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江小蝶将手中的毛巾气愤地往江彩云脸上一扫,差点就让江彩云泪花飞溅。
“你这个八婆,我忍你很久了,今天我就要收拾收拾你。”江彩云温柔地掐住小蝶的脖子,将她推进了洗手间。
江彩云下楼去倒垃圾,正好碰上出来买夜宵的王范。王范很礼貌地和江彩云打招呼,江彩云莞尔一笑,算是回答。
王范说:“你们两个真是有天壤之别。”
“啊?”江彩云疑惑地张大了眼睛。
“呵呵,用词不当,我是说你们一个像火,一个像水,怎么能搅合到一块儿去。”
“我们两个相依为命许多年了,谁也离不开谁。”江小蝶说。
“啊?”王范说,“怎么回事。”
“呵呵。”江彩云笑了起来,“就是说习惯了彼此的存在,管他是水还是火,都可以和平共处的。”
“哦,那是那是,我去买宵夜,要一起吃吗?”
“不了,我这就上楼去,拜拜。”
王范看着江彩云袅娜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顿时想起了大街上洒满了一地的黄灿灿的菠萝。如果现在有个菠萝摆在眼前,那一定会垂涎三尺的。
王范与一个老乡合租。那个老乡经常性地将卧室霸占,还经常更换女朋友,弄得王范再也不想睡里面那张床,所以一直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说是沙发其实是二手店里弄来的一张破旧的椅子,不过出门在外,这些都是不能计较的了。王范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听着里面卧室传来的美妙的叫声。今晚这个女人听声音应该要年轻点,因为那呻吟声听起来不那么火爆,还带着点隐忍与痛苦的情绪。
“唉。”王范叹了一口气,“女人,金钱,这两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能确定的。要说没有一点联系,那只会贻笑大方。
王范就听着那不断起伏的呻吟与卖力的吆喝声喝完了两瓶啤酒和一盒炒粉。正要收拾东西的时候,呻吟声停止了,随后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着走了出来,见到王范仿佛像是见到了空气,随后缓缓地走进了洗手间,便有哗哗的水流声传来。
房间里的男主人看到王范倒是神情有些夸张,他说:“老范,你回来倒也招呼一声啊,你看看,什么丑事都让你看见了,你看我的一世英名。”
“刘达,你还有英名吗?你紧张什么,人家小妞也不紧张。”
“人家是老江湖嘛,见惯了风和月,哎,老范,你看看,正点吗?”
“正点。”王范说,“特别是那淫声浪笑,我在这里听着听着都有反应了。”
“嘿嘿,要不你也上上?”
“那不行,我的纯阳之身得保留到未来某个神圣的时刻。”
“去你的纯阳之身,你要留着练葵花宝典吗?”
王范说:“你这什么话,我只是想找到身心合一的感觉,那便是传说中的爱情了吧。”
“去你的身心合一,还天人合一呢,我跟你讲,在这个肮脏的世界,爱情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
“你有你的见解,我有我的看法,我的爱情小鸟马上就要来啦。”王范说,“说了你也不懂,别让你的价值观爱情观玷污了我纯洁的心灵。”
说话间那个小妞已经梳洗完毕,刘达递给她五百块钱,她无声地接过,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有需要再联络。”
刘达将门重重地合上,回过头将自己扔到沙发上。望着天花板说:“不值得啊,我的五百块。那得要流多少汗水。”
王范说:“你的汗水是吓出来的吧,说说,今天是不是走****运了。”
“嘿嘿,手气是不错,赢了八千块,所以想找个上等的妞玩玩,唉,女人啊,脱光了衣服都是一个样,早知道这样,找我那个相好的来就行了。人家要价也没有这么离谱,有时候还可以温情脉脉地听我唠叨许久。哪像这个妞,走得这么快,全程也没有说过几句话,郁闷得厉害。”
“呵呵,刘达同志,洗洗睡吧,我不奉陪了。”王范匆忙地收拾了一下屋子,就胡乱地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天明的时候,王范被一阵急促的闹铃声惊醒,然后用十分钟的时间将自己收拾妥当,背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抖擞了精神出了门。王范是一家鞋厂的开发设计师,天分颇高,设计出来的款式紧跟潮流,可是老板坚持走低端路线,结果就生产出了许多的垃圾产品。厂子每况愈下,直到发不出来工资。王范因为暂时没有找到好的工作,就在那里混着。
