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琰只觉面部一丝清凉,用手去摸,竟然满手是血,原来他右腮至左额已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婪雀已转身袭来,逼得他手忙脚乱,无暇顾及伤口。
婪雀刀刀紧逼,一心想取云琰性命,却被榎一再阻挠。婪雀已然不念旧情,将刀锋直指榎。榎自知现在的实力不及婪雀,不敢硬接,闪到一边。云琰从泥浆里踉跄起身,趁婪雀不备,当胸一剑,贯穿其身体。婪雀体内咒血(由符文凝合的血液)登时喷涌而出,杀气顿挫,仓皇逃离。
云琰刚想追赶,却一时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
云散了,雨停了,晨曦照射进塔弄。云琰隐约感觉到一股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空气像滤过似的,格外清新。他醒来后发现自己竟躺在榎的怀中,而对方似乎并不介意,一直保持着端坐的姿势。
“不好意思。”云琰连忙起身,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发觉自己脸上的刀伤已止住了血。
“昨晚你晕倒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帮你止血疗伤。后来见你睡得很香,不忍吵醒你,委屈你在此过夜了!”榎不但一晚上陪着云琰,而且还为他遮风挡雨。
“昨晚谢谢你哈,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恐怕我早命丧那女的之手了!”
“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要不是你给我送伞来,兴许也不会遇见她。”
“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问好了!”
“既然你知道我是你的敌人,为何不惜与姐妹决裂也要救我呢?”
“那你为什么如此关心我呢?我听观里的人说,你已经来找过我好几次了。”
“实不相瞒,是你的伞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之所以来找你,就是想证实一下你究竟是不是鬼冢晦明派来的!”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想了。”榎低头苦笑。
“你没多想,起初我确实只为调查你的身份,可后来逐渐被你的人格魅力所打动,因此下定决心要帮你脱困。咱俩总共见过四面,你每次给我的感觉都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第一次你帮我找人,我觉得你乐于助人。第二次我在凉亭里遇见你,感觉你多愁善感。昨晚,不,前天晚上你和那乌鸦人打斗,我又觉得你英勇无畏。昨晚你救了我这个仇人,我由此断定你是个感性之人。”
“这就是你帮我的理由?”
“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做这是英雄救美,也可以理解做这是拔刀相助。反正只要有我看不惯的事,我一定会去管!”
“如果我真有杀你的心,你还会这样义无反顾地帮我吗?”
“或许会吧,半个月我遇到过类似的事,我救了一个要杀我的女人。现在她平安无事了,却依然要杀我。你说我傻不傻?”
“每个人的三观不一样,不能由此断定你的做法就是错误的。你如此信任我,是我莫大的安慰。既然你想知道我的过去,我不妨讲给你听。”
……
早在二十一世纪初,宗教界盛行一种新的挣钱方式——下海,就是到外国去捉鬼。有些法师为此更换了国籍,出国无异于回家一样;有些法师则借着自助旅游之名非法滞留;还有些混得比较惨的法师只能偷渡到他国。张应元便是当年那批偷渡法师当中的一个,他正是赶着那波下海浪潮,结伴几名道友去了日本。
那还是六年前的事,当时的张应元已经算是一根“下海老油条”,几度来回于中日之间,从最初的偷渡变成了后来的搭专机前往,从多人合作变成了自己单干。但这毕竟不是什么体面活,还是得在暗地里悄悄进行。
