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问题是,不管真假,只要报导一出,肯定会造成恶劣影响,石教授的名誉就瞬间毁了。他肯定是百口莫辩,之后再怎么挽回都无济于事。你明不明白?
总之,我跟那位记者争论了一阵子,但是完全无法达成共识。最后他不耐烦的说,这篇报导是领导叫他写的,他也没办法,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一来,我也没办法跟他继续吵下去了。
我先上网查了一下那位记者所说的“消息来源”。
网上那篇相关文章,表面上词藻华丽,危言耸听,实际上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甚至前后逻辑都有矛盾之处。感觉只是在用一些吓人的字眼和夸张的修辞手法,制造出恐怖的效果罢了,实则纯粹是为了诋毁石教授的人格。
如果有能力的话,我一定会亲自去调查此事,但是这并不是我的工作。我能做的,只有否决这篇稿子。
于是我当机立断,以消息来源不可靠,消息真实性值得怀疑为由,强行把这篇报导压了下来。以为这样暂时就没事了。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二天我一去上班,我瞬间傻了眼——昨天被我否决的报导赫然印在今天的报纸上,并发了出去——这简直就是在把我当傻子,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我当时就怒了,一改平时低调内敛的风格,用力的拍着桌子问其他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叫喊着,居然还没有人理我,一个个都装作没听到一样。
后来,只有小林凑过来悄悄的跟我说,这是领导昨天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要发这篇稿子,谁都没有办法。
——什么?搞什么鬼?领导到底在想什么?
我于是提着报纸直接就去找领导理论。
然后,然后,我就被炒鱿鱼了。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的。
“哦,石教授的事啊,有点印象。”我故作淡定的说,“那件事怎么了?”
“当时那篇报导一出,一时间闹的沸沸扬扬的,各方面反响强烈,弄的不可开交。现在事件慢慢平息下来了,自然是件好事。可是没想到,昨天领导找到我,居然要我负责石教授这件事的跟踪报导,叫我亲自去一趟XX大学,采访一下石教授,回来写一篇总结。”小林叹了口气,“真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尽叫我这种新人干。”
我疑惑的问,“追踪报道?”
“是啊。之前那篇报导已经算是胡扯一通了,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现在好不容易风声过去了,又要做追踪报导,这叫个什么事?石教授经过上次的打击,还一直保持沉默,容易吗?这个时候又去招惹他,简直莫名其妙。”
我对他略施同情的眼神,“但是你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哎,还能怎样,领导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底下人说话的份。这不,现在刚采访完回来,等下还要回报社写稿子。但是这次采访,真是让我揪心。”
“哦?发生了什么?慢慢说。”
下面以小林的第一视角,简单叙述一下这次采访过程。
原本以为这次采访石教授会有些难度,毕竟人家是大学教授,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肯定也挺忙,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而且,之前报社对他的报导,给他制造了不少麻烦,造成了不少损失,他应该已经相当愤怒了才对,怎么还会接受采访呢。
所以在去XX大学的路上,我心里忐忑不安,已经作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就算能见到石教授,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是不可避免的了。
没想到,事情却进展的异常顺利。
我来到了XX大学药学院,联系了石教授,他刚好就在学校。向他表明了我此行的意图之后,他很爽快的答应了我的采访请求。这让我非常诧异。
我带着依然有些不安的心情,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对于一位曾经风云一时的人物来说,这个办公室略显简陋——没有任何浮华的装饰物或夸张的摆设,除了简单的家具之外,仅能看到大量的书籍,和堆在书架角落里的荣誉证书,上面布满灰尘。
第一眼见石教授,觉得,不到五十岁的他,面容显得很苍老,头发有些稀疏,眼角的皱纹依稀可见。当然,还是能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一位教授应有的沉稳和睿智。
他见到我之后,虽然也是例行公事的招呼,但脸上明显带着疲惫之色。大概是被之前的流言弄的有些焦头烂额了吧。
由于我在采访之前也做了不少功课,详细的了解过石教授是个怎样的人,曾经做过些什么事。所以在我脑海里,对他已经有了一个基本印象。
但是真正见到他,感觉跟我印象最大的差别是,他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锋芒,那么高傲,相反,显得非常随和。
这次采访我是很谨慎的。我既然接了这个任务,就想把它完成好。不能像之前那样,仅仅凭几句传言就写出一篇言之凿凿的文章,给读者错误导向,也不能给石教授过多不适当的舆论压力,要体现新闻报导人性化的一面。
采访开始之前,石教授说了一句,“你报社之前的那篇报导,真是让我印象深刻啊。”
这句话瞬间让我非常尴尬。
后来发现他是开玩笑的,现场气氛才有所缓和。
“上次那篇报导确有不当之处,非常抱歉。所以我这次来,就是想还原真实情况,还原一个真实的你,给大家一个交代。”
“但愿如此。”他勉强的露出笑容。
“好的。那么现在采访正式开始。”我干净利落的开始了提问,“首先请问,您现在是在XX公司担任药品研发工作吗?”