“苟延残喘吧。”无人的时候,王范像个婆娘一样絮叨着,“谁不是这样呢?那个半死不活的工厂,那些半死不活的工人,都在努力地呼吸着空气,污浊的空气。仿佛来日无多,所以,珍惜吧。”
下班了,满身疲惫的王范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去摆地摊。或许是连日来被城管追击,他有些胆怯了,想好好地休息一个晚上。正伏在沙发上看着无聊的电视剧,电话响了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接了才知道是江小蝶打过来的。
“你怎么今晚上不来呢?”江小蝶在电话那头大声地说着话,听得出是在闹市区,人声鼎沸。
“哦,今晚上不来了,累了,想休息呢。”
“哪有你这样的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能成什么事啊。”
“呵呵,摆地摊能成什么事吗?”王范懒洋洋地笑了起来,声音温和得像夏日的微风。
“来嘛,今天星期五,人山人海呢,城管估计也要放假了吧,来,保证你今晚上赚个盆满钵满的。”
“呵呵,祝你们好运,等下我来逛逛,顺便看看你。”
“好吧,不跟你多聊了,我正忙着呢。拜拜。”江小蝶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江小蝶又将电话拨了过来,王范接过电话就笑着说:“怎么,生意太好了吧,还想着让我来么?”
江小蝶却在那头哭泣:“王范,我们俩被抓了,东西也没收了,你能不能帮个忙,带点钱过来赎咱们两个啊。”
“啊?”王范从沙发上蹦了起来,“要多少啊?”
“大概一千的样子吧,你先垫上,出来了还给你。”
“我马上来,你别哭啊,还有你那同伙呢?她没怎么样吧。”
“她心态好着呢,镇定自若,说要在这里呆一个晚上,明天再出去,也不用交钱了。”
“这哪儿行,我就来,等着我啊。”王范说着就跑下了楼,直奔银行的柜员机而去。这一年来,他总是告诫自己,不能用老本,有什么事总是挺一挺就过去了。没想到现在取这两千块,没有过一秒钟的犹豫。
那只是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呢,为什么这么心急如焚呢?这恐怕只有王范自己心里明白。
江彩云和江小蝶两个蹲在城管大队的一间小房子里,门口是两个哈欠连天的看守员。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一共挤了二十多个人,陆续有人从里面出去,还有人不断地进来,看来今晚上各地都在进行抓捕行动,这张网撒得有些大了。
王范在管理处交了一千块保证金,然后江小蝶和江彩云两个就被放了出来,并在保证书上签过了字,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她们两个也没有细看,糊里糊涂地就跟着王范走出了城管大队的大门。三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王范说:“饿了吗?要不去吃点东西?”
江小蝶说:“不去了,你看我们两个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得赶紧回去收拾一下。”
王范看了看江小蝶,确实两人并不像平时那样衣冠整洁,发型精致,他说:“怎么啦,他们为难你们了吗?”
“那几个王八羔子,化装成便衣站在我们旁边,哪里跑得脱啊,请我们上车去的时候,我们当然不愿意,就挣扎了几下,这不,衣服都扯破了。”江小蝶扒开自己衣服上的破洞,指给王范看。
王范叹了一口气说:“我昨天就感觉不太对劲,最近风声太紧,不干了吧,这样一次罚这么多,要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补得回来,还丢了货,那又得多少钱呢。”
江彩云说:“我们总是心存侥幸,心存希望,我们总是希望我们的运气好得离谱,希望有时候是个害人精啊。”
“不要这么说,彩云,我是没有听你的话,才害得咱们遭殃。这还多亏了王范,如果不是王范,我们都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
王范说:“别客气,客气是一种罪过。”
“谁说的呢?”江小蝶说,“客气是一种礼貌,王范,你不会觉得我们俩是你命里的克星吧,认识你才两天,就给你制造麻烦。”
“呵呵,命里的克星,如果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又怎么能逃得掉呢?小蝶,你们俩回去好好休息,好好上班,不要想着摆地摊的事情,这事我看没有未来。”
江小蝶忽然看着朦胧的天空大笑:“姓王的,你说说,什么事情有未来呢?”