张应元通过当地熟识的蛇头,被带到了从未来过的关东地区,这里“鬼资源”丰富,未曾被同行捷足先登。不过这些资源一直被八岐宗瓜分,归入各自的领地。他这招算是铤而走险,无异于非法偷猎。
他所到之处是一片荒野的竹林,俗话说“竹中藏鬼”,竹林中最容易看见鬼怪,是捉鬼人首选之地。林中静得有些瘆人,只有脚底踩到竹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然而他习惯了这种恐怖的环境。
张应元先以北斗七星的排列顺序依次在地上画了七个大小法阵,也就是所谓的“捕猎陷阱”。完工之后,他便躲到隐蔽处,为自己画了一个隐身阵。就这样,他盘膝在阵中打坐,静候猎物上钩。
日暮时分,竹林中开始昏暗起来,只有上空仅存的一丝光线,四周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张应元环顾片刻,始终没发现有何异动。他等得有些寂寞难耐,肚子也饿了一天了,于是从腰间竹筒里取出两个糯米团子吃了起来,准备吃完收工。
也就是吃点心的这会儿工夫,昼夜更替,整片竹林彻底暗下来。四周逐渐亮起冷翠烛,忽明忽暗,忽近忽远,这意味着鬼怪开始出没。张应元一见到鬼火涌现,顾不得再吃团子,随手一扔,继续屏气凝神,守株待兔。
突然,四下狂风大作,竹林摇曳,飞鸟惊乍。张应元被强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好以袖遮面。转眼间,只听见两声惨呼,其中一个法阵像过电般闪现了一下。张应元大喜过望,知道已有猎物上钩,立马跑去看成果。
只见两个身着黑色羽织的女鬼倒在法阵中,她俩大汗淋漓,满负伤痕,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其中一个短发女鬼倒在同伴怀里,用手捂着自己的左脸,指缝中不停流出血来。
“没想到还是两个大家伙,这下可发财了。”张应元摩拳擦掌,喜不自胜。
正当他取下乾坤袋之际,短发女鬼连忙操起手中利剑,直指对方咽喉。另一个长发女鬼见状,立即推开同伴的手臂,不让其伤害张应元。两人用日语叽里呱啦地争辩了一番,语气都相当激愤。
张应元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于是默念咒语,在耳朵里召唤出“翻译言灵”,将对方的日语翻译成中文。
“你干嘛要拦着我?”短发女鬼呵斥自己的同伴。
“他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不能滥杀无辜!”
“鬼知道他是不是那边派来埋伏于此的,杀伐果断。”话音刚落,短发女鬼又刺出一剑。
没想到这一剑刚好被张应元闪过,并顺势抓住那女鬼手腕,使其动弹不得。
“请先生饶命!”那位同伴以为对方要动真格的,急忙喊住。
张应元默不作声,仰视了片刻,随后从腰间拔出拂尘,特意用尘柄拨开了短发女鬼捂脸的左手。但见对方容颜被毁,只剩还冒着热气的焦皮,连整只左眼都烂在了一块儿,看上去甚是恶心。
“她脸上的伤如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会有生命危险。”此情此景令张应元再也高兴不起来,反倒开始同情起这二人。
长发女鬼一怔,没想到对方居然说的是中文,但此刻她也想不了那么多,立刻跪地乞求:“还望先生救救她!”
“你还真相信他的鬼话,我的伤我自己心里有数,快杀了他。”脸上的疼痛使短发女鬼情绪十分狂躁,眼含泪水,唾沫四溅,精神几乎崩溃。
长发女鬼左右为难,情急之下为了安抚情绪失控的同伴,脑海里瞬间闪过想杀了张应元的念头。然而她的理智最终使她打消了这一念头,反过来再次乞求张应元帮助:“只要先生肯救她,我甘愿当牛做马,报答先生的大恩大德!”
短发女鬼不顾同伴求情,一头撞向张应元,却被对方用符咒所镇住,整个人一下昏倒在地。长发女鬼见状,心中一凛,赶忙搂过昏迷的同伴。
“这娘儿们力气真不小,这会儿总算消停了。”张应元吁了一口气,侧身又对长发女鬼冷冷道,“如果我肯救她,你愿不愿意从今往后跟了我?”
