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妇人嘴里起了节拍,一起跳起莽势舞来。一会儿将一个袖子覆在额头,另一只袖子挽到背后,两脚变换着地,盘旋数圈,宽袖和裤管随身飘摇,露出一段雪白的胳膊和粉嫩的足踝,诺米纳、奈喀达看得发呆,开怀畅饮。莽势舞极是繁复,有九折十八势之多,起式、拍水、穿针、吉祥步、单奔马、双奔马、怪蟒出洞、大小盘龙、大圆场,妇人使出浑身手段,舞得千娇百媚,二人看得心旌摇荡,如醉如痴。
努尔哈赤二人回到赫图阿拉,已近黎明时分。张一化、额亦都等人一夜未眠,等着他们的消息,听说龙敦兄弟与尼堪外兰勾结,要在出殡之日血洗赫图阿拉,心里各自吃惊。额亦都跳起来便要领人去攻打龙敦,张一化摇头道:“倒不必用那样的蛮力,咱们既已知道龙敦的图谋,不如将计就计。贝勒可将出殡日期明告族人,龙敦他们必然按计而行,咱们到时不妨先下手为强,就在贝勒福晋的灵前将他们拿下。”
“龙敦若能亲来,擒下他不难。但那尼堪外兰怎么对付?” 努尔哈赤仍觉放心不下。
张一化解说道:“尼堪外兰在祖茔周围埋伏重兵,确实棘手。照理说,咱们知道了他的动向,不难对付。只是咱们人手太少,一面要举办丧礼,一面还要防备着他,实在难以两全。我想此事可否变通一下,另选坟茔如何?一来可以如期出殡,二来可以暂避尼堪外兰的锋芒。等福晋的后事了结,再找他报仇不迟。”
众人纷纷看着努尔哈赤,等他决断。努尔哈赤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说:“不归葬祖茔,实在不合我们女真的族规,可咱们人马不足千人,又难与尼堪外兰抗衡,变通一下也是为祖宗神位前今后还能有人四时祭奠,我想祖宗是不会怪罪的,就按张先生之计行事吧!”
次日,戊时刚过,送殡的亲友陆续赶到,依照长幼次序拜祭哭丧,龙敦兄弟的儿子、媳妇一齐赶来吊丧,十几辆牛车满载着纸人纸马等诸多祭奠之物,浩浩荡荡进了赫图阿拉,车前车后簇拥着几十个精悍的家奴。家奴们正要陪着那些少主子进灵棚祭奠,早有执事人员拦住,将他们让到一个跨院里歇息,迈进院子,院门紧紧关闭,家奴们尚在惊愕之际,额亦都等人用刀将他们逼住,搜出他们身上暗藏的兵刃,用绳索绑了,押往灵棚。龙敦兄弟的儿子、儿媳们正在假装哭得昏天黑地,额亦都等人悄悄围了灵棚,将那些家奴押了进来,禀报努尔哈赤道:“这些家奴暗藏利刃,想是图谋不轨,现都已拿下,请贝勒定夺。”
努尔哈赤朝舒尔哈齐使个眼色,舒尔哈齐跳起来,对那些堂兄弟大叫道:“你们可是想趁我嫂嫂大丧之机,来抢夺赫图阿拉?”
为首的堂兄突见家奴被擒,以为事情败露,却不想这么轻易承认了,支吾道:“咱们是一、一个祖宗,怎会自相残、残杀?”
“既来吊丧,为什么暗藏兵刃?”
“不过是为了防身,老三,你不要多想。”那堂兄渐渐冷静下来,朝努尔哈赤冷笑道:“我们若