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竖起耳朵偷听。
那也不算是偷听。说话的人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里又没有任何屏障,那些句子自己就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您确定要一个人过去?”文斯问道,“当然,耐瑟斯与您同在。但那些野蛮人根本不信神……他们不会听您说什么的。”
“但他们也无法伤害我,所以用不着担心,照顾好这里的人。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尽快回来的。”斯科特说,“还有,能不能找人把我的朋友带到森林的边缘?”
“库兹河口?”
“不,向北,他们要去巨人之斧。”
“他们……难道想进入冰原?”文斯惊讶地问。
“是的。”斯科特简单地回答。
文斯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斯科特向他们走了过来。
“准备好了吗?”他问。
埃德胡乱地点头。
斯科特把他们送到了洞口,在等着文斯安排的人赶上来时,他一直不怎么放心地嘱咐着埃德。
“我原本打算至少跟你们一起去巨人之斧……虽然这不是最合适的季节,但我猜你应该有足够的钱找个好向导。”斯科特对他笑着,“那里也能买到马,但最好还是别让人看到那些矮人的珠宝。我没去过那儿,但我听说过,那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别相信那些人类,找一个野蛮人,或者混血儿,他们或许残暴易怒,但依然还有自己的骄傲与信仰——你们得让他以自己祖先的名义起誓,这样,至少在冰原之上,他不会敢违背自己的誓言。”
埃德点头。
“春天就快到了。无论你们能不能找到他,夏天结束之前离开冰原,那时我也会回到坎特里尔。你们不是答应过瓦拉和艾伦秋天时一定回去吗?别让他们久等,不然……谁也不知道艾伦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疯起来可比谁都厉害,就算劳根也不会敢拦他。”
埃德继续点头。他能感觉到斯科特的关心,就算他不肯叫他舅舅……他到底也还是他舅舅。伊斯其实与斯科特并没有血缘关系,而他却有……这种感觉让他有点说不出的别扭。
“如果艾伦让凯勒布瑞恩跟着你们,他就一定会跟着,但我担心他有自己的麻烦。”斯科特也无法解释埃德所说的,半精灵牧师在月光下突然消失的情形,忧虑写在他的眼中,“你们得自己小心。向导会带你们尽量避开野蛮人聚居的地方,但据说死灵法师一直在那片冰原上活动。如果他们的力量变得强大起来……那里会比以前更加危险。”
“如果你跟我们一起去,不就没那么危险了吗?”娜里亚突然开口,“我们可以等你。”
“我记得我们好像有个比赛?”斯科特笑着说,显然想要绕开这个话题。
“我都说了,忘掉那句蠢话!”娜里亚突然有些生气,“知道吗,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你想赶我们走!”
“哦,说不定他根本就知道伊斯在哪儿,等我们走了,他就可以偷偷地一个人去找,然后……嗒哒!他就赢啦!”泰丝顺势开始发挥她的想象。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斯科特在娜里亚带着怀疑的目光中苦笑,他的确不想和埃德他们一起出发,但绝对不是因为那个理由。
“或者你知道只要你站在那里大声叫伊斯的名字,他就会乖乖自己飞过来——相信我,只要他能听到,他绝对会的。然后,嗒哒!你又赢啦!……说起来,你们的赌注到底是什么?我可以下注吗?”泰丝噼里啪啦地说着,冰龙虽然救了他们,但把他们扔在半山腰上揪着心吹了半天冷风,落下来第一句话问的却是“斯科特·克利瑟斯在哪儿”,就像他们根本都不存在……这个仇她可也记得牢牢的。
这次斯科特笑不出来了。
他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无法形容的悲伤与愧疚像是瞬间压垮了他,明亮浅蓝色的眼睛暗下来,脆弱得仿佛一击既碎。
泰丝闭上了嘴,有点不安地挪到诺威身边。
“抱歉……”诺威说,“泰丝并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她只是……”
“她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对伊斯来说很重要……如果你想要一个人去找他,那就这样吧。但是……别相信那些传言,别轻易放弃他,”娜里亚直视着斯科特的双眼,“就像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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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长箭破空而来,扎进斯科特脚下的雪地,箭身大半没入雪中,只剩下黑色的尾羽微微颤动。
“停下,人类。”一个声音警告他,并不流畅的通用语听起来有些吃力,“再前进一步,你会死在那里。”
斯科特低头看着那支箭,有点惊讶于野蛮人的长弓能射出的距离。
“我是……一个牧师。”他扬声道,“我想跟你们的首领谈谈。”
“野蛮人不相信你们的神,人类,你的身份毫无意义。”那个声音告诉他,“你没有资格与我们的首领交谈。”
“如果你们并不信神,又为什么要畏惧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类?”
