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里变得越来越拥挤,瑞德忍不住要皱眉。上一次他的酒馆里同样拥挤时,对他来说可不算什么好日子,更别提现在的客人几乎跟上次一模一样——除了其中的一个已经变成了一坛骨灰。
伊恩让出了自己的房间去与克诺雷纳同住,这却是在瑞德意料之外的好处。但如果克诺雷纳对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他可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来。
但对着依蒂丝的时候,他的态度要比对另外两位客人要温和得多。那并不仅仅因为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依蒂丝对自己受到的优待毫无所觉,即使察觉到了也不会在意。她在酒馆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圈,甚至钻进了厨房里跟拉尔文聊天,却不会给人在窥视或寻找什么的感觉,仿佛只是好奇这小小的酒馆在这八年里是否有什么改变。
拉尔文之前去维萨城进货,被大雪困在了城里,前两天才刚刚回来。她随口与依蒂丝不着边际地聊着,丝毫不耽误手里流畅的动作,一把厨刀就像最优秀的战士手中的武器,看得依蒂丝啧啧称奇。
“那时候你才十来岁吧?”她回忆起来,“还会把酒杯摔在我面前呢。”
拉尔文笑笑,利落地把切好的土豆堆到大大的盘子里。
“人都是会变的啊。”她说,“那时候我也以为你不爱说话。”
依蒂丝沉默下来。
她高兴时其实话很多,可那时……那时,在一片让人晕乎乎的喧闹与欢腾之中,在连空气都被酿得像酒一样令人热血沸腾又沉醉不已的恭维和赞叹声中,作为屠龙的英雄之一,而且是其中惟一的女性,她也是惟一闷闷不乐的那一个。
突然低落的心情让她失去了聊天的兴趣。她上楼去找伊恩——只找伊恩。
“陪我出去走走嘛。”她站在门边冲大个子勾手指,并不理会狭小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克诺雷纳只是无奈地耸耸肩,脸上甚至露出几分笑意。女游侠一直是任性的,而从前,他们也总是像包容伊恩的笨拙一样包容着她的任性,现在……也不该有什么改变。
但当薄薄的木门被关上,他的脸色便渐渐沉了下去,一如窗外渐渐微薄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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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去了那条巨龙长眠的山谷。
厚厚的积雪正在融化,天冷得让人怀疑流在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带着冰碴。还只是下午时分,风却骤然大了起来,阴云被驱赶着飞过天空,一层层堆积,让原本就黯淡的天光变得更加阴沉。
重逢的喜悦在朋友异常的沉默和糟糕的天气里一点点沉下去。伊恩想起依蒂丝在巨龙倒下时的茫然与悲伤,想起他们切下那对锋利的长角时她怒不可遏的尖叫……她大概是他们之中最早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人。
当他们停下,眼前是一片茫茫的白。雪覆盖了黑色的岩石,覆盖了埋葬着巨龙的山丘,唯有几棵枯树,自半人深的雪里伸出嶙峋的枝干。
伊恩觉得,这里的雪似乎根本不打算再融化。
“……哎呀。”依蒂丝此时才开口,“忘了带束花……听说它挺喜欢花的。”
伊恩不知道这个“挺喜欢”又是从何而来,但这个季节,他们惟一能弄到的花大概只有雪花。
“不过,有这么多雪花陪着它,它应该也很开心吧。”依蒂丝说。
伊恩不由微微笑了起来。他们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常常会从不同的角度想到相同的东西……从以前就是这样。
他们没再往前,即使距离巨龙的坟墓其实还有一点距离,可似乎谁也不忍心在这样纯洁无暇的雪地上留下一点印记。
疾风吹乱了依蒂丝浓密的褐色长发。她远远地看着那龙眠之地,眼里却是空的,直到伊恩因为担忧而轻轻伸手按上了她的肩头。
她转头冲他笑笑,并不掩饰眼底的忧伤。
“你有没有想过……”她突然问道:“哪怕只是一瞬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该得到的,并非荣耀,而是耻辱。”
高大的战士垂下双眼,沉默不语。
拉赫拉姆的指责如从遥远天边滚滚而来的雷,轰轰地响在他耳边。可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有所察觉。
不是“知道”……只是察觉。
当时让同生共死地战斗过的伙伴们各分东西的,不是没有找到的宝藏,不是与“荣耀”相伴而生的种种阴影,而是这样的“察觉”。
依蒂丝愤然离去,根本没去向国王献上那珍贵无比的战利品,年少的战士心中亦渐渐生出怀疑的阴影。最初的兴奋过后,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那一场看似伟大的屠龙之战,是能冠以正义之名,抑或只是自以为是的杀戮?他的确听过无数关于邪恶的白龙故事,却为什么无法从那巨大的、近乎神圣的生物身上,感受到任何黑暗的气息?
