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因为是要去大殿,我便吩咐莺儿给我扯了块黄凌子往头上一盖,以前总听人说夜君主殿很大,我单单是这样听说就猜测是不是比落英轩后面的花园子还大、又或者比四姨娘的整个厅寝还大,真的到了殿里我这才发觉这院子实在是大,大到我已经找不到什么那么大的东西去做一个类比。莺儿问我眼睛看不见怎么知道夜君大殿有多大,我说记得不知道哪一朝哪一代有个老先生讲过”目不明则耳聪、行不通则路遥。”大抵就是说一个人若是眼睛看不清明那他的耳朵定然是十分灵敏的,所以我用一对耳朵一听便肯定这大殿是非常的大的。莺儿反驳我说那位老先生说这句话的主题一定是后半句,对于莺儿这种质疑我单单是笑笑,之所以只是笑笑,不是因为我不屑她所说,而是诚然我也觉得她讲的很对,只是被人当面指出自己的错误实在有些没面子,所以我便刻意的很高冷的笑。人就是这样,你说一句话人家若是拼命反驳针锋相对的时候你就能底气十足的跟人家对着呛火,一旦人家不说话而只是笑笑,你便会开始怀疑自己所说是不是对,甚至恼怒人家为什么笑。
我正陶醉于自己的机智之中,突然听见一声很大声的咳嗽,大殿里里面从喧喧吵吵变得安静了好多,我知道是夜君来了。为什么说是夜君来了呢?我又不得不自作聪明的分析一下,虽然我看不到什么,但这声咳嗽却把一切现的清楚极了,咳嗽声对于一个高位者是必须的,又或者说其实夜君很可能并不真想咳嗽,但之所以他要咳嗽,只是为了显示一种威严。若是一个小国使臣,即便是想要咳嗽也只能捂着嘴巴悄悄咳嗽,那么大声的咳嗽,便不再仅仅是一种咳嗽了,变成了一种权利和地位。
“本不愿烦劳诸位远道,如今只是小儿离安要做生辰,便借这百朝会的引子招徕卿家们。各位远途而来想是劳累,便都入席罢。”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长那么大这算是第二回听夜君的声音,音色很傲气,是那种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气。当然头一回听夜君的声音应该还是他命人挖去我这双眼睛时,只是当时襁褓之中到底还不怎么记事。到这我才知道原来今天不单是百朝会,还是离安的生日。
众人都往坐席里走,我却突然不太清楚自己该坐在哪里了,说起来我该算是血亲这边的,然而血亲这儿只是备了六位姨娘和离安的位子,另一边位置倒是多,但朝会毕竟还是朝会,坐的都是各国宽衣大袍的使臣,我一个姑娘家的坐在里面实在乍眼,这样的场合莺儿的身份早就退了出去,所以随着使臣入席我将将的要被落在了大殿中间,心里我是很着急的,但苦于看不见,索性一横心随便找了一边便往那边小步挪。
我知道大殿一侧是六位姨娘和离安,另一侧则是使臣们的席子,大概当时我是觉得无论往哪一边去了,被人问起来都该算是有说辞,到了姨娘那一边则装作伺候四姨娘的一个小奴,而若是到了另一边则更可随便装作是哪个使臣的家眷小女,反正人多眼杂,没人在意你究竟是哪个的婢女还是自己到底有没有过那么个贴身体己的丫鬟。只是当时的情形有些太紧张,我竟单单忘了这大殿不只有两侧的,想起来时心里再一慌忙全没了东西南北,小步一挪竟是笔直的朝着夜君走了过去。我是后来才听人说,那场面特别诡异,左边的姨娘们盯着我、右边的使臣也盯着我瞎琢磨我是哪来的女子,连夜君也盯着我搞不清我是谁、又打算做些什么,直到只是听见离安在我左边小声喊我退回来,我才晓得自己该是走错了路。
急着往回走,却又被该死的长袍绊了一下,很突兀的倒在了殿上。这搁平时是不太可能的,一来平时我是不着长袍的,这次所以穿了长袍是因为本是要出来赏花的,莺儿说有长摆的衣裳才比较配木槿,二来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我平日里走路是十足小心的,这次实在是事出紧急才改了平日里的小碎步,不然也不会绊的如此干脆。心里正暗骂离安这家伙害死我了,大殿上公公的诘问却不紧不慢跟来了,”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敢如此荒唐,可知道这是我夜府一岁一回的百朝会!”还好只是试探,我开始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回应。
