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静把云琰带到了一条漆黑的弄堂。
此处云琰再熟悉不过,正是他儿时去幼儿园的必经之路。他还有一个幼儿园同学就住在此处,家里是开纽扣店的。云琰睥睨一眼弄堂口的蓝色门牌——塔弄。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听张子陵说,这儿不干净,让我少来。”
“正因为他说这里不干净,所以带你来看看!”
“那我们过去看看?”
“我没说直接进去,我带你上房。”
“又做贼啊?”
曹静牵着云琰,轻踩瓦片,来到弄堂中段。
两人隐匿于屋脊后,正对孩儿塔。只见那古老的石塔高高耸立,塔身比云琰此刻所站位置还要高一截,塔顶风雨剥蚀,破败不堪,塔下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切换灵视,往下瞅!”
云琰趴在屋脊上,探出脑袋,开启灵视,居高临下。只见塔下正坐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着实吓了他一跳。
“这是什么鬼东西?”云琰吓得缩了回来。
“你苦苦找寻这么多天的人,现在就在你面前,你倒认不出来了?”
“她是榎?”云琰一听,又探出头,瞧个仔细。
那女人微微一动,露出半张侧脸,从大致轮廓上来看,确实是榎。只不过她把盘起的头发披了下来,让云琰一时认不出来。
云琰刚要跃下去和榎相认,却被曹静一把拦下:“现在下去你找死啊。”
“怎么了?”
“给我等着!”
两人伏在房顶,静观其变。
大约过了半小时,忽起狂风,怪树摇曳,沙尘滚滚,未关紧的门窗啪啪拍打,松动的楼板嘎吱作响,时不时有玻璃掉落卒碎。原本寂静的弄堂登时发出阵阵异响,远近回荡。
“闹鬼了?”
云琰再往下看时,发现榎身边竟多了一群小孩,在那嬉戏打闹。他们模样打扮仿佛年画里走出来似的,头扎发鬏小辫,娇小有趣。只不过脸色发青,身上服饰均为暗色调,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怎么看都觉得阴阳怪气。
“这群小孩是怎么回事?”
“这不就是冷仙观当下要解决的问题吗?”
“你是说这群小孩就是近日来事故频发的元凶?”
“不光如此,铺子最近总掉东西也是他们所为。”
“这些小孩是从何而来的?”云琰想想都后怕,每天待在铺子,却不知真有脏东西。
曹静并不答话,只是瞟了一眼石塔。
“他们是从这塔里出来的?”
“他们由塔底煞气所幻化的,正因如此,所以性本恶,到处搞破坏。”
“那榎在这里干嘛?”
“我想她是充当堵窟窿的角色!”
“什么意思?”
“好比这座塔是个煤气罐,而煞气便是泄露的煤气。如果将煞气全放光,必将引来更多灾祸。所以张应元采取‘堵’的方式来阻止灾祸延续,就是找来一个鬼魂填补石塔缺位,与塔融为一体,创出一个封闭型结界。”
“难怪最近很少听说附近出事故了,原来是榎在守护此地!”
曹静斜视了一眼云琰,满怀醋意:“喂,又发骚了?”
“哪有?我只是感叹一下。”
“你少给我动歪脑筋,别忘了你可名草有主了!”
“有主?那谁是我的主?你吗?”
曹静不禁刚想说一个“是”字,却又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收住了话。话锋一转,盛气凌人道:“记住,你永远都是沈琼的丈夫,别来打我主意。”
“干嘛这么凶啊?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云琰话未说完,曹静突然捂住他的嘴,两眼紧盯塔下。
四下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榎似乎察觉到什么,立刻驱散众孩童,一齐隐没于阴影中。云琰从屋脊上望落,但见一个黑影朝这边走来。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来人的妆容。对方头戴乌鸦面具,身着黑羽披风,呼吸匀净,步履轻盈,正是百鬼坊的濡鸦。
濡鸦来到塔前,运功提气,刹那间如同苍鹰捕食一般,一爪便从阴影中抓出一名孩童。孩童挣扎哭喊,向榎求救,可始终不见榎现身,似乎故意躲避。
正当濡鸦提爪欲将孩童打散时,榎突然又跳了出来。
“前辈,手下留情,你近日已吸取足够多的煞气了,请适可而止吧,多吸无益。”
“他们是妖孽,我吸食他们乃是替天行道,你看护好这里便是,少来管我的闲事!”
