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琰对此次中元法会尤为重视,特意西装革履,早早来到南湖渡头,准备摆渡上岛。远远望去,岛上郁郁葱葱,夏意盎然。
他从早上七点开始就在湖边晃悠,直到八点才盼来轮渡。只见从船上下来两男两女,他们头戴混元巾、身穿道袍。可他们并未理会云琰,而是在渡口一字排开,恭候贵宾莅临。云琰以为他们还有准备工作要做,未敢上前询问。他只好在岸边扮成游客,假装欣赏风景。
过不多时,一名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神父带同两名助理来到渡头。那四名道士见状,一齐迎接,拱手作揖,恭敬道:“冷仙观末道后生,恭迎天主教何神父大驾,家师已在岛上恭候。”但见那神父将手中邀请函呈给了一名道士,之后便上了船。
云琰见到这一流程,恍然大悟:“原来要出示邀请函,不过我怎么自报家门?忘了问曹静信什么宗教了!”他本想去电向曹静问清楚,然而忽然想到玄林是禁止携带手机的,只有通过公共电话才能和邻舍取得联系。于是他打算自编一个番号,等蒙混上船再说。
“你好,我也是来参加中元法会的。”云琰彬彬有礼道,并递上邀请函。
那四名道士一见云琰身穿西装,看着不像是来参加法会的,倒像是来面试的,诧异道:“请问阁下是哪个教派的?担任何职?”
“本人是……摩尼教的,担任……传教长老!”云琰现编现答。
四人眉头微蹙,面面相觑,在他们宾贵名单中并无摩尼教这个教派。云琰此刻心脏砰砰乱跳,生怕被拒之门外,有失颜面。他本以为有邀请帖即可上船,没想到不报家门一样过不了关。
突然,一个声音从云琰身后传来:“这位是我邀请来的贵客,你们怎能如此怠慢?”
云琰回头一看,只见来人头戴庄子巾,身穿道袍,体态发福,一脸憨样。
“张军?”
“哈哈……你居然还认得出我来。”
此人正是云琰青业城的校友,同宫不同宗。当年在风华是出了名的人傻钱多,因此经常被人当凯子。云琰起初贪小,也占过他便宜。
“真的是你啊,胖得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当道士了?”云琰登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曹静没跟你说冷仙观是我家开的?我现在改名了,叫张子陵!”
“原来冷仙观是你家开的?那观主张应元是你爸咯?”云琰有些吃惊。
“是啊,他硬要让我接替他的位子,所以特意让我改名。”
“张军这名字确实大众化了点!”
“咱们先上船吧。”
云琰在张子陵的引领下上了船,在旁四名道士低眉恭送,没了傲慢之态。不一会儿,渡轮便向湖心岛驶去。
“这四人是你的师兄弟?”
“哪有,他们只不过是兼职的在校学生,我爸这人蛮要面子的,想叫几个年轻点的充充场面,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冷仙观尽是些老头老太!”
“你咋不叫我呢?我穿上道袍绝对比他们更像道士。”
“下次下次!”
说着说着,刚才上船的那名神父出于礼貌,过来与张子陵打了个招呼。因宗教有别,话不投机,神父没聊几句就走开了。
“这人哪个教堂的?”
“就是我家斜对面那个。他本名叫何伟,现在改名叫何耶华,以前跟我爸是厂里同事。他下岗后就信基督了,越信越迷,最后捐了十几万当了个代理神父。”张子陵一脸鄙夷。
(冷仙观位于静谊轩斜对面的弄堂里,天主教堂位于静谊轩隔壁的巷子里)
“我看你好像很讨厌他!”
“的确,因为我们两家挨得近,市中心的管辖区域一直没能妥协。这还不算,他们还总来挖墙角,把我们的香客挖过去信耶稣了。”
“没办法,现在信道的人毕竟少数,大部分人不是信佛就是信基督,所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对了,曹静是不是对你说过我要来?”
“是的,她前天跟我说了。”
“难怪你这么快就认出我来了,不过曹静来参加法会的教派属于哪支?”