“……我已经警告过你!”恼怒的吼声中,又一支箭射向斯科特的胸口。
但那只箭并没能穿透人类脆弱的身体,它在碰到斯科特的一瞬间失去了力量,仿佛一只折翼的鸟,无力地掉落在斯科特的脚边。
“……你是谁?那是什么巫术?”依然响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慌乱。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个牧师,我只是想跟你们的首领谈谈。”斯科特平静地说。
他并没有等太久。
“让他进来!”有人叫道。
村口的木栅栏被搬开,斯科特缓步向前,并不是忌惮依然对准他的箭,而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那已经一次比一次更难。
野蛮人的首领坐在白天也依然燃烧的篝火边,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已经不算矮的斯科特也不过只到他的胸口。他有着野蛮人标志性的高高的眉弓,那让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黑色的长发和胡须辫成了许多条小辫子,其中装饰着兽骨。粗糙的皮肤看起来犹如岩石,青灰色的刺青突起在他的额头和裸露的双臂上,斯科特从其中辨认出一条冬狼的形象。
那是距离这里最近的一个野蛮人部落的标志,但绘着冬狼的旗帜并没有飘扬在篝火旁。
“我是图伦。”年轻的首领同样打量着斯科特,眼神中有更多的好奇。他听说过这些诸神在人类之中的代言者,他们就像部落中的萨满,能与他们所信奉的神祗交流。
“你想谈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你们抢走了这个属于人类的村庄。”斯科特环顾四周,“……但你们并没烧了它,也没有杀掉任何一个人。”
“它现在属于野蛮人。”图伦坦然地说,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们抢走了它,”斯科特强调,“并不意味着你们有权占有它。我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一群野蛮人居然抛弃祖先的灵魂守护的大地,把诸神赐予人类的森林当做自己的家园。”
“……那不关你的事。”图伦怒气冲冲地说。
“你们是流亡者?”斯科特大胆地猜测,“你们是否被部落所驱逐而无处可去?如果是这样……”
“我们不是流亡者!”图伦怒吼着逼近斯科特,他身体的阴影整个笼罩了人类的牧师,但对方只是抬头用浅蓝色的眼睛无所畏惧地望着他。
“我们是幸存者。”野蛮人的声音低了下来,但他的愤怒却愈发炽烈,“你问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先问问你们人类,为什么要跑到我们的冰原上?!我看到过他们,那些人类的巫师。他们污染了我们的土地,祖先的灵魂再也不会回应萨满的召唤,死者变成了怪物,回来杀死他们自己的亲人!那些披着黑袍的魔鬼,他们甚至能指使一条巨大的冰龙,它从天而降,用魔法摧毁我们的勇士的斗志……我不知道是否有更多人逃往其他部落,但这里——”图伦环顾这个小小的、可悲的,被太多的树木包围得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人类村落,满怀悲愤,“这里剩下的,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我们所有的族人!”
血色从人类牧师的脸上消失,图伦起初以为那是因为恐惧,或羞愧,但牧师始终没有后退一步,他沉默片刻,再次开口:“你们不能待在这里。”
他在野蛮人的怒吼声中直视着图伦黑色的双眼,冷静地说下去:“但那些法师也同样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可以帮助你们在这片森林里落脚,我……我们可以让黑暗和邪恶远离你们的孩子,并不需要你们信仰任何一位神明。但在那之前,你得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那些法师,关于……那条龙。”
翻腾在他眼底是愤怒,忧虑,甚至悲伤,那让野蛮人迷惑不解。
“……我不相信你,人类。”图伦轻蔑地说,“你们的神甚至不能保护他信徒家园,他又凭什么会保护我们?”
牧师凝视着他——他告诫过自己要更有耐心,但此刻,他的耐心轻易被耗尽。
他把目光转向篝火。
火焰发出轰的一声轻响,突然猛烈地燃烧起来,火舌仿佛拥有生命般彼此相拥,纠缠着,飞舞着,渐渐化为一条巨大的火龙,它伸开双翼,似乎要用火焰吞没整个村庄,又似乎要冲上天空。
图伦咆哮着后退,抽出了他的武器,一柄巨大的双手剑,但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对抗这样的敌人——但转眼间,那条龙消失了。
篝火平静地燃烧着,懒懒的火焰显出几分无力。图伦疑惑地看向周围,那些与他一样,露出惊讶与恐惧的面孔告诉他,那条火龙并不是他的幻觉。
“现在,”牧师平静地转向他,蓝色双眼印出金红色的火光,“做出你的选择,图伦——接受我的建议,你会得到我的承诺。或者坚持你愚蠢和顽固,带着你最后的族人一起化为灰烬。”
他看起来如此强大,却又如此冷漠。他曾经生动而充满活力的眼里如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而不过一位神祗在这个世界的幻影。
图伦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甚至更愿意相信之前那个坚定而无所畏惧的年轻人,而不是某种他所不能理解的,强大的力量。战斗的欲望在他骄傲的灵魂中咆哮——但这并不是他们抛弃故土来到这里的目的。
年轻的首领缓缓放下了武器。
“你想知道什么?”带着屈辱与疲惫,他语气生硬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