“我留守此处的目的是为了看护好他们,不让他们为祸人间,同时也要确保他们的安全。他们虽说是由煞气化成的,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自然会消散殆尽,转世投胎。你这样做,无疑不给他们一条活路。起初先生告诫我闲事莫管,即使看到有人来吸食煞气,全当没看见。可我无法容忍你贪得无厌,为了一己私欲,亵渎生灵。”
濡鸦全然不顾榎的警告,当着榎的面将那孩童打回原型,化为一缕黑烟,吸入掌中。
曹静对云琰小声说道:“这家伙胃口不小,居然直接吸收煞气。”
“有什么不妥吗?”
“这样直接吸收煞气无异于渴饮生水,运气好是能增强功力,假如运气不好的话,反而会被煞气侵蚀身体。所以吸收煞气和烧开水同理,先要拿容器来装,之后放入鼎中提炼,剔除恶灵(细菌)后,方可吸食!”
“你啥时候变成百科全书了?这一晚上下来,你教了我不少知识。”
曹静被云琰看得不知所措,两眼四处乱瞟,本能地轻推对方的面颊:“把头转过去,别看着我!”
正当两人打情骂俏之际,下边传来“当当”的打斗声,原来榎和濡鸦开打了。濡鸦手持鸦喙乌金拐,而榎手里则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太刀。云琰一见榎的武器,大惊失色,更加确信鬼门一家与她有莫大的关系。
“这女鬼的刀法让我想起一个人!”曹静喃喃道。
“谁?”
“没什么。”
濡鸦好像吃透榎的路数,每次都先发制人,令对方毫无还手之力。榎一刀斩去,却被濡鸦侧身一让,哪知对方出手迅捷,一下打落她手中太刀。乌金拐顺势袭来,榎无法避让,只能待毙受死。
云琰见榎危在顷刻,不顾曹静阻拦,纵身跃下。濡鸦忽觉一股劲风从旁袭来,急忙侧身,挥拐挡格,抖落下披风上大片羽毛。
“是你!”濡鸦和榎异口同声道。
“云琰,我本不想杀你,可你实在是太多管闲事了。紫怨早想取你性命,今日我就替她代劳。”
濡鸦的乌金拐立刻跟云琰的气剑相交在一起,迸出阵阵火花。云琰心中一震,低估了对方的实力,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便被濡鸦打出了数米。濡鸦纵身一跃,凌于半空,展开披风里暗藏的双翅,将云琰笼罩其中。云琰光线被挡,一下失去视觉,无力闪避。
正当他命悬一线之际,四肢突然不受控制,有如神助一般,来个“鲤鱼打挺”。连起六道进手招数,直取对方六个玄关。濡鸦猝不及防,身形一缩,连退数步。他定了定神,见破绽已露,只好落荒而逃。
云琰一动身子,只觉四肢勒疼。他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四肢竟被人系着四条细丝,刚才若非被人操控战斗,恐怕早已死在濡鸦手上。他回想之前的各种细节,幡然醒悟,原来自打曹静牵起他手的那一刻就被系上了,想必对方早料到他会做出冲动之举,特意以此法约束。
云琰举目望向屋顶时,发现曹静已不见踪影,想必是生气了,这令他顿感失落。
“你没事吧?”榎关切道。
云琰一怔,只觉眼前披头散发的榎宛如出水芙蓉一般温婉动人,楚楚可怜。榎双眸闪烁,刻意回避对方。
“我……没事!”云琰前两次见榎毫无紧张之感,此次却一反常态,说话都结巴起来。
……
两人休整之后,便一同坐在塔下诉说衷肠。
“上次想要还你伞,却怎么也找不到你人了。”云琰双手揽着膝盖,拨弄地上的石块。
“那天下午先生为这石塔之事找我们开会,第二天我就被派来看守此处了!”
“难怪我之后再也没见过你。”云琰说着捡起榎身旁的太刀,打量了一番,“看这把刀的样子应该是日本武士刀,玄林这么多兵器你不选,偏偏选择用这把傍身?”
榎被云琰这么一问,赶忙收回太刀,归至异次元:“实不相瞒,我早年浪迹于东瀛,直至数年前才被先生收留。”
“敢问你在东瀛时属何门何派?”
“我……在东瀛无门无派,那些个本事都是跟一名阴阳师学的!”
