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瑕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当年的事我也是听义父转述，其中详情一概不知。”
“你撒谎。”清辉一动，哥舒夜雪的手已经掠至沈无瑕的脖子，杀人戒指抵住他的喉咙，怒道：“杀妻之仇当至死不忘，你又是姑父唯一的继承人，他怎么可能没有将仇人的名字告诉你？”
楚怀瑾见哥舒夜雪表情激愤，劝道：“雪儿，你冷静点，他是你的表哥，你不能伤他。”
“表哥？他不过是义子，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哥舒夜雪嘴角溢出一抹冷笑，激动地道：“你问问他，一路上我待他如何，是否倾尽心血，为他的伤势奔走？他明明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连你都肯告诉，却独独瞒着我……他这样的人，也称得上是兄长？”
她说到末尾，眼中泪光盈盈，伤心难过，手里的力道尽数卸去。
沈无瑕看见她的眼泪，竟也有些鼻酸，嘴上却逞强道：“我生来孤独，不习惯多一个妹妹。”
哥舒夜雪越发难过，手里的力道恢复过来，将他的脖子刺破，咬牙道：“我不管你习惯也好，不习惯也罢，今日你已经踏入玄衣教，我绝不会放你走。”
她顿了顿，又冷声问道：“我问你，当年设计杀我和爹、害死姑姑的人，究竟是谁！”
沈无瑕血流如注，很快染红了衣襟的一大片，他却一脸执拗，只默然微笑，没有正面回答。
楚怀瑾看得惊心，拉过了哥舒夜雪，说：“雪儿，或许他真的不知道真相，你不要为难他了。”
哥舒夜雪瞪了楚怀瑾一眼，愤怒、失望逐一掠过脸上，最终无言地转身跑了出去。
风中，似乎有眼泪的苦涩味道。
楚怀瑾扶沈无瑕坐下，说道：“你一开始既然决定骗她，为什么不将谎圆下去？”
沈无瑕抬头扫了他一眼，反问说：“如果是你，你会骗她吗？”
楚怀瑾被问得措手不及，想了想，答道：“要看是什么事。”
沈无瑕笑了，笑意里尽是嘲讽的意味，说：“是我低估了她心中的恨。”
恨？楚怀瑾皱起了眉，像哥舒夜雪那样皎洁如月的女子，实在不应该有仇恨。
沈无瑕说：“当年的事我的确知道，可我答应过义父，绝不会将真相告诉她。我曾经试探过她，当时她表现得云淡风轻，连我都被瞒过去了。”
停顿了一会，沈无瑕叹了口气，道：“想来也是，那件事让她失去姑姑，又落得一身寒症，任谁都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她又怎么会不恨。”
楚怀瑾忍不住问：“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沈无瑕深看了他一眼，似下了某种决定，郑重地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楚怀瑾点头，“我想为她分担些痛苦。”
沈无瑕脸上的郑重倏然散去，化作一抹轻浮的笑，摇头道：“你们关系亲密，知道得太多会很难做。”
楚怀瑾知道沈无瑕已经决定让这桩往事烂在肚子里了，没有追问，却想到自己现在这不可自控的状态，对沈无瑕说道：“沈兄，感激这些日子你对我的照顾，现在我已经醒了，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沈无瑕有些愕然，说道：“怎么，和我玩过河拆桥呢？你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我得看着你。”
楚怀瑾肃容道：“不，我更愿意一个人待着。沈兄，你也曾是独行万里之人，难道不明白我此刻的心境？”
沈无瑕明白他的心思，他担心自己再度发狂，会伤人性命，所以宁肯一个人待着。
沈无瑕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那好吧，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来朗月堂找我，我现在是一堂之主了！”