“这还用说,我们都师出玄林,当然叫‘玄教’咯!”
“对哦,这个名字够贴切,我刚才怎么没想到?”
待船靠岸,两人缓缓走下。只见冷仙观弟子早已恭候多时,空地上聚集禾城各界宗教人士,基督教、伊教、佛教、道教悉数到场。这同义盟顾名思义,就是异教同义。
一位头戴鸡冠僧帽、身穿暗红披单的喇嘛主动迎上,双手合十,向张子陵躬身行礼。
“晚辈张子陵,拜见多吉大师。”张子陵当下作揖还礼。
“许久不见,少观主成熟不少,谈吐举止犹胜令尊。年纪轻轻便替父主持法会,看来张盟主有意培养你成为下一任盟会接班人啊!”那喇嘛说着一口极不标准的汉语,身上污秽邋遢,披单脏得如同一块抹布。
“晚辈资历尚浅,怎敢与众位前辈相比?家父临时有事,故而让我暂代主持,别无他意。”张子陵听得出大喇嘛话中有话,甚是不爽。
他话不多说,借故离开,有意疏远那喇嘛。云琰一言不发,始终跟在张子陵屁股后面。
张子陵向各教前辈一一见礼,并引领众人共登烟雨楼。云琰发现整个湖心岛上只有此次参会人士,未见其他游客,以为同义盟包了场。后来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岛上早已设下结界,和现世隔离。
云琰登上烟雨楼,将南湖美景一览无余,昔日远处的平房已变高楼。回想上次登这楼时,还是小学春游的时候,晃晃已过二十载,湖还是那片湖,人却不是那群人了。想到此处,云琰心中五味杂陈,感概万千。
张子陵出于礼数,搀扶着人群中年龄最大的延悔禅师并排而行。延悔禅师年近鲐背,虽未担任过盟主,却是盟会中威望最高的。但他也是只老狐狸,处处抑道扬佛,费尽心思把其他寺庙主持长老拉进盟会,巴不得将同义盟变成佛教协会。
云琰独自望远,无意中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眼熟的老头。那老头戴着回回帽,面颊消瘦,留着一簇山羊须,云琰早上吃牛肉煎包时经常看到他。云琰一问才知道,原来这老头是城东清真寺里的散班阿訇,名叫杨金武,他几个儿子都在禾城开拉面馆,偶尔出去摆摊卖葡萄干。他自己坐镇寺庙,承接穆斯林婚丧、诵经等宗教仪式。
不过令云琰意想不到是同义盟中还不乏尼姑和修女,她们多数为半路出家,非专业修士,只为骗取一些香油钱罢了。
如果要说盟中最特殊的宗教,还数皇汉儒教。这是近些年来兴起的一个宗教派别,不同于正宗儒教。他们打着“儒家”旗号重礼轻德,大搞形式主义,狂热推崇汉文化,贬低其他教派。禾城儒教会长颜义廷自称孔子弟子颜回七十八代嫡孙,平日不见他上街身穿汉服,然而每逢重要场合,他总喜欢穿上直裰哗众取宠。
颜义廷女儿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实开办汉淑礼仪培训班,网上大肆推广汉文化,借机开网店兜售各种粗制滥造的汉服,每月都盈利好几万。她自己却嫁了个外企洋高管,自家别墅都是按欧式风格装修的,毫无半点中国风味。她让自己混血的女儿学钢琴、学芭蕾,唯独不学传统文化。
云琰所代表的玄教,世人都以为是古代的玄学流派。其实不然,此玄非彼玄,此玄基于武,近似修真,鲜为人知。
厅堂内一条黑底白字横幅映入眼帘——第三十七届盂兰盆节祈福驱邪百教法会,不知道人还以为这是一场追悼会。众人按照椅子上的名字,以宗教信仰、职位大小分列就座。
云琰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本属于曹静的位子,以此能看出玄林人士在同义盟的地位。他思春般将写有“曹静”名字的标签撕下来,藏在口袋里,所谓睹物思人。
张子陵拿出演讲稿和笔记本,独坐主席台。因为没有麦克风,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尊敬的各教长老、各位来宾、亲爱的朋友们,大家上午好!”