云琰知道对方有意隐瞒,也就没再追问下去,直接跳至下一话题:“那你怎么会大老远来中国?”
“此事说来话长,我改日再跟你说。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榎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代烦你把这封信转交给先生。”
“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他呢?”
榎神色凝重,低头不语。长发凌乱披落,眸中梨花带雨,尽显哀伤。
云琰突然想起了刚才曹静所说的一句话:“所以张应元采取‘堵’的方式来阻止灾祸延续,就是找来一个鬼魂填补石塔缺位,与塔融为一体,创出一个封闭型结界。”
“你现在的命运是不是和这塔紧紧相连?”
榎毫不避讳,转身翻开衣服后领。但见她颈椎末端长出了一个瘤子,瘤子上印有一个红色法阵。
“宝塔的缺口越大,我这颗瘤子就越大。塔内煞气一旦泄完,那我也将不复存在!”
“事情怎么会发生到这步田地?难道是张应元硬要你来送死的吗?”云琰看着墙上到处写着“拆”字,莫名感到心疼。他知道孩儿塔不在此次拆迁保护名单中,迟早要被拆除,这样一来,榎便会跟着石塔一道尽毁。
“此事不怪先生,是我自己要来的。观中鬼魂多数为老弱病残,无力看守此处,所以我才自告奋勇,前来守护。”
“你心肠太好了,那张应元底下明明有不少恶鬼煞神,却偏偏让你这弱女子来当炮灰,简直不是人!”
榎并无驳斥,似乎默认了云琰替自己这几年来的心酸苦楚鸣不平。
“你没想过要摆脱这种生活吗?”
“曾经有想过,但最终还是认命了,其实到哪儿都是一样,不外乎四海为家,任人驱策。过一段时间,这里就会全部拆除,包括这座古塔……”榎起身走出几步,渴望触摸一下外面的世界。没想到她的手指一近临界点,便瞬间触发了隐藏的结界,一下将她电了回来。
云琰聆听着榎每一句话,他没想到这塔下还暗藏结界,即使这塔不被拆除,榎也将永远无法获得自由,两者被强行绑定在一起。
云琰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随后站起伸了伸懒腰:“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我去找你家先生好好聊聊。”
“你想干嘛?”榎抬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的命我保了!”云琰把信退还给了榎。
……
话分两头,曹静刚才并非生云琰的气,而是一直在追踪濡鸦,想逼他自行亮出身份。
濡鸦来到一处新楼盘,他整整跑了七公里都未能甩掉曹静。
“阁下就不能放我一马?”濡鸦耗尽力气,实在跑不动了,不得不在一处绿化中止步。
紧随其后的曹静却脸不红,气不喘,悠然自得地刹住迅疾的步法,嘲讽道:“你老巢本就不远,却为了甩掉我,硬是从市区跑到市郊。”
濡鸦见自己身份已被识破,也就直认不讳,一把揭下面具,竟是张应元。
“我没料到你们离开冷仙观后,会直接去了塔弄!”张应元身体本就肥胖,这样跑下来,真是要了他半条老命。
曹静手负背后,踱步道来:“张应元,不,应该叫你张叔义才对。当年你们厂倒闭,你在曹静爷爷的引荐下,拜入乾贞教。后来‘乾贞七龙’为了掌门之位自相残杀,将整个门派搞得分崩离析,以致于你被你师兄逐出师门。之后你回到邻舍,廉价收购了冷仙观,凭借你的所学,招揽到一批杂鱼,将生意越做越大。三年前你又投机加入了百鬼坊,因此冷仙观变成了百鬼坊的联络站,想必从中又捞到不少好处。最可笑的事,在你们马路对面的静谊轩居然是八扇屏的联络站,两家死对头竟成了邻居。我想你们都应该知道对方的身份,只是在互相监视罢了。”
张应元双眼一眯,杀气尽露:“呵呵……我也老早察觉到你不是曹静了,云琰这傻瓜还偏偏蒙在鼓里。”
“我是不是曹静并不重要,目前最重要的是看你能不能保住小命!”
“如果我一点准备都没做,就不会带你来这儿了。”张应元一吹鬼哨,周围各栋高层的楼道内突然冒出十来名百鬼坊好手。
那女人环顾四周,邪魅一笑,这种可怖的笑容是真曹静不曾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