沈无瑕识趣地走了出去，消失在甬道之中。
楚怀瑾目送沈无瑕离开，终于松了一口气。刚刚他挨了哥舒夜雪一掌，受了不轻的内伤，强忍着疼痛扶着墙站了起身，朝另一方向的出口走去。
他本来可以待在金汤城里养伤，但他担心哥舒夜雪、沈无瑕或者别的什么人来找他，被他误伤，所以决心往沙漠腹地走去。
他随手抓起一把沙子，任风将沙子吹起，风往哪边吹，他便往哪里去，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一个城镇边缘。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和任何人靠近，立即转身离开，可他已经在高温下徒步了许久，身子早已疲惫不堪，不争气地倒了下来。正巧有人从那里经过，将他扶了起来。
“不……不要管我……”
楚怀瑾拼命地从那人手里挣脱，那人却当他是在说胡话，非要将他带到镇上去。撕扯之中，楚怀瑾的衣服被扯破，露出了胸口的玄衣教图腾。小镇上的人恰好全是玄衣教门徒的家眷，因此越发执着地要救他。
楚怀瑾再度醒来时，已经又过了一天，想到自己体内随时奔涌而出的真气，他就异常害怕，一个激灵起了身，跑到门外看看镇上是否多了被他无辜斩杀的冤魂。幸运的是，小镇一片安宁，没有任何死了人的迹象。
楚怀瑾稍微放下了心，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楚怀瑾刚一出门，镇上的人就全部聚拢过来，围着他指指点点，口中说着他听不懂的胡人话语。
楚怀瑾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不过他发现这些人眼中多是稀奇之意，这才又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从小到大，他的风姿气度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这一点他倒是习惯了。不过现在实在塞外，莫非胡人的眼光和中原人一样？他低头一看，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换上了胡人的衣服，一张白净的脸配上粗豪干练的猎装，气质有些不伦不类，怪不得会引起围观。
“这位公子，你可算是醒了！”一个青年男子操着口半生不熟的中原话，对楚怀瑾说道：“你好，我是游方医者青提，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楚怀瑾一眼认出了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在镇口硬要拉他回来。他觉得青提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那不是铁勒牧民阿里木的儿子吗。
“我叫楚怀瑾。”他回答完青提便直接告辞道：“感谢青提大夫救命之恩，他日我必将涌泉相报，不过在下有急事，必须立即离开。”
说罢楚怀瑾便走，却发现腰间的鱼肠剑不见了，青提说道：“楚少侠，我不知你为什么放弃治疗，但是既然被我遇见了，我就一定要救你。你昏迷时一直握着一把剑，想来那把剑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所以我把他藏起来了，你乖乖接受治疗，病好之后我肯定会把剑还给你。”
青提的汉语很不熟练，所以讲了半天才把话说完，楚怀瑾十分无奈，决心弃剑离开，便说道：“你若喜欢那剑，我留给你把玩几天，你什么时候愿意归还了，就送到玄衣教的圣姑手里便好。”
“不！”青提听说楚怀瑾是哥舒夜雪的朋友，心情激动，拉住了他的手。
楚怀瑾身子一震，一道真气不由自主地涌出，将青提震飞出去。
青提当场吐血，吓得街上的妇女们尖叫起来，引起不小的骚动。左近的汉子们赶忙扶青提起来，亮出了手里的兵刃，将楚怀瑾围了起来。