什么事情有未来,谁也不知道。时代的洪流越来越凶猛,每一个处在其中的人都像是摸着石头过河的卒子,前进着,无法后退。
城市里高楼大厦遮盖了岁月更替的容颜,一年四季除了炎热和寒冷,基本上感受不到季节的变化。当大街上的人们开始裹紧了衣服前行,当寒冷的大风开始卷起漫天的尘土肆虐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当各大服装商场开始将羽绒服热卖,江彩云知道,新的一年就要来到。
想家的感觉已经越来越淡,家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她甚至记不起来家门前的那棵松树长在哪一个位置,家里什物柜朝哪个方向。母亲在电话里总是让她别回家,回家要路费,又耽误了工作。她左等右等父亲能有一个电话打过来,有时候看到陌生电话滴的一声,她神经质的拨了过去,结果都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告诉她去哪儿领奖金或是已经中奖。那可是香港长途啊,还有些是吸费电话,打过去,刚充值的五十块掉光了。可是江彩云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未接来电,他希望在那些陌生的电话那头,可以听到父亲的声音。
父亲江大贵此刻在广州的工地上抽旱烟,最近因为比较闲,他旱烟抽得越来越勤快了。还好这烟丝不贵,三块钱就可以买一大包,够抽好几个星期。每次和工友们去逛街的时候,江大贵就这点爱好。看着工友们一个个神秘兮兮地从街上消失,隐没到那些虚情假意的温柔乡里,江大贵就觉得心里有许多的怨恨,可是无法说出来。他经常是一个人提着个旱烟袋回了工棚,有时候实在嘴馋,就在小卖部买半斤葵花籽,回来就一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
丽都花园早已完工,江大贵他们随着工头来到了另一个工地。这个工地虽然也有规划,可是不是房地产公司的,所以施工就有些缓慢。半年来总是做做停停,后来干脆就发来通知,说这是违章建筑,不准干了。可是房东过来一遍遍地要求他们接着干,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干完,可是干着干着就会有人过来说停工。江大贵他们没有主意,不知道要听谁的,大家伙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听房东的吧,因为发工钱的是房东,谁发钱就听谁的准没错。后来叫停的声音越来越密,几乎就无法动工了。算起来大面积停工已经有一个多月,期间做过几个小时,都是天没亮点着那种白得耀眼的千瓦灯光做的,天亮了就回工棚睡觉。白天总有穿着制服的城管走来走去,劝着他们离开。还有人拿着大大的毛笔在墙上写下红得触目惊心的“拆”字。江大贵心里有些着急,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们怎么能离开呢?一年的工钱还没有到手,回家坐车的路费都是个问题。早前几个月没有发工资的时候,江福贵他们几个去交涉过,工头只说是暂时经济紧张,要大家体谅,到时候一起发。大家总觉得没有什么事,便继续累死累活地干着,只等集中到过年,大把大把的钞票发到手,好回家过个热闹的春节。
江大贵自从家里出了那档子事,心里一直不痛快,后来也打过几次电话回家,在妻子刘春梅的软语温存下,终于念及夫妻间的旧情,竟也渐渐地原谅了妻子。最近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回家,每次和老婆刘春梅通电话的时候,他心里总是暖洋洋的。妻子会关心他的吃和穿,好几次都是催促他回家去。江大贵想,出来浪荡这么久,也没有挣到多少钱,这里喝口水都要用钱买,听老婆说家乡正大搞建设,回家说不定有好的出路。
希望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有了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江大贵一度冰凉的内心渐渐恢复了原来火热的状态。因此更加发狠地劳动,想着过年回家给妻子和女儿买几件城里的衣服,让大家也羡慕羡慕他老江家。可谁知道到这节骨眼上,城管说要来拆房子,老板借口说要上诉,留下这些工人在这儿干等着。走?工钱没有接到。不走?不做事天天要吃要喝,再耗下去老本都要吃掉。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难选择的事情吗?
