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突然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兴趣。
最该死的那两个已经死了,连一点灰都没有留下。还剩下的这两个……愧疚与悔恨大概会伴随他们一生。
况且,如果要深究,将魔法等同于邪恶的弗里克,和默认了他的行为,没有阻止的埃德自己,全都是凶手。
能够决定是否要原谅他们的,只有娜娜和苏雅。
老人拄着手杖站了起来,扔下依然缩在小箱子上垂头丧气的伊恩,跨过成堆的珍宝,去找迪兰。
依蒂丝走到伊恩身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跟国王的人有合作。”她说,“好几年了。”
她花了八年的时间去寻找真相,去追寻精灵的踪迹,不可避免地与国王派出的人有所接触……又或许,他们原本就是刻意去接近她。
她知道他们的许多计划,甚至知道沃尔夫被当成了诱饵。她也想过他可能会有危险,可她终究没有阻止。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她垂眼藏住其中的情绪,“我可以告诉你全部。”
伊恩伸手捂住脸,也盖住脸上的苦笑。
“不,”他说,“我不想知道……现在不想。”
他的脑子里已经塞了太多他不愿意接受的东西。
“抱歉。”依蒂丝低声说。
伊恩放下手,摇了摇头。
“你用不着对我说这个。”他说,“依蒂丝……你比我要勇敢得多。”
一旦发现自己或许受到了欺骗,她几乎立刻便能转身面对自己犯下的错,竭尽全力去寻找隐藏其后的真相。而他,他并非毫无所觉,却自欺欺人地留恋着那所谓的友情和荣耀,不肯去面对现实。
他还欠娜娜,欠许多人一声抱歉……而一声抱歉远不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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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得不远,迪兰回头看了那两个满怀愧疚的人一眼。
“所以,”他问埃德,“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埃德反问他,“要算账的话,你的国王陛下第一个该死。”
迪兰脸色发青。换了其他人在他面前说出这句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拔剑砍过去,可这是埃德·辛格尔,最后的圣者。
“这些宝藏,”他生硬地换了话题,“要怎么处理?”
埃德也有些头痛。
照理说,这些,现在都属于娜娜,决定权自然也在她手上,可她到底还小,而这巨大的宝藏也是无比沉重的负担,是永远无法被完全隐藏的、会带来无数麻烦的秘密。
他来过这里,多少能看出,这宝藏里少了一些东西,尤其是一些强大的魔法物品。那些流失出去的东西,总有人能看出些什么,如果弗里克的人能找到线索,其他人也可以。无论为其加上多少保护……贪婪能使人疯狂。
他只好去问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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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留下的痕迹正迅速消失。突然猛烈起来的太阳迅速地融化着积雪,来不及渗入泥土的水自顾自地在低洼处汇成了小溪,哗啦啦流向维因兹河,那欢快的声音里竟透出些春天的气息。
春天,也的确是该来的时候了。
风依然很冷。埃德走近的时候看见娜娜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晃来晃去,虽然知道她如今大概不会再怕冷,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
有点凉,但那是她正常的体温。
女孩儿抬头看他,又移开视线,默默低头。
埃德摸了摸自己的脸。
“如果你更喜欢另一张脸的话……”他说。
女孩儿摇头。
“对不起,”她说,抬起的脸上,眼睛红红的,“埃德叔叔……我让你变老了。”
埃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在秋千前蹲下,问她:“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吗?”
