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楼顶天台,并反锁上了大门。登临此处,能将整个华庭街光景一览无余。
正值晌午,楼顶酷热难耐,太阳能板闪耀刺眼,空调外机嗡嗡作响,令人心烦意乱。
云琰本想瘫坐在地上歇一歇,却不料这地面温度足以烫熟鸡蛋。他浑身湿透,又不好意思在紫怨面前赤身裸体,只好任由衣服粘在自己身上。
他把紫怨扶到了一个阴凉处,自己累得半死不活,不顾地上肮脏,直接躺了下去。
“瞧你这怂样,方世昌还没来,自己已经倒下了。”紫怨坐靠在墙边,这么大热天,几经折腾,依然面不改色,如同死人一样惨白。
“我发现玄林中人和我们这里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云琰瞟了一眼身旁的紫怨,见她那身打扮都嫌热。紫怨内穿紫袍,外披斗篷,两件衣服加起来足有三四斤重,看起来更像是秋冬季着装。
“什么特点?”
“就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你们是再热的天,都要保持那份独有的神秘感;而我们这里的人刚好相反,是再冷的天,也要保持那份撩人的性感。就拿你们百鬼坊来说吧,大热天去杀人,肯定不会穿短袖裤衩去,像你更不可能穿比基尼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玄林中人可以运功调节表皮温度,就算三伏天穿着棉袄都不会觉得热。”
“我才不高兴这样做呢,二十四小时催动玄力,搞不好未老先衰。就像空调每天开二十四小时,不出几年准坏。让我摸一下你的手,看看到底有多凉!”
紫怨没有多想,把手伸过去。云琰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却不料对方反应强烈,猛地把他推开。
“你的手怎么这么烫?”紫怨原本冰冰凉的手被云琰这么一摸,整个手背上都是对方温热的汗渍。
“你还说,要不是背着你一直跑,我会热成这样吗?我本来就是个怕热的人,还让我来这个楼顶遭罪,我全身不烫才怪。”
紫怨心存歉意,特意抬高手臂,把袖口张开对着云琰。没想到那袖口宛如一个山洞,吹出阵阵冷风。云琰顿感一股透心凉,无比舒畅。
“你袖子里藏了什么啊?太他妈爽了!”云琰毫不避讳地拉开自己的领口,一个劲地将冷风往里灌。
“我这件袍子本来就是一件宝贝,不用催动玄力,它自行调节温度。就算去极寒之地,只要穿上它就不会冻死。”
“哪里有的卖?我也要去买一件!”
“你有钱也买不到,这件袍子是我根据《魔海经》上的记载工艺自己制作的。”
“不行了不行了,快让我进来吹吹!”云琰二话不说,直接撑开紫怨麻袋似的袖口,整个人钻了进去。
“你……”紫怨双颊绯红,整个人僵在那里。
云琰头刚一钻进去,立马又缩了回来,一脸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紫怨冷眼斜睨。
“想不到看上去这么干净的一个女生,居然连腋毛都不刮。”云琰忍不住捧腹大笑。
紫怨吃了一惊,本能地扇了云琰一记耳光,跟着裹起袖子,护住胳肢窝。
“你真蛮不讲理,自己没刮腋毛还不让人笑啊?”
“我……刮不刮腋毛要你管?”
“体毛这么浓密,难怪没男人喜欢你,我一个男人腋毛也不见得比你多!”
“那你怎么不说自己有狐臭?我见过的男人多了去,就是没见过像你这么恶心的。脸上的痘痘都化脓了,皮肤又这么油腻,狐臭味还这么重。怪不得快奔三了,还找不到老婆!”
云琰一脸尴尬,直接被紫怨怼了回来。
“方世昌这么久都没来,不会跟丢了吧?我去外面看看。不来最好,大家都平安无事。”
云琰起身走去拐角的门口,正好和方世昌撞了个满怀。他一惊,连忙后退。
“你还是来了!”紫怨说。
“我怎能不来,好不容易找到我多年的仇人,我哪能轻易放过?”
紫怨跟云琰对视一眼,彼此猜测对方便是方世昌口中说的仇人。
“你不必看他,你说的仇人就是你,正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方世昌吐字极其铿锵有力。
紫怨一怔,第一反应将曾经所杀之人逐个掠过脑海。她杀的都是一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男人居多,但未有一人与方世昌有关联,更何来“家破人亡”之说。她怀疑是方世昌故意编造一个杀人借口,以此来掩饰自己凶残的一面。
相反,云琰却对方世昌的话深信不疑,堂堂一个玄林名宿没必要赌咒家人来污蔑一个晚辈,恐怕真有其事。“四镰鼬”中数方世昌最为低调,玄林中几乎毫无流言。正值他名声大噪之时,却突然间舍弃名位来邻舍发展,确实令人费解。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害得你家破人亡?既然给我定下这个罪名,可要拿出真凭实据。”
“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商殴城赵记金铺的劫金案?”
“当然记得,是我带队血洗的赵记金铺,我怎么会忘记呢?”紫怨直截了当道。
此言一出,云琰登时大吃一惊。思忖前不久刚在静谊轩的旧报纸上看过这则新闻,可报道上称凶徒已经落网,怎么突然又多了个紫怨,难不成她是帮凶?想到这里,云琰疑惑重重,却也不敢多问,只得先静心听下去。
“好一个‘血洗’,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杀了多少人?”