有大概是有的,但在江大贵一生,这样的事情很少碰到。他每天抽着旱烟,在去与留之间作斗争。在坐等开工消息的时间里,有些人选择离开,还有些持观望态度。工头偶尔会露个面,过来安慰他们说:“大家别心慌,最坏的结果也不会危及到你们,工钱那是一分都不会少给,到时候,上诉成功,大家现在闲时的工资也会补发的。”
所谓信口雌黄,不过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寒风渐起的上午,江大贵一伙人等正在工棚里长吁短叹,忽然闻得几声轰隆隆的响动,大家拖鞋也顾不上穿,就跑到了工地外边察看,只见有坦克模样的铲车在前面开路,好几架直插云霄的长臂猿上面写着株式会社的字样,后面紧跟的是好几架大型货车,上面装满了扛着大铁锤的彪形大汉,个个威武异常。紧接着就有衣冠整齐皮鞋锃亮的队伍将整个工地团团围住。随后拉起了警戒线,一个穿着制服的指挥官吹响了号角,用高音喇叭大喊:“外面的人不许进来,里面的人尽快撤退。”
江大贵和一帮工友哪里见过这阵势,赶紧地缩回了工棚,然后透过那些无处不在的窟隆看外面的动静。他们先是看到几个扛着铁锤的大汉登上了楼顶,然后抡起铁锤使劲地砸向水泥楼面,大约砸了半个小时,他们就朝楼下喊:“可以了!开始吧!”
等他们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楼下的机器操作员驾驶株式会社就赶紧地朝楼上发力。半个小时后,一栋四层高的楼房框架就平躺在地上了。接下来又将长长的矛头指向了另一栋。
这样的钩机有好几辆,都在原地待命。砸楼面的就那几个,这样明显人力不够,于是有人提议去工棚里找帮手。江大贵他们被找到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议论着今年的工钱怕是没着落了,房子都强拆了,哪里还有人付工钱呢。
那个戴眼镜有些斯文的人说:“老乡们,现在需要一些人去砸楼面,你们当中有谁愿意,工钱是两百块一天,当天结算给你们。”
江福贵说:“这房子是我们建起来的啊,花了几个月,你们一顿饭的工夫就将这放倒了,房东来了要怎么办?我们还指望着房东给工钱呢?”
眼镜说:“这事你们就不要指望了,这一大片房子已经拆定了,市政府发了文件的,谁也阻挡不了,有些事情你们也不必要知道,这里将来要建高速,这房子是违章建筑,所以要拆除。”
江大贵说:“眼镜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房东老板说了,这块地是有手续的,当初出了钱从这村长手里买过来的。”
眼镜连连地摆手打断了江大贵的话:“这事还轮不着你们操心,两百块一天,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我去找别人了。”
“我去。”那个在角落里抽旱烟的广西佬说,“为什么不去,累死累活才四十块一天,这样干一天两百块,抵得上几天的活,我去,你们想想,我们无非就是卖苦力的,有活为什么不干,这房东的钱怕是靠不住了,挣点现钱好回家当路费吧。”
于是几个工友纷纷拾起快要生锈了的铁锤,跟着眼镜走了。江大贵两兄弟犹豫不决,好像还在等着房东会给他们送工钱过来。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江大贵他们找房东要钱本来就有些不靠谱。当初是承包工地的包工头找了他们来干活,要工钱理所当然也得找包工头去要,现在包工头一句“房东不给钱,要钱找房东去要”就将他们打发了,自己倒溜得比狐狸还快。江大贵抽了一会儿旱烟,对江福贵说:“哥,要不咱也去吧。两百块钱一天,够可以的了,去哪里挣这么多钱呢?”