而唯一能够回答他的人,在白龙死去之后,就消失无踪。
他不想怀疑,也不忍怀疑。
他记得与每一个伙伴相识的那一刻……记得第一次见到法师兜帽下的脸,那不属于人类的美丽令人瞬间忘却了呼吸。他不知道那样一个犹如从梦中走出般的生灵为什么会藏起他的尖耳,选择与他们同行,去做一些与他最后面对那条巨龙时所展现的力量相比幼稚得可笑的“冒险”,他只记得,某一天,他用宛如最美妙的音乐般的声音提起,这世上其实还有一条龙。
巨大,危险,又邪恶的龙。。
“要来一次真正的冒险么?”他轻声问他们。
很多年后的现在,很多很多年后的后来,伊恩依然时常回想起那一刻。壁炉里的火光在精灵半透明的银灰眼眸里跳跃,每一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梦想。
仿佛每一个传说的开始。
——可如果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自己生根发芽。
“伊恩。”依蒂丝轻声呼唤他,那双永远年轻的榛绿色眼睛仿佛能看透他的痛苦与彷徨。
“当你知道一件事是错的,就得承认那是错的。”她说,“唯有如此……你才能继续前行。”
伊恩艰难地张开嘴,却还是说不出话。
“以及,是的。”女游侠轻声叹息,“他在这里。”
埃斯特尔,那犹如星光幻化而成的精灵法师,他在这里。
……可他对他们避而不见。
伊恩咀嚼着其中的意味,从舌根到心尖都是苦的。
“还有沃尔夫,”依蒂丝低头,脚尖在雪地上碾出一个洞,一鼓作气地把她该说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大概知道他最后……是在哪儿。一只小鸟告诉我,他爬上了龙翼之峰的最高处。算一算时间,那距离他摔到森林里也没有多久。”
伊恩默默地计算着——是没有多久,可相距其实很远,道路更是难行,除非长了翅膀,沃尔夫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跑那么远。
魔法。
他只能想到这个,而那并不比“白龙的复仇”更匪夷所思。
“也许我该一直盯着他的。”
他听见依蒂丝低低的声音,下意识地反驳:“那跟你没关系。”
他们都很容易陷入这样的自责,可这于事无补。
“……你能找到他吗?”他低声问。
“这个问题,”依蒂丝回答,“也许你该去问另一个人。”
伊恩又沉默下去。
埃斯特尔,一开始就是克诺雷纳带到他们面前的。如果他们之间仍有联系……如果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风在空荡荡的山谷中呜咽,也在他的心间呜咽。
他高大的身形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有一瞬他甚至后悔来到这里——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不用去面对那些他不想面对的,也不会失去他这一生最为珍视的。
但他最终还是挺直了脊背。
“那我们就去问。”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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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酒馆时克诺雷纳已经离开。同样被大雪困在维萨城的奥维恩·斯特里特没有再回到这偏僻的村落,却带了信给克诺雷纳,请他去维萨城会一会某位他们共同的朋友。
克诺雷纳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邀请,不说他与那位老人不得不有的交情,奥维恩之前也是他们怀疑的目标……可他也的确走得太过匆忙。
“他会回来的。”依蒂丝笃定地说。
伊恩对此没有任何疑问。女游侠不仅有与动物沟通的能力,也有着极其敏锐的直觉。
而在他的朋友回来之前,他会做好准备。
依蒂丝晃去柜台要了一大杯啤酒。娜娜今天也没有出现,在柜台后忙碌的是苏雅。当她低声向依蒂丝表示感谢,女游侠惊讶地挑起半边眉毛:“谢我什么?比男人还要能喝吗?”
苏雅笑笑,没再多说。那只松鼠恐怕不是自己想从陷阱上跑过去的……但如果女游侠不愿承认,当然也由她。
依蒂丝就靠在柜台边,笑眯眯地打发走了几个试图来搭讪的男人——她说的话他们完全听不懂,自然也就搭讪不下去,只能怏怏地离开。
伊恩并没有像个守护者一样站在她身边,他知道她不喜欢那样。他依然坐在自己的老位置,沉默地听着周围的各种交谈,在有人凑过来时也能从容地搭上几句话。
村民们对他仍有忌惮,却也熟悉了许多。
依蒂丝时不时地看他一眼。男人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高大莽撞、无所顾忌的战士。如今的他看起来沉着而坚定,笑容温和,语音低沉。如果有可能,他总是尽力把自己隐藏在角落里,不愿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也比从前更能坦然接受那些射向他的,或惊奇或畏惧或挑战的目光。他的脊背依然挺直,脚步依然坚定,却总是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小心翼翼,仿佛担心一不小心会踏碎了大地。
那并不是什么坏事,内心深处依蒂丝甚至有一些羡慕,交织着微微的骄傲。但她偶尔还是忍不住会怀念从前,怀念那个目光热切,笑容明亮,一往无前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