“金铺掌柜赵旭以及两名伙计,还伤了个别路人。莫非你此次目的就是为他们报仇?”紫怨斜睨一眼方世昌。
云琰听到此处,不免对紫怨心生厌恶。活生生三条人命竟被紫怨说得如此轻松,听不出她语气中带有半点悔意。
“个别路人?倘若我不跟你说个明白,恐怕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罪孽。今天我就当着你的面,当着云琰的面,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让你死个明白!”方世昌义愤填膺道。
往事依稀。
方世昌曾经有一妻一子。妻子钱燕是一名全职太太,主要负责料理日常家务。儿子小名盛儿,时年五岁。只因方世昌壮年得子,故而对这儿子异常宠溺。
正值东皇业火之际,玄林中人皆采取观望之态,移居乡下或山里避祸。方世昌正是其中之一,金乌院多次征召他未果,与此同时天云众也三番两次想拉拢他,但一一被拒。方世昌生怕有一方会伺机发难,于是决定举家迁往商殴城避祸。
祸乱初定,政颓人失,百废待举。唯独素有“山中之城”的商殴在战乱中免遭涂炭,得以繁荣。
在一个仲夏的傍晚,方世昌一家三口饭后逛街。
走到半路,盛儿被一家水族馆门口的热带鱼吸引住了,死乞白赖地赖在那儿,说什么也不肯走。夫妻俩拿儿子没办法,只好随他看个尽兴。
“燕子,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对面买些糖炒栗子回来。”那时的方世昌头发乌黑,唇颚光洁,身穿一件黑色直裰,甚是年轻,可谓是个三好男人。
“嗯,去吧,少买一些,我不吃!”钱燕身子单薄,只穿了一条白色襦裙。
“你不吃,儿子要吃,我多买些回来也不碍事。”方世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边说边穿过街道,直奔水族馆斜对面的栗子铺。
而紧挨水族馆的铺子正是那赵记金铺。
“妈妈,你看那小鱼都被我吓跑了。”盛儿将小脸和小手贴在鱼缸玻璃上,扮鬼脸吓唬那些鱼。
钱燕放眼望去,只见原本还安闲游弋的鱼群忽地像发疯似的东逃西窜,一下乱了节奏。她发现不光眼前的鱼群出现异样,就连其他鱼缸中的鱼群也是如此。钱燕觉得有些古怪,立马拉开儿子。
与此同时,正在买糖炒栗子的方世昌也察觉到了异象,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感到隐隐不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方世昌眼皮跳得厉害,手也不自觉跟着颤抖。他凝视着铁锅里翻滚的栗子,只觉那栗子越滚越快,看得自己眼花缭乱。
就在栗子静止的那一刹那,一声惊天巨响惊醒了正在神游的方世昌。那爆裂声震耳欲聋,响彻云霄。方世昌刚要转身,不巧一阵狂风扑面而来,迷了他的眼。
过了片刻,当他睁开眼时,只见对面赵记金铺的大门轰然倒塌,隔壁水族馆的鱼缸全部震碎,空气中弥漫着水雾,地上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鱼尸,自己的妻儿已倒在血泊中。
方世昌飞身跑去救援,但眼前的一幕令他怔住了。妻儿已被玻璃渣子扎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而盛儿则被一块玻璃割了喉,身首仅连着一些皮肉。简直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燕子!”方世昌跪了下来,紧紧搂住已死去的妻子,泪如泉涌,心中悲痛欲绝。
路人纷纷涌来围观,却始终无人施以援手,只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地上血淋淋的尸体指手画脚,嗤之以鼻。
正在此时,一群头戴般若面具的人大摇大摆地从赵记金铺走出来,对道路两旁伤亡的路人无动于衷,视如蝼蚁。带头的正是紫怨,她手提一包用黑布裹住的东西,径直从方世昌面前走过,带同手下扬长而去……
方世昌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仰天长叹,眼中不禁流出了热泪。
“报纸上不是说才一死两伤吗?怎么你的妻儿都遇难了?”云琰对方世昌的话表示质疑。
“官方报道你也信?别忘了那个时候祸乱刚刚平定,金乌院可不希望再生出什么事端,所以将一些重大事件都压了下去,通常都往最轻程度报道。什么一死两伤,那时当场丧命的就有七八人,只是金乌院不想动摇人心才这样睁着眼说瞎话的。至于有没有抓到凶徒,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叶梦云,你说我说得对吗?”
云琰感觉方世昌所言不像有假,对此深表同情。刚开始他还懵了一下,不知道方世昌口中的‘叶梦云’指的是谁。后来才反应过来,叶梦云正是紫怨的真名。
“你真是神通广大,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还是被你挖掘出来了。”紫怨强压着怒火,只是为了听完方世昌唱的这出戏。
“不光如此,我还知道你是一个死囚,要不是有人偷龙转凤,把你从死牢里救出来,恐怕你现在早跟你家人一块儿下黄泉了,我的一叶城大小姐!”
方世昌一语中的,故意说到紫怨的痛处。云琰一怔,立即将视线转向紫怨。他对‘一叶城’这名字再熟悉不过,城主叶枫正是天云十三枭之一。从方世昌话语中判断,紫怨应该就是叶枫之女。他此刻能真切感受到对方心绪难平,恨不能将方世昌碎尸万段。
“你为了报仇可谓煞费苦心,居然连我的背景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就算我今日在劫难逃,也绝不会死在你的手上。”紫怨咬牙切齿,攥紧拳头,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
“如果商殴城劫金案的主犯真的是你,那只能算是咎由自取,毕竟你当年身负这么多条人命!”云琰感慨颇深,对紫怨先前的怜悯顿消,所谓天理循环,因果报应。
“你给我闭嘴,你没资格说我。”紫怨瞪了一眼云琰。
“要不是我今天道出此事,恐怕你还记不起来。视人命如草芥,大概就是你们百鬼坊的本色!”
紫怨虽说表面强硬,但内心自知理亏,故而放低姿态,语气稍显服软:“即使你不提起此事,我也不会忘记,因为那次行动我亲自手刃了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