楚怀瑾正要解释，忽觉丹田真气涌动，如山雨欲来，一触即发。他立即喝道：“你们都走开，快！”
在场的人听不懂他的语言，见他表情激动，还以为他在挑衅，体内的男儿热血被激发了，逼得是越发的紧。
青提想帮楚怀瑾说话，无奈受伤过重，支支吾吾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楚怀瑾眼看身边的这群无辜镇民就要因自己殒命，心中一片悲然，突然做了一个悲壮的决定。他决定以最后一丝清醒，结束自己的性命。
楚怀瑾压抑着宣泄真气的冲动，双眼赤红，如绝世杀神。他望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没想到这些陌生的面孔，竟是我临死之前，见过的最后的人。他长叹一口气，聚起右手，朝自己的面门拍去。
疾风如刀，还未落下，便削去了他的刘海，他知道这一掌之下，自己必死无疑，脑海之中忽然掠过母亲的背影，哥舒夜雪的眼睛，下手迟疑了一瞬。
而就在这一瞬，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将他从鬼门关外扯了回来。
他体内的十二道真气终于抑制不住，如开闸的江水，尽数崩腾而出。
有人抱住了他，用柔软的身躯挡下了那十二道真气，刹那之间红光怒涨，将整个镇子映得如修罗场一般。
镇民们此刻哪里还敢和楚怀瑾动手，全部被这惊世骇俗的红光震住，屈膝跪了下来，似在恳求地狱的恶鬼，不要取他们的性命。
哥舒夜雪放开了楚怀瑾，真一次她将不死天衣的强度掌握得熟悉了些，没有让反震之力伤到楚怀瑾。
楚怀瑾怔在当场，看清了面前的人是哥舒夜雪后，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差点激动得落下了男儿泪。
“雪儿！”
这一刻，他确信她是上天派来救他于苦孽中的神女。
哥舒夜雪浅浅一笑，说道：“怀瑾，你别忘了我们此刻的处境。”
楚怀瑾放开了哥舒夜雪，哥舒夜雪替镇民解释了来龙去脉，镇民敬她是玄衣教的圣女，没有再为难她和楚怀瑾。
楚怀瑾取回鱼肠剑，与哥舒夜雪双双离开了小镇。
一路马蹄深深浅浅，刚踏过的足印很快就被风吹开，找不到来时的踪迹。
楚怀瑾问：“雪儿，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昨天我走了以后，担心你的情况，回金汤城找你，却发现你已经走了。后来蓝左使将这个信物交给了我，我借着这个信物，找到了你。”
哥舒夜雪握着手里的铃铛，说：“这是寻龙引，里面养着一只龙母虫，龙母虫爱惜孩子，每当接近孩子时，就会用头去撞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每离孩子越近，它就会撞得越激烈，我就是凭它找到了你。”
楚怀瑾脸色微变，捂着胸口，问：“难道我的体内也被种下了这种虫子？”
哥舒夜雪脸上掠过一丝无奈，说：“所有加入玄衣教的弟子，身上都会种下龙子虫，就算是我也不会例外。”
事已至此，楚怀瑾知是无可回转，与其继续挣扎，不如坦然接受。于是他问：“这个铃铛现在为什么不响了？”
哥舒夜雪话到嘴边又保留了下来，说：“这是秘密，以后你或许会知道。”
楚怀瑾恍然发现，在玄衣教之中，她是高高在上的圣姑，而他却是寂寂无名的小卒子，忽然觉得现实有些讽刺。
哥舒夜雪察觉他情绪低落，顿住马头，问：“怀瑾，你有心事？”
楚怀瑾见瞒不住她，坦白道：“我只是觉得，加入了玄衣教之后，许多事情都变了。我很感激那十位为我疗伤的前辈，想做一番事业报效玄衣教，可是心里始终过不了正邪这关。而且现在我体内的真气也很不稳定，总是会有出手伤人的冲动。”
哥舒夜雪牵过他的手，浅笑道：“怀瑾，你别担心，我会陪你的。”
她的笑容清澈如溪水，将他的烦忧困苦瞬间涤去，他笑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独自走开。”