“准确的说是顾问。”他回答到,“除了药品研发之外,我还要对整个医药市场变化和消费群体情况宏观把握,向公司董事提出指导性意见。当然,科研是我的主要工作。”
“那么,XX这款药品是你研发的,对吗?”
“没错,我是该药的研发负责人。药品大概是一年前正式上市的,之后一直受到热捧,好评如潮。只是最近出现了一些争议。”
“那么,对于这些争议,你有什么看法?”
石教授淡然一笑,说,“这个其实我真的不愿做过多解释,也觉得没有必要。保持怀疑态度本身是好的,是科学精神。但是科学精神还有一个重点就是,理论需要事实验证。就算不谈我的实力问题,我的为人周围人都是清楚的,违背道德违背良心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争议永远都会有,但是这不会改变事实。”
“也就是说,你对药品质量毫不怀疑?”
“当然。在投入市场之前,对于药品各方面的性能,已经经过了长期的理论研究和大量的临床试验,在确保绝对安全无误的情况下,才正式投入使用。然后,由于其出众的疗效,该药很快便占领了市场,成为治疗此种疾病的最佳选择。我对此可以说非常满意。毕竟这是我的成果,看到她得到认可,是我最大的欣慰。”
“所以,副作用一说纯属谣言?”
“正是如此。该药疗效远远好于其他同类药品,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于是,由此引来嫉恨和抵触也完全正常。退一步说,其实收回这款药本身不是问题。只是,就因为几句恶意诽谤,让多少病人不得不付出更多的代价,承受更多的病痛折磨,这是我不忍心看到的。要知道,这不仅仅是利益问题,这是在帮助人们摆脱病魔,早日康复,这是直接关系到人民群众身体健康的大问题。当然,我也不会轻易被一小撮人的谣言打倒的。”
“你觉得,这是有人在网络上针对你个人的恶意中伤?”
“我只是提出这种可能性。调查清楚事实情况,应该是你们媒体的工作。”他接着叹了口气,说,“不过话说回来,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步伐了吧,我并不太习惯网络这个东西。虽然不得不承认,相比于传统媒体,网路媒体在信息传播的速度,范围和信息量方面,都有质的飞跃。但是反过来,信息本身的准确性却有待斟酌。”
“所以我认为,不能理智的从漫天的信息中,提取有效信息的人,以及不懂得如何透过表面看本质的人,是很容易被网络误导的。再加上网络信息传播的速率,并不决定于信息本身的真实有效性,而只是决定于其是否能够更吸引眼球,更有爆点,产生更轰动的效果。于是,谣言疯传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所以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也并不让我惊讶。”
“但是,对于像报纸这样的传统媒体,还有广播,电视,杂志等,就应该更谨慎,更追求信息的真实可靠性,提高信息价值,以负责任的态度报导新闻。要知道,媒体是民众最直接最主要的信息来源,将直接决定民众的观念和导向。而新闻监督,也是制衡社会的重要力量,作用非同小可。”石教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其中难处我也了解,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职责,明白这份工作的重大意义。”
听完这话,我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是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惭愧感。
表示了认同之后,我继续了采访。
“接下来,关于您本人的情况,我还想更深入的了解一下。”我说,“请问,大学教授兼职企业顾问,是不是一个普遍现象?”
“这个应该还是挺多的吧。大学教授一般来讲,本职工作有教学,科研,带硕士博士等。但是现在,越来也多教授选择在企业挂名。这说白了就是一种互利行为:对于教授来说,可以获得收入,也可以有一个运用自己的学识创造价值的平台;对于企业来说,有一位大学教授坐镇,能提高声望和信誉度,并带来相应的利益。”
“那么您为什么选择外企而不是国企呢?”