“不知道靠得住不,如果天黑他们回来,真的发了工钱,那咱们明天也去。”
江福贵忧心忡忡地说:“要是房东来了,会不会要死要活的啊,那可是他们全部的心血啊。”
江大贵仍旧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谁还管那么多,他们不仁,我们就不必讲义了,我们的血汗钱都拖着不给,现在吃饭都成困难,你说说,我们为了什么要死心塌地维护他们的利益?”
江福贵看着广州日报上那些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图案,气愤地说:“这彩票是没法买了,我就是搞四十九个纸团,也应该要碰上一次啊。真倒霉,这钱又打水漂了。”
“你怎么又买,不知道收手吗?说了那个发不了财的,你看看你那个损样,有中彩票的气势没?”
“中个彩票还要看长相吗?哥,你说,你为什么老是看不起老弟,我可是你亲弟弟啊。”
“福贵,没有人看不起你,是你自己将自己瞧扁了,你说说,你不是去巷子里搞鸡婆,就是整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你晒成个非洲人样,就为了这点乐子吗?”
“那要为了什么,俗话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做乞丐。”
江大贵将手中的旱烟筒往江福贵的头顶上挥了两下,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去。他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他认为的正经事:“上头的事情谁又说得清,你说那些工钱,说不定房东早就支付给了包工头,现在包工头谎称房东没给,怕不是卷款逃跑了吧。”
江福贵说:“这没可能,支付是有一部分,工程没完工,谁也不会付太多。去外面看看,那事好干不?”
“哦。”江大贵答应了一声,趿上那双破了洞的解放鞋,探着脑袋叉着双手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之后兴奋地说:“老弟啊,那场面好大,你要去看看不,你听见声响没,‘轰’的一声,整幢大楼就倒下来了,卷起的灰尘烟雾,像原子弹爆炸了那样遮住了眼睛,你看看我的身上,我还离得好远好远嘞,头发眉毛全白了。”
江福贵一看,老哥身上果然全是白白的粉尘。
等到天黑的时候,工友们陆续回了工棚,脸上洋溢着从未出现过的笑容,他们满意地说:“还是官家的说话算数,两百块,还请我们吃了两顿盒饭,够划得来的,那眼镜说了,我们力气大,明天继续干。”
江福贵凑了过来,心有不甘地说:“看看你们的钱,是真的不哦。”
广西佬从兜里掏出两张崭新的粉红色票子,在江福贵眼前晃了晃:“看见了没,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江大贵在晚上想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的背景图案是那两张粉红色的票子。第二天默默地跟着广西佬起床洗漱,然后去附近的五金店特意买了两个大铁锤,和弟弟江福贵一起加入了拆迁的队伍。眼镜发给他们每个人一张牌子,上面端端正正地印着“施工员”,江大贵看着那几个黑黑的大字,仿佛觉得自己不再是临时工,也不是农民工,而是一个具有正式编制的官方工作人员。
看来,牌子的力量无穷大。有了这个稳当得再也不能稳当的靠山,江大贵那一帮人竟然渐渐地忘记了一年来他们的工钱,转而为了每天两百块奋斗。农民工的伤痛总是好得那么快,不用云南白药,不用特殊疗养,所有的伤痛都可以自行愈合,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与这些农民工无所谓的或者是豁达的态度不同的是,这几十栋房子的主人此刻像热锅上煎熬的蚂蚁一样四处奔走。他们妄想调动各方面的关系,使事情能够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即使这事情像一个躺床上的植物人一样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可是他们还在那里期望着奇迹的出现。
植物人在电影里经常会醒过来,当然也只有电影敢这么拍。
几十栋房子的主人通过各种活动,包括上访的地上活动和行贿的地下活动,最后均告失败。最后他们只得来到工地作最后的抗争。他们尽管斗志昂扬各出奇招,可无一例外的是,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听上去就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名字——钉子户。
谁敢阻挡城市建设的步伐?
有,可是那根本不重要,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个人小小的声音很快就会被排山倒海的喝彩声淹没。
谁敢阻挡城市拆迁的步伐?
