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被风吹的摇摆作响,淅沥沥的暴雨声衬得屋子越发安静。
繚缭檀香混着雨水潮湿的气味,形成了独特的难以化开的奇异气息。
隔着朦胧的光线,室内静坐的两人沉默的互视着对方。
像是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须臾片刻,有人终于开口,率先打破了这静滞而空洞的气氛,即便是带着冷漠的疏离声音,却依旧动听如七弦悄然拂过的仙乐,“山居清幽,远离浮生,我已习惯于这清贫寡然的生活,并决意耗一生光阴虚度于此处,你的来意我已然揣度明白,只是我若娶了你,便相当于为自己平白招惹了是非俗务,所以抱歉,对于你说的条件恐怕我不能答应。”
他的话落,对面静坐,身形挺直的少女并不见任何惶然的反驳,隐隐不明的模糊光线中,看不真切她那张娟秀柔美的面庞,只感觉到那双如星粲然的眸子黑暗中有破空的趋势,明亮的惊人。
这样突兀而寻常的静寂使得那空气也变得尤为压抑与窒闷,竟令一向心定的墨樾心头突生一股燥意,挥散不去也难以疏解。
他低头,掌心轻覆于半翻的书卷上,本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却忽然察觉到她骤然起身的动作。
密长如蝶翼的墨睫轻颤,他眼皮随着她动作不由得抬起,有些怔忡,入眼帘处便是少女曳着及地长裙,墨发翻飞,施施然走向窗前的背影。
风雨大作的窗外好似成了她的经天幕布,从窗外透过的微亮光芒将她瘦削的背影勾勒的很是纤弱,就那么形成了一副仪静体闲得剪影,说不出的孤雅清绝。
“雨中草色堪碧绿,水上桃花红欲燃。”
乔木伸手去兜那屋檐下源源不断,顺流而落得雨滴,望着窗外的雨景,她眼眸处也不由染上了一层迷离之色。
雨水将那院中栽种的几株桃花冲刷的花瓣凋零,或是随着雨水四散漂流,或是被尘土所掩。
墨樾听到她吟诵而出的浅浅诗句,恍如后山的山岚高顶之上那缥缈不定的胧烟雾纱。
“这个世界啊,原就是个是非世界,处俗世之人自然遇俗尘之事,树若欲静偏风不止,阁下战神身份名动天下,大概忘了,战神的这一称呼本身就构成了一个是非问题。”
“所以,即使阁下有路隐山尽的念头,或是四大皆空的觉悟,依我所想,因为这两个字的称呼只恐怕阁下你也难达上善若水的境界,”言尽于此,话语停顿了好久,乔木忽侧首,眼中迷蒙之色尽敛,有精光迅速闪过眼底,眼梢处带向身后一直安静静坐的男子有凌厉的色彩,薄醺光线将她侧脸的线条映的优美耳而柔和,“皇宫离园的故人之居,这个时候的桃花也是开的极好,花开正盛,远望如云霞铺地,眩目如锦,一阵风起,花雨婆娑,真是漂亮!”
男子一直沉默聆听的表情忽然变成眉心轻皱。
像是漫不经心的随意脱口而出,乔木再度将目光放回窗外的潺潺雨帘,“我们若是真有并肩而立的机会,往后携手同游之际,定是可以趁着赏花之际借机一道拜访了故人,毕竟那拜访也该是名正言顺的事啊!”
空气里充斥着雨水浓烈的气息。
入目里,宽广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雨声在呼啦啦的响,乔木背影笔直,极有耐心的站在那里,安静的等着他回话。
毫不意外的,屋子里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静滞,乔木眼神平和,那么长的时间过去,她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焦虑不安,终于,她听到了他开口的说话声。
声音不大,微弱的甚至很快就被巨大的雨声掩盖过,可是奇异的,她就是听到了,而且非常快速的捕捉到了那简洁的两字,两字扣耳,且如此清晰。
“成交!”