石教授尴尬的一笑,说,“其实说实话,教授本来就是为政府卖命的,并不存在什么立场问题。然后科研项目本身就是一个平台,并不需要再到其他地方施展才华。所以很多教授在企业都只是挂一个名字,并没有实际工作。当然了,很多大牛教授比较有追求,在外面自己开公司,当老板,这纯属个人行为,我不多做评价。”
“我的情况稍微有些不同。制药这个行业的问题,我曾经说过太多,今天不想重复了。我相信大家还是心知肚明的。我之所以选择外企,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对国企的垄断现象不满。我并不是没在国企呆过,那时我深刻的了解到,国企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他们已经垄断了资源,坐拥金山银山,毫无后顾之忧,根本就不需要我这种创新性人才。”
“在国企的那段时间,我的成果没有得到重视,我的努力也没有带来相应的回报。不仅如此,由于行业内部的一些问题,加上国企内部纷繁复杂的关系网络,我经常会受到同行排挤,受到上级打压,一度使我的处境相当尴尬。我又不想介入他们的关系网,又摆不平各方面的压力,最后选择离开国企跳槽外企,实属无奈之举。”
“好的,我大致明白了,谢谢。”我接着说,“还有一个问题,您应该也有所耳闻,现在人们对于大学教授存在不少非议。事实上,有些教授的行为也确实比较出格,学术造假,论文抄袭,不务正业,学术垄断,等等,甚至可能还涉及一些更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而大学本身,似乎也在逐渐变成一个并不那么纯洁的地方。功利化,庸俗化,表面化,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也只是一个个迷失的灵魂。对于这种现象,你有什么看法?”
“嗯,我完全明白你想说什么。”石教授从容的点点头,“这个问题听我慢慢说。首先,中国教育存在的问题实在是太多,我今天不想展开讨论了。每每谈及这个话题,我心中都不免哀伤不已。教育的终极目的是育人,是培养人的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是激发人的想象力创造力,是塑造高尚的人格和优秀的道德品质。而如今这种以考试能力为核心的教育,却完全是背道而驰,误人子弟。”
“教育问题年年都在提,教育弊端也基本上是众所皆知,但就是无法推进有效改革。教育是立国之本,兴国之道,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学者是社会进步文化发展的中坚力量,是社会的良心。要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教育问题,我在这里敢大胆的说一句,若是如此,中华民族复兴无望,中华文明只能走向衰败。”
我默不作声的继续听着。
“其次,暂且撇开教育问题不看,在我们这个神奇的国度,各个行业总会有些黑幕,总能出一些伤风败俗之辈。所以教授这一行里出几个败类,也是无法避免的。或许是因为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导致了这些人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首当其冲,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我也十分很痛恨这些人,他们败坏了这个本来挺崇高的职业,玷污了教授本来挺高尚的形象,让我觉得非常不耻。”
“当然,以上并不算是一个解释。其实说到底,教师在大学,并不算什么强势群体。我们也只是在体制的束缚之下,无力的挣扎着。被体制管死了之后,教师,乃至整个大学,根本不可能重现自由活泼的学风,不可能形成思想智慧碰撞的舞台,不可能有良好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引领,不可能培养出真正有理想有个性有社会担当的高素质人才。”
“这个问题如果深入分析的话,非常复杂,其中牵扯到太多东西。”石教停顿了一下,眼神中晃过些许落寞,接着说,“我年轻的时候,自信的认为我能够改变什么,为此也相应的做了很多事,付出了很多心血。可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改变。说到底,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强者一手遮天,翻云覆雨,弱者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不,不仅如此,这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强者通吃的社会。由于社会结构的限制,由于层级关系的约束,我们真正能够改变的格局其实很少。大多数人迫于现实的压力,仅仅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已经是用尽浑身解数。他们没有选择,只能挣扎着煎熬着,试图通过努力来摆脱其卑微的命运,却收效甚微。他们每天身心俱疲,整日惶惶不安,因为生活在这个扭曲的社会。而那些垄断者们,横行霸道,对于不得不向其摇尾乞怜的人,甚至都不屑一顾。”