女孩儿想了想。
“三百七十四。”她说,“跟我父亲一样……你们同一天出生。”
埃德一噎。他忘了,娜娜现在已经拥有了伊斯的记忆。
“所以,我原本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呀。”他说,“我的生命已经长过了一个人类应得的,能够‘变老’,其实是件好事呢。”
他不再是神所眷顾的圣者,不再是力量强大的法师,当最后的力量消散,自然会像个普通的人类,一天又一天地老去,一天比一天更加虚弱无力。
可这,也是他早就知道的。他早已不会因此而恐惧或彷徨。
再长的生命也长不过时间,当这世上再也无人可同行,他反而更加明白费利西蒂曾经告诉他的那句话——死亡如生命一样,都是众神赐给人类的礼物。”
娜娜皱眉。她还不能理解这个……现在,她也还不需要理解这个。
埃德想了想。
“事实上,”他说,“埃德叔叔碰到个难题,如果你能解决的话,说不定能让我少长一条皱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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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面对他的“难题”,微微张大了嘴,又闭上。
记忆中的画面与亲眼所见是截然不同的。唯有确确实实地站在世人难以想象的各种珍宝之中,她才能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什么叫做“巨龙的宝藏”。
可这宝藏其实并不属于她,甚至不属于她的父亲。它是她父亲的父亲留下的。
她在各种宝藏堆里走走停停,像是闯进了另一种迷宫。最后,她在某个角落里停了下来。
那里堆着一些与其他东西相比朴素得格格不入的箱子,堆得整整齐齐,很不起眼,但如果有人注意到,又相当醒目。埃斯特尔的法术是将所有宝藏原原本本地挪到了另一个空间,所以它们也保持着被放到这里时的样子。
但无论是没有被发现还是被有意放过,它们并没有被破坏。
娜娜打开那些箱子,一个接一个。有些箱子里装着满满的宝石,像一堆各种颜色的水果糖,有些箱子里装着精灵制造的精美工艺品,古老的地图,珍贵的书籍……但也有些箱子里,只装着并不值钱的小孩子的玩具,已经褪了色却被保存得很好的图画书,一副弓箭……
“啊!”埃德很开心地指着那副弓箭,“这个,是我送给你父亲的,那时他都还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条龙。”
娜娜看着它们。这小小的一角,是伊斯的养父和朋友们送给他的东西,在这里堆积如山的宝藏中,也是他最为珍视的。
她对着它们看了很久,在得到苏雅和埃德的赞同之后,做出了决定。
她留下了角落里那几箱,然后把其他全部送给了国王。
“但是,也希望他,能够答应我一件事。”她说着,神情严肃。
迪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便也同样身姿笔挺,神情严肃地听着。
“我的父亲,”她说,“跟‘邪恶’没有半点关系,国王陛下应该也很清楚。我知道,他或许有自己的理由……大人们总是有自己的理由,可是,我希望,他能让所有人知道,伊斯康提亚·斯科特·冰芒……是一条怎样的龙。”
她说得很慢,努力斟酌着每一个字。她不想怨恨,不想再责怪谁,她的父亲也不会希望她这样,可是,她不能接受当人们提起白龙伊斯康提亚,会觉得它的死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龙,本身就代表着邪恶。
那是错的,而错的东西,就该被纠正。她的父亲保护过这个世界,拯救过这个国家,他还是一个那么好、那么好的父亲。
他的名字,该以正确的方式,被所有人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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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回到母亲身边,苏雅眼中带着泪光,唇边却带着笑。
她抱着她,低头亲吻她的发顶,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条银链。
女孩儿的视线瞬间被那仿佛被一层微光环绕的银白色链坠所吸引——小小的一片,薄得仿佛透明,以美妙的弧度稍稍弯曲,边缘有浅浅的线条蜿蜒成奇妙的花纹。
“这是我的……”女孩儿抬手轻触链坠,“小时候我一直挂在脖子上,不记得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她顿了顿,眉头再次皱起,恍惚觉得自己小时候,似乎也做了什么不太好的事。
苏雅微笑着,将细细的银链重新戴回女孩的颈上,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有时候东西不是不见了,它只是等待跟恰当的时机与你重逢。”她说。
她其实早就得到过警告。弗里克告诉她最好还是先带娜娜离开卡尔纳克,可她拒绝了。
当意识到父亲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娜娜就失控过一次。那时她的灵魂还太过弱小,埃德不得不封住了她的某些记忆,以免她因此而崩溃。苏雅知道那是更好的选择,甚至,是当时唯一的办法,如果想要平静地生活下去,那些记忆最好永远都深藏地底——可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连父亲真实的模样都不记得。
何况,娜娜总有一天会知道她的独一无二。她生来如此,无可改变。
她曾经后悔过,在暴风雪吞没了整个村庄的时候,在她以为她会失去女儿的时候……可她的娜娜,比她所希望的更加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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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兰在得到国王的允诺之前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女孩儿的要求——他知道那也会是弗里克想做的,即使没有这些宝藏。
他甚至并不会真的拿走它们。但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这些宝藏更容易引开人们的视线。
然而,将如此庞大的财富运回王都,并由此开始为伊斯正名,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们商议了许多次,从冬天拖到春天,才终于有了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而伊恩和依蒂丝,将护送着宝藏一起去王都。
他们其实一直在等待娜娜的宣判,可女孩儿对他们避而不见,直至他们要离开,才让拉尔文代她送给他们两件礼物。
一把刀柄铸成独角兽模样的精致短刀,据说是数百年前一位真正的、伟大的游侠用过的;一颗像珍珠,却有些半透明的珠子,能在黑暗中发出明亮又柔和的光芒,也能穿透一切魔法制造的幻象。
“她说,她现在还没办法完全原谅你们。”拉尔文向他们转述女孩儿的话,“她还要努力一下,所以……也希望你们能好好地活着,直到她能够面对你们的时候。”
小女孩儿别扭的心思让依蒂丝有点想笑,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而伊恩并不比她好多少。
“……我会的。”他说,“我们会的。”
那是他唯一能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