“只要能救她,先生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长发女鬼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此时不容张应元多想,只听得竹林外传来阵阵脚步声,追杀者纷至沓来。
事后他才得知那俩女鬼的名字,受伤的那个叫婪雀,而另一个叫榎。
……
只因当初的承诺,两姐妹跟随张应元来到中国,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俩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婪雀是个地道的日本鬼,来到中国后无时不思念家乡,态度也反复无常。榎倒是一个很实在的女鬼,一心一意侍奉张应元,慢慢习惯了当地的生活。
张应元也不是什么十足的大善人,贪财本性难以改掉,经常拿姐妹俩来使唤,为自己敛了不少财。有时就连去菜场买个菜或打瓶酱油都要叫她们去(只要在鬼怪身上贴上现形符,它们就能暴露于人前)。其实两姐妹充当的就是保姆兼保镖的角色。
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年,婪雀脸上的伤逐渐痊愈,虽然容颜尽毁,可总算保住性命。也正因为无所顾虑了,她不由得又燃起了思归之情,多次劝说榎一起逃回日本。但榎始终坚守承诺,执意不肯走,反倒劝解婪雀留下。
在一个仲夏之夜,所有人都熟睡了,榎却独自坐在院中的台阶上发呆。
“这种日子很无聊吧?”婪雀忽然出现在榎的身后。她身着亚麻印花曲裾,双手互插袖中,仰望星空。她还特意用一张作废符咒遮住自己丑陋的左脸,而榎用长发盖住自己右脸的朱砂记,两人各露半张脸,颇有姐妹相。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在这种破地方我怎么睡得着?”
“看来你还是很排斥这里。”榎原以为婪雀开始适应起道观的生活,没想到她还是不死心。
“不错,我一直都很排斥这里,因为我不属于这里,你不属于这里!”
“那我们属于哪里?”
“还用问吗?我们只属于那个地方,别忘了,我们身上都有那个地方的印记。”婪雀的语气异常坚定。
榎听到此处,不由得摸了摸自己被长发所掩盖的右脸,那块朱砂记正是她原来的主人给她留下的,相当于一件物品的归属印记。一直过得很迷茫的榎开始有所动摇,在此同时,婪雀撩起袖子,伸出手臂,展示给她看自己同样拥有的朱砂记。
“只要符印不消,我们注定属于那个地方。就算离开那里,我们同样被约束着,逃都逃不掉!”
“可我答应过先生要留在他身边。”
“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也为这胖子赚了不少钱,算是报答了他当初救命之恩。可以说是互不相欠,我们没必要再待下去,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是吗?我觉得他对咱们的恩情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当初我答应过要永远跟随他,我现在不能出尔反尔。”此刻榎的内心非常矛盾,其实她还是很想念原来生活的地方。
“别忘了,你是鬼,没必要恪守人类的那套规矩。出尔反尔又怎么了?没恩将仇报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了。你信不信?就现在,我就敢去杀光屋里所有人!”
“你果然还是没有变,确实,你再继续待下去的话,这种事我相信你做得出来。你走吧,我不再拦你。”
“你以为是你一直拦着我我才没走的吗?你错了,我要走早就走了,我是为了你才留到现在的。我一直在等你回心转意,我希望我们一起来一起走!”
“说实话,我并不想回去。因为我害怕那里,害怕自己随时变成杀人工具。那种追杀别人或被别人追杀的日子我实在是厌倦了,我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虽然这里的生活并不怎么让我习惯,但总算过得比较安稳。”
“傻瓜,这种日子只会把你变得更死,别忘了你这具肉身是谁给你的,并不是所有鬼魂都能拥有躯体。老主人既然给了我们这个借尸还魂的机会,我们就应该好好报效老主人。人类能做的事我们能做;人类不能做的事我们也能做!”
榎苦笑了一下:“杀人吗?你就这么喜欢把人类变成我们的同类?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无数鲜血,不想再造孽下去。你要走自己走好了,我暂时不想回去。”榎边说边牢牢盯着自己白皙的双手,对她而言,这双手并不是白的,而是红的。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等你回心转意。我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你放心,你在这里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
“你真的要走吗?”
婪雀刚走出一步,突然又收回脚步。沉吟半晌,乃道:“人各有志,也许咱俩的方向不一致吧?珍重!”
榎眼含热泪,双眸透露出依依不舍之情,嘴角微张,欲言又止。她很想叫住婪雀,但知道对方去意已决,无法挽回,只有默默目送。
就在婪雀打开大门的那一刻,只见张应元早已在门外静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