐教授显得更加兴奋，方才的不屑与傲慢此时被眉飞色舞的神态所取代，又滔滔不绝地开始说了起来：“就像你说的，地球是绕着太阳转动，而太阳系也是绕着银河系中心转动，银河系本身也是受到邻近星云的吸引而运转。脱离了这些天体运转，难道时间就不存在了？气象学中有一个著名的蝴蝶效应理论，大气动力学中，初始条件中一个极其微小的扰动，能造成结果的全然不同。比如你倒了一杯水的时候，就增加的了这个世界的熵值，可能会引发一系列不可意料的后果。你仔细想想，会不会觉得一种罪过？”
董菲被徐教授这一番劈头盖脸的疑问弄得无所适从，她这个学渣的本质在老教授面前暴露无遗。但此时董菲内心的疑惑更甚，徐教授是教授大气学的，为什么突然对理论物理这么感兴趣。或者说，这些理论原本都是相通的，只是被人为地划分了出去？
董菲摸着自己的额头，拼命整理乱糟糟的头绪。
徐教授则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从传统的意义上来说，你并不是个好学生，但我愿意跟你说话，是因为我觉得你有悟性。你在上课的时候经常做一些小动作，我都看得见。有次上课的时候，见到你用纸条做了很多个莫比乌斯环。哦，对了，你对莫比乌斯环有什么理解？”
“啊？”董菲半张着嘴，回想起那天上课，她的确因为手痒的缘故，将笔记本的纸业裁成一小条一小条的纸条，然后用固体胶棒反转一下粘了起来，这就是那个莫什么斯环？
徐教授摇了摇头，收起了方才演讲的热情，板起了脸说：“你的理论知识太浅，今天谈到这里就行了。等过了几个地球的自转周期，希望我能出去再和你谈这些，你先走吧！”
徐教授已经将身子转了过去，董菲茫然地站起身，向徐教授道别，随王医生走出了这间屋子。
徐教授今天莫名其妙地说了很多东西，这些内容之间似乎一点关联都没有，什么时间的定义、蝴蝶效应还有莫什么斯环。
在回去的路上，董菲坐在李尉明的车上挠头苦思，心情被徐教授那番莫名其妙的谈话弄得糟透了。
李尉明似乎早就料到了董菲的反应，温和笑着安慰说：“和一位精神病患者交流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你没有经过专业培训，一时难以适应也正常。很多事情想不通就不用多想，放下便得自在，佛曾经说过。”
董菲以前倒是没发现这位万人迷的老师说话竟然还挺幽默，但此时董菲的脑袋里还是被徐教授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充斥着，感觉乱糟糟的。董菲抬起头向窗外望去，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宿舍，便说道：“李老师，我在这里下就可以了。”
李尉明温和笑着说：“我开车送你到楼下吧！”
此时大脑还处于短路状态的董菲点头应了下来，她当时并未意识到自己这一答应是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事后想起都后悔为何自己没有坚持在路口下车。
李尉明开车送董菲到宿舍楼下，那辆白色的英菲尼迪在学校里很是扎眼。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全校最有名的万人迷李尉明的车，今天竟然会停在这里。很多女生好奇地望向这辆车，对即将走出来的人，很是关注。
车门打开后，董菲从里面走出来，这让许多女生不禁哗然、面面相觑，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董菲还是那个颓废的样子，乱糟糟的长发，还有苍白憔悴的苦瓜脸，就连身上的那身长裙也显得陈旧邋遢。董菲走下车后，李尉明随即开车离去。这时候，董菲才感觉身旁有数百双眼睛盯着她看，让她感觉皮都要被扒了一层。董菲慌忙低着头，向四楼宿舍冲去，将那些奇怪的眼神都当浮云过滤掉。
回到寝室，董菲就坐在桌子前对着那小闹钟发呆，脑海里还在回忆徐教授今天说到的那些话。原本浆糊一样的脑袋里现在更是混沌一片，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或者说董菲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么混乱。
已经到了晚上八点，董菲仍然坐在桌子前一动不动，寝室的灯没有开。这个小空间里，小闹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听得愈加清晰起来。时间……什么是时间？难道真的是幻觉？董菲不禁想起了那个“三分钟创造的世界”的思想实验，感觉背脊凉飕飕的。
有人说：也许世界都是三分钟前创造的，那些停留在记忆里的，也仅仅是错觉……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理论，却又让人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走火入魔了？”董菲下意识嘀咕了一句，思绪嗖的一下又回到徐教授的那段话上。就在她微微地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体会到了什么的时候，寝室的灯突然亮了，又将她从即将触碰到的灵感里拉了回来。
原来是赵晓雯回来了，脸上仍然挂着故有的冷艳，不过眼神里似乎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讶神情。赵晓雯靠在门口用不太友好的眼光轻蔑地打量着董菲，习惯性地用着高傲的语气说话：“以前没见你穿这条裙子，新买的么？看着旧旧的，难不成是买的二手货？”
董菲当然明白赵晓雯这酸溜溜的话是冲着今天李尉明开车送她回寝室一事，董菲现在也懒得解释。因为董菲心里清楚得很，赵晓雯这种自封女神的人认准了的事情，董菲她越解释反而会越描越黑。董菲索性拿起睡衣向厕所走去，重重地把门拴上。现在还没到最热的时候，但董菲已经习惯洗冷水澡，尤其是这时候，冷水或许能让她思维清晰一点。
哗哗啦啦的水声让董菲听不见门外赵晓雯到底在说些什么，当然她也不想管赵晓雯说些啥。董菲的世界和赵晓雯的世界本来就不该有交集，如果不是因为住在一个寝室，这两个人本身就是两个世界的。如果不是因为徐教授的缘故，董菲也不会去求李尉明帮忙。结果惹出了这些麻烦，让她想起了就觉得晦气。董菲习惯性被人忽视和嘲弄，突然受到这样的关注，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隐约中董菲听见赵晓雯摔门离去的声音，这时才关紧水龙头，披上睡衣走出洗手间。董菲坐到自己的床边，继续在这小小的寝室里神游四海。
临睡前董菲破天荒地将手机和小闹钟的闹铃的时间都设置到了早上六点，她决定要恶补自己的基础理论知识，这样才能和徐教授更进一步交谈而不被鄙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