稍微琢磨了一下自己的处境,首当其冲先否了承认自己是落萱的主意,我若是认了自己是落萱则夜君未必记得有我那么个女儿,这还算好,二则若是夜君真的记起来我这个女儿,在这百国来朝的大场合我不请自到,这一绊不仅丢了他的面子,以他的性子,日后真不知道该怎么吩咐奴才伺候我这个不懂规矩的女儿,丢到净水池里浸了猪笼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稍微一想我索性一撅屁股,将原本撑身子的双手朝天摆了个莲花的样子,”夜君在上,我是南域东荒国的萱落格格,今日夜国百朝会,又闻公子离安足岁,父王惹了风咳病,我便代他以我们南域的至高礼数莲花礼敬以夜君,祝夜君万寿无疆,离安公子明睿体泰。”之后便赶紧匍在地上等着夜君下平身的诏子。说起来我之所以如此胆大,无非是赌了两件事,其一是会上百国朝奉,夜君未必识得每一国每一人,其二便是我刻意的编个本没有的国名,借父王患病自己替父朝会的名头,又特别说了自己是以家乡最高礼数祝君长寿。夜君既然不识这国、也定然不会识这礼数,单单一听是至高礼数,常理应该很高兴,人一高兴了也就不会怎么生疑了,这是人的共性,即便是君王,也还是人,所以我想也该是满足这共性的。
夜君稍一愣,”这东荒国的主子倒是有福气,有你那么个俊俏的格格真算是他的福分了,只是你这额上掐着的那段黄凌有点意思,莫不是拿东荒国的特色,我倒见过些月食国的格格掐一朵白布遮在脸上,只是竟不知道原来这东荒国也有这样的习惯。”
我心里稍稍平复,这就算是瞒过了夜君,”夜君不知,面覆黄凌并非我们东荒的风俗,只是我幼时眼睛受了些波折留下些病根,不能见光又怕敞着对骇人的招子失了礼数才想出那么个法子罢了。”我心里紧着,生怕哪句话再被听出点破绽再生波折,说完赶紧退了下来,衬手立在那不再说话。
“这萱落格格眼睛不方便,父王要再问些什么不如退了殿再问,先开朝会反倒是打紧些。”还好还有个能在这殿上打圆场的离安,离安那么一说我便赶紧知趣的行个小礼让人搀着退到了使臣们的席子里坐下,夜君也没再说什么。钟声这时候恰好响了,朝会也算是正式开始,各国使臣开始互相寒暄,身边自然又开始很热闹,我却万幸是过了这劫数,心里又开始暗暗恨这离安了。
大概是过了有半个时辰,隐隐约约的听见刚才那个宣完起宴的公公又返回来了,三步一嗻的跑到夜君旁边耳语些什么,虽然我看不见,但女子天生的直觉让我感觉恐怕又是自己又漏了什么马脚。可是偌大的一个宫殿,我又是个初来乍到的瞎子,即便是想托个引子遁走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我正紧着心突然听见上面的公公敲了甕钟,一听到这甕钟声我清醒了过来,甕钟一响自然是使臣来朝的国书和贡物算计好了,我既是假国的假公主,自然不会有什么国书、更加不会有什么筹备好的礼物,这样一来岂不是要露馅,一下我又慌了神儿。
果然殿上的公公很快便开始宣各国礼物的单子:”薛国珍珠翡翠碧心珠子三千枚、仁落国琉璃如意一双、紫竹国玉象白落焚炉十只……”他越往后念我便越是着急,我心知夜国家大业大其实根本是不在意这几件奇珍礼物的,只是这百朝会本就是夜君借以彰显夜国国威无双的场子,来朝贺的使臣送的礼物可不单单是个礼物,更是一份面子,一份给夜君的面子。我既然自称东荒国的公主,自然也算是过来朝贺的,既然是朝贺就不该也不能没有贺礼,没有贺礼便不再是俯首称臣的朝贺、反而成了扬威,以一国公主的车辕跑到夜国来扬东荒国的国威,如此一来夜君便必定不能让我这么个不知名的假国假公主安安稳稳的走出去,若是能走出去便要么是夜君脑子坏掉了,要么——便还是夜君脑子坏掉了。
礼单大概念了小半个时辰算是念完了,我这却还没想出应付这场子的折子,大殿上很静,我其实是知道为什么静的,我知道所有人都该在瞅着我,刚才还做了所谓的莲花揖,我本就是这大殿上的焦点,这会儿竟连一粒米的贡都没献,他们肯定猜不透我是什么盘算,其实他们不仅猜不透我有什么盘算,更猜不到我其实是压根没盘算进贡这事。当然我有个很大的优点,越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便越能镇定,到了这时候我反而开始骗自己其实很可能他们并不是在注意我,又或者其实夜君根本忘了还有我那么个小国公主也说不定。
“萱落格格?”我正揣摩着是不是不说话是不是就能避过去,殿上方才念折子的公公突然那么喊了我一声,我吓的一怔,反而兀地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