那肯定是有的。尽管在威严的注视下,还是有一个人悄悄地靠近了警戒线。他化妆成施工队员冲上大楼,然后坐到楼顶上不下来。事实上他家的楼顶已经被掀了一层,正要接着掀下面一层的时候,他提着个写有剧毒的农药葫芦冲上了楼层。株式会社的操作员不得不停止了工作。
然后有人开始劝说,再然后有人开始恐吓。恐吓当然说的是:“再不下来,就开始戳了!”那个花白头发的中年男人神情目然地看着下面的人群,不为所动。双方僵持了整整三个小时,没有进展。在钩机强行施工的那一瞬间,那个中年男人忽然将脖子一仰,将手中整瓶的剧毒农药喝了下去,随后手中的瓶子甩到地面,人就顺势倒在了楼面上。
有几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护士冲了上去。人群中有人说:“服务真是周到,准备工作做得这么好,原来是配套服务啊。”
“还好,没往这边倒。”人群中又有人庆幸地说,接着松了一口气。
“那农药要是真的,也没有多少活路了。”
“农药还有假的不成?真希望这次是个伪劣产品。”
“不是这个意思,有人作秀啊,说不定里面灌了糖水,就吓唬吓唬这帮官爷们。”
“这话可不能乱说,说不定人家现在已经一命呜呼了呢,要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这一天的拆迁终于早早地了草地结束了,江大贵他们领到了一百五十块钱,喜滋滋地回了工棚。晚饭后,说起那个喝农药的主,心里还是有些惋惜。都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大家都希望那人能够平安。
果然只是一场秀,第二天大家赶到工地上的时候,那个喝剧毒农药的中年男人从医院逃走,然后卷了铺盖带了干粮又睡到了自家楼面上。
看来这是一场持久战。城管大队的头儿随机应变,转移策略,从另一个方向开始拆除违章建筑。当然,到底是不是违章建筑,这也不是小老百姓该管的事,江大贵和工友们就按照指示往另一边去了。
工地这头的房子是最先建造起来的,大部分已经完工,一部分已经出租,许多工人正在那里工作,他们听到外面的响动,都伸长了脖子朝外面张望,工厂的小老板赶紧打电话给房东老何,老何一听这个消息就慌了神,在电话里骂道:“动真格的了,我以为说着玩玩呢,你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得保住那一片房子,再怎么不济,也得保住自己家那栋。”
小老板说:“行不行啊,老大,你听见轰隆隆的响声了没,他们计划是从那边最矮的拆起,以为那没有难度,刚开始建,花的钱也不是太多,谁知道碰上一个难对付的主,所以就改变方针,从我们这边下手了。”
老何说:“你别急啊,副市长答应了我的,完全建造好了的不动,又不是修飞机跑道,修个高速公路不用那么笔直,说可以绕个道的。”
“啊?可是他们已经上来催咱们走人了啊,限我们一天之内搬走,你看这时间紧迫得很啊,那边没有出租的已经挖了个墙角了呢。”
“不要急,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我说兄弟,你要相信咱自己的力量,我们手上的地产证都是齐全的,说什么违章建筑,那也得有个说法是不?”
“老何,现在不是说理的时候,赶紧想办法,看看省里有过得硬的关系没,或者中央……”
“找联合国的都没用啊,关键还是得靠自己,我在这个事情上的花费你已经难以想像了,如果到时候只剩下一摄灰,我看我直接就跳进南海里去算了。”
“不说这个了,说多了都是汗,你赶紧过来想想办法,面对面的,或许能有个交待。”
老何此刻心里凉到了极点,想死的心都有了,赶紧地驱车前往。他看到那一大片变成粉末变成水泥块的房子,无奈地摇摇头,对着工厂老板说:“赶紧叫搬家公司的过来,我看咱们除非弄个原子弹过来,是没有其他办法的了。”
原子弹这事可开不得玩笑,第二次世界大战才使用过两次,谁也没有美国佬那样的魄力啊。
关于这片工地,就到此为止,说多了都是泪啊。就当这是一个插曲,接着说江大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