“嗯。”哥舒夜雪微微沉吟，说：“虽然我以前也没了解过本教的所为，但从小跟在爹身边耳濡目染，他所谈论之事都是如何帮助广大胡人在中原立足，为受欺凌的同胞讨回公道，却从未有与其余门派争霸称雄之心。而且我游历西域各国，所过之处听到的都是关于本教的好话，我想或许是中原武林误会了本教。”
空穴来风必有因，若玄衣教真的行事端正，怎么独独在中原被称为魔教？楚怀瑾并不接受她的解释，不过他不想伤害她对父亲的感情，没有提出异议。
哥舒夜雪又说：“至于你现在的情况，我想过了，我们可以寻一处幽静之所，用云中九剑的心诀将这十二道真气炼化一气。”
楚怀瑾眼前一亮，他已经用了许多次云中九剑了，加上已经入了玄衣教，没有必要再纠结于正派或是邪派武功了，既然云中九剑是现在唯一可以解救他的办法，他当然愿意一试。
两人回到金汤城，哥舒夜雪为两人安排了一所宅子，决心在里面帮楚怀瑾炼化体内真气。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楚怀瑾绝不会相信在沙漠之下，会有如此巧夺天工的地下城。
之前楚怀瑾掉落的金汤池，是两道城墙之间的护城河，他其实进入过金汤城，但那时候他昏睡未醒，所以没有看见金汤城内的景象。
金汤城地处塞北，城内建筑却是中原风格，青石板的地面，木竹的房子，青瓦粉墙，砖造佛塔，俨然是巴蜀之地的缩影。
楚怀瑾来到宅子门口，回头望了长街一眼，忍不住问：“雪儿，这座金汤城究竟是什么来历？”
哥舒夜雪说：“这座城池啊，是墨家先人建造。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墨家被唐门灭门的事情吗？当年墨家惨遭横祸，只有少数弟子活了下来，逃亡到塞外。他们思念故国，又担心唐门追杀，穷毕生精力，在沙漠中建造出许多古城，金汤城只是其中的一座罢了。”
楚怀瑾皱眉道：“可墨家始源于宋国，为什么却仿巴蜀风格建造城池呢？”
哥舒夜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墨家门徒遍及中原，或许逃出来的这支巧好是巴蜀人？”
楚怀瑾不去想这些无关的事，捏着哥舒夜雪的手问道：“雪儿，我们难得抛开江湖中的恩怨，隐居在闹市之中，是不是应该给这个宅子去个名字？”
哥舒夜雪凝眸一笑，说：“你喜欢就好。”
楚怀瑾抬手招来街旁卖字书生的毛笔，凭空对着宅子上的牌匾挥毫，写下铁画银钩般的两个大字，“雪庐”。
卖字书生本来追着楚怀瑾想讨回毛笔，看到楚怀瑾凭空写字，惊得呆立在那里，连楚怀瑾将笔塞回了他手里也没有反应过来。
一个温润的嗓音喝彩道，“好书法，好武功！”
蓝左使从宅子中走了出来，看了楚怀瑾一眼，眼中的赞赏之意毫不掩饰，说：“楚少侠今日因祸得福，得传高人内力，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这话若是由玄衣教的其他人物说出，楚怀瑾肯定会觉得口不对心，但他一直对蓝左使颇有好感，闻言竟有几分得意，便道：“谢蓝左使夸奖。”
哥舒夜雪对蓝左使行了一个大礼，对楚怀瑾说：“怀瑾你有所不知，本来教中的高手顾忌你是中原人，并不愿意救你，多得蓝叔叔逐个登门拜访，用诚意打动他们，他们才愿意出手帮忙。”
楚怀瑾从小孤苦，很少受长辈关照，听闻蓝左使为他奔走，这份情谊令他十分动容，望着蓝左使不禁心头一热，差点当场涕泪。
蓝左使淡淡一笑，说：“雪儿哪里的话，我只是看重楚少侠惊才风逸，生出了爱才之心。”
他顿了顿，又对楚怀瑾说：“楚少侠，我知你心怀远志，本教并非你的舞台，不过在你羽翼丰满之前，不放在教中多转转。”
他说的十分恳切，言语之中对楚怀瑾此刻的心境颇为了解。
楚怀瑾无言感激，越发觉得蓝左使像是他故人。
蓝左使将一串钥匙交到哥舒夜雪手里，说：“雪儿，庄中一切我都替你们打点妥当，教内还有不少事等我处理，我先行一步。”
哥舒夜雪答道：“好，恭送蓝叔叔。”
蓝左使点了点头，又深看了楚怀瑾一眼，郑重地道：“楚少侠，书房内准备了本教的教史，你若是对本教有疑惑，可以去翻看一番。”
楚怀瑾点头答应，目送蓝左使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