他如是对她说。
其实原本都是聪慧剔透,玲珑心窍的人,看透人生百态,也为自身的利益盘算好了一切,因为不同的目的而达成了同一种协议,也许双方从一开始都以为这个交易就只是个交易,然而命运的伏笔往往总叫人措手不及,在那众多的盘算中独独算漏了那致命的情意,所以便使得那交易也可可以如月老手中的红线,枉你是如何颖悟绝伦,蕙质兰心,一旦被系上了,如枷锁难脱,这一生从此便有了那剪不断,理还乱相思情愁。
直到雨势渐小,雨声渐消,乔木才把视线从书面上移到了半开的窗户上,原本滂沱的大雨已然变成了针织的牛毛细丝,原是避雨,没想到这一避就在这里静坐了两个时辰有余,学他看书看的是头昏脑涨,揉揉太阳穴,乔木想自己是时候该告辞了。
若是再不走,那边的落霞恐怕担心的是要疯了。
好似看透了她心思的男子收了挥毫泼墨的笔,置于砚台之上,随她一道起身。
由于跪坐的时间太常导致血液不畅通的结果就是腿麻了,乔木一个踉跄就要跌坐回地时,两侧的胳膊忽然被人从斜里架着,扶正了肩膀。
“小心!”耳畔处是男子低低地提醒声。
顺势就冲对方感激地笑笑,“谢谢。”
等到她站了一会,他才松开手,对于刚刚的举手之劳仍是那副波澜不兴的表情,就在她试图着走向门口的位置时,他才转身从墙上取下了那把悬挂的油伞,送她出门。
原以为他是要借她雨伞,于是乔木顺理成章的伸手欲接过,却听他春风过柳絮般的怡然声音再次滑过耳畔,“雨后山道湿滑,不好走,便由我来送小姐一程吧。”
这句话若是由旁的男子说起,难免有登徒子之嫌,可是从他口中出来,听着却是极其真诚,莫名的就让人有信任感,很难对他的好意有所排斥。
乔木瞬间有受宠若惊的愕然,尔后,回之嫣然一笑,“如此,有劳了。”
雨后碧空如水洗一般的明净澄澈,山间空气清冽,山水入画,水波滟滟,清澈倒映着群山,群山锁寒烟,远峰绵黛眉,如上好的宣纸上被泼墨一蹴而就的精美画卷,景色简直是美不胜收。
墨樾握着扇柄的手指如削修长,光滑如玉石,袖口下那银白色的优昙衬着主人俊雅清秀的面容,青衫飘逸,乔木忍不住望向身侧那美丽到无以名状的男子,若不是一早就知晓了他的身份,只怕任凭别人说破了嘴皮,她也难以相信眼前之人便是战场用兵奇诡,人人避之不及的战神阎罗。
回府的那几日,她几乎翻遍了所有跟他有关的书籍,关于当代著书的史学家或是笔者文人对于他的评价无不带着刻薄的批判,其中谴责最深的莫过于天授三十八年南嘉与韩国西林山那一役。
韩国的征战将军是骁勇善战的杨明哲,与韩国十四万大军的悬殊力量相比,墨樾只仅有两万兵士,这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那时的靖安帝都命人快马加鞭传了诏文鸣金撤兵,将在外的墨樾没有受军命,一意孤行的发动了战争,那一战的结果是尸体堆积成山,血流成河,两万月家军全军覆没,韩国则损兵折将的更严重,老将杨明哲死在战场,气势恢宏的十四万大军最后只有两千人不到。
那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名动天下。
但是,军人若是没有战死沙场,独活便会成为一种耻辱。
世人纷纷指责他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徒,所以,虽然那一役令他一战成名,战神当之无愧,却也让他背负了无数骂名。
一时望着那侧脸出神,直到他转了头,疑惑的眸子与她四目相接,恍然初醒的乔木这才慌乱的移开目光。
上山的路显然比下山要困难劳累的多,然而令乔木为之感到气结郁闷,心潮难平的是,为什么一同上山的人,她累得气喘吁吁,满头的汗,裙裾沾污没,狼狈之际,对方却是云淡风轻,步伐轻盈,那姿态优雅的就像是在自家的小院里信步闲逛。
一路无言,终于到了昭济寺的后山山门,雨已停,墨樾住脚,收了伞放于她手中,眉眼温和如一泓湖水,“只能相送于此,剩下的路恕我不能一道远送。”
乔木点头,“多谢。”
两人一来一往的谈话甚是礼貌而客套。
拿了伞,在他静默的眼神里,她背身跨过山门的门槛,走向寺内。
“陆小姐。”
背后忽然一声轻唤令乔木身形一滞,转身,疑惑的对上他微锁的眉心,欲言又止的神态。
“奉诏圣旨,下个月初六就是婚嫁之期,”他长身玉立,静静站在山门当口,不断有风吹过,鼓动衣衫,衣随风动,鬓角的发丝在风中飞舞,“时日无多,以免事有变故,还望早日决断,现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这是在提醒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么?
乔木相通这一层,很快扬着唇角露出一抹微笑的弧度,“下个月初六么?恩,我也觉得一定是个宜婚嫁的好日子。”
她的笑容明媚,恍如四月出晴的天气,感染的他也沾了好心情,莫名的,嘴角牵起,几不可觉的浮了一层淡淡的笑意。
那是乔木第一次看到墨樾的笑,恍如花瓣轻柔落水时所点开的无数涟漪,那笑虽然很快的一隐而过,站在原处的乔木却仍旧有惊艳的感觉,久久回神之时,才发现斯人早已走远。
加快了脚步直奔诵经大殿,果不其然的就在半途中看到了歇了雨伞,在寺内像个无头苍蝇焦急乱转的落霞,看到她的身影,落霞立刻飞奔上前,眼神稍带了哀怨之色,“小姐,你去哪儿了,奴婢找遍了整个寺庙都没找到你,都快急哭了!”
乔木施以抱歉的笑,安抚她,“后山的风景不错,一时看的入迷,就忘了时辰。”
落霞瞪大眼睛,“这大雨天的哪有什么好景色?”
“景色怡人,自在人心,”乔木笑意奇特,语义不明,“你不知道后山的那几株桃花开在雨里有多美?”
这暴雨天的桃花还不都冲掉了花瓣,残花凋零的,落霞偏头皱眉,实在难以想象这画面到底哪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