“很明显,这并不是一个良性社会应有的状态,而更像是一种赤裸裸的暴力。一个良性社会,应该让每个人,尤其是底层人民,弱势群体,都能够尊严体面的活着,拥有相同的机会,受到同样的对待。他们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并能够没有太多顾虑的坚持其选择。说实在的,我们普通百姓,并不在乎毫无意义的横幅标语,头衔口号,或者GDP的数字。我们想要的,不过是有保障的生活,和基本的尊重。而很多时候,这些却只是奢望。”
“我曾经认为,制度问题是导致这一切的根本原因。但是后来慢慢觉得,意识形态的问题更加严重。在如今传统思想和新思潮激烈碰撞的时代,这个矛盾更显尖锐。有些东西,是经过千百年历史积淀下来的,扎根于我们文化的最深层,可谓是积重难返。经过一个又一个昏天黑地愚昧无知的年代,遭受一次又一次惨绝人寰的文化断裂,我不知道到现在还能剩下什么。肉体的摧残或许可以很快消逝,然而思想的伤痕却是根深蒂固,难以弥合。”
石教授眼神又一次动摇了,语气也略微有些颤抖,“我曾经是在社会最边缘最黑暗的深处走了一圈回来的,这些都是我的亲身体会。非常遗憾的说,尽管我的所闻所见深深的触动了我的灵魂,但是我束手无策。现实的压迫,社会的束缚,体制的禁锢,太多太多,让人愈加无力。改变越来越成为奢望,看不见一丝曙光。毕竟,能在这个社会生存下来,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自我,已经是相当难得,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现场突然沉寂了十几秒钟。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扯远了。”石教授深吸一口气,调节了一下情绪,“我刚才说了这么多,也只是泛泛而谈,都是空话,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文化基因的问题,也不是那么容易根治的,我就不再说下去了吧。就目前来看,许多行业是本质上就存在极大问题,或是被权力熏的乌烟瘴气,或是被利益搅的鸡犬不宁,或是为了搏出位而毫无底线,或者甚至就是单纯的暴力。”石教授情绪似乎变得有些激动。
“那么反观教授这个行业。那些一心想发财的人,一心想当官的人,我真不明白,这种人怎么能用来搞教育。连最基本的是非曲直都分不清楚,这些人在学校根本就是祸害。现在功利主义,官僚主义本来就大行其道,这些天天梦想着金钱权利的人,又怎么可能教育出纯净的灵魂?”石教授又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调节情绪,然后说,“当然,除了这些败类之外,我相信,还是有很多人是正派的,能够保持自己独立人格的。”
“至于大学纯不纯洁,我想,跟社会对比之后便一目了然。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相对来说,大学已经算是这个社会最后一片净土,保留着这个民族最后一点良心。尽管也存在问题,存在阴暗面,但还是依稀可以从中窥见社会最单纯,最美好的一个剪影。如果有那么一天,大学也被社会的污水完全浸透,那就标志着这个民族的彻底堕落。”
最后石教授轻声的说,“所以,我非常希望社会能别再惊扰她,污染她,能还之安宁,让大学不再一步步走向堕落的深渊。”
听完石教授这一番话,我哑然失语,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觉得我在这里所谓的采访,纯粹是在捣乱,是一个笑料,一个幼稚而卑微的存在。
向他真诚的道谢之后,我结束了这次采访。然后在石教授的目送之下,默默的离开了。
整个返程路上,我都是沉默状,一言不发。内心翻来覆去,难以平复。
回来之后,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写这篇总结,也不想回报社,就上你这来了。
听完小林的陈述,我也失言了。
本来还以为,我能给他提供什么客观专业的分析指导。此时,却也只能感慨自己的渺小与无知。跟石教授相比,我又算什么呢?
不过至少,我还在坚持自己的选择,还在抵抗社会对我的塑造,还在想办法做点什么。尽管可能在很多年后,会发现我做的这些,没有造成一分一毫的改变。
最后我无奈的笑了笑,说,“还能怎样,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呗。不过,要好好记住石教授这句话,保持自我,保持独立人格,这是最重要的。”
小林坚定的点了点头,然后就向我告别了,消失在一片夜幕之中。
人总是有选择的,只是每种选择相应的代价不一样。
我想,能够看到真相的人,应该是不少的。但是敢于选择捍卫真相的人,却寥寥无几。利益的大门口总是人满为患,而站在真相门口的人,却总是形单影只。
第二天,我拿到报纸一看,头版头条的大标题是——石教授拒绝对新药副作用一事正面回应,副标题——其跳槽外企的原因是在国企混不下去。
后面的正文我不敢再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