话音刚落,台下掌声一片。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场法会,更像是一场记者招待会。
“今天是第三十七届中元法会,首先向大家致歉,因盟主临时有事,未能到场,由鄙人暂代主持,万望大家多多包涵……对了,本次法会茶点是由刀神门赞助的,我在此代表同义盟对刀神门表示衷心感谢。”张子陵说话之际,不忘把刀神门的商标和同义盟的商标并列放在讲台最显眼的位置。
云琰听到“刀神门”三字都见怪不怪了,反正这门派做宣传是无孔不入的。同时他感觉张子陵发言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成熟稳重不少,再也看不到曾经那个傻里傻气的张军了。他回想起当年也没少坑过张子陵,不禁觉得好笑。
云琰神游片刻,竟错过了张子陵的演讲。虽说他老早知道同义盟这个组织以及每年都会举办中元法会,可他并不清楚法会的详细流程和具体内容。他心想能使各教抛开成见,齐聚一堂,看来这法会非同寻常。他此刻有所感悟,这同义盟的“同义”二字恐怕并非共同教义,或许更接近于共同利益。
此时,张子陵命人搬上了一块大型写字板,板上贴着一张详尽的禾城地图。
“下面进入正题,一起来协商今年的划分区域。我以去年的方案作为参考,如若大家无异议,咱们就原封不变,各自经营。要是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咱们也可以开诚布公,从长计议!”
云琰十分纳闷,这划分的究竟是什么区域,而且每年都定在中元节之前举办。但见台上的张子陵翻开笔记本,手执红色记号笔,欲在地图上勾画。
“清真寺还是往年环城东路那片区域,杨阿訇没意见吧?”张子陵将目光投向杨金武。
“没意见。”杨金武吐字模糊。
“那城东清真寺的狩猎区域就这么定下来了!”张子陵言毕,将拟定区域在地图上勾勒出来。
云琰起初以为这是在划分宗教地盘,不过越想越不对劲,于是便问身边的僧人:“请问大师,这样划分区域有什么用?”
那僧人正聊着微信,他只是陪他师父来的,算是来凑数的。他一听有人在问话,连忙收起手机,回答道:“你是第一次来参加法会的吧?”
“我替我朋友来的。”云琰看对方的气质哪像一名僧人,倒更像是一名披着僧袍的劳改犯。
僧人见云琰西装笔挺,不像业内人士,问道:“你朋友是哪个教派?”
“玄教!”
僧人哦了一声,随后向云琰娓娓道出举办中元法会的真相。
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便是中元节,亦称盂兰盆节,是中国三大鬼节之一。
在这个日子里,阴气剧盛,鬼门关大开,正是妖魔鬼怪的狂欢盛宴。
与此同时,各地涌现出大批捉鬼精英,既有和尚、道士,又有神父、喇嘛。对这些人而言,那一天正是发财的大好机会,用行内话说就是“狩猎旺季”。有的人靠捉鬼挣钱;也有的人靠养鬼续命;还有的人则驱使鬼怪,为己所用。
然而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捉鬼这行也不例外,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宗教联盟。每逢节日前夕,各个职业派系都会竞标承包指定区域,这跟承包鱼塘没什么两样。比如北京这一块,所有寺庙道观尼姑庵都会以高价抢注八宝山。再如四川那一带,酆都就成为捉鬼人的热门首选地。倘若自己所承包的区域连个鬼影都找不到,那只能自认倒霉。即便如此,也不能越界抢活干,不然会被当地盟会除名开革,一并声讨。
禾城以佛教为首,基督次之,之后再是伊、道、藏诸教。因佛教势大,其他教派私下抱团,与之抗衡,所以每任盟主皆非佛教人士。可诸教之间也并非真正的团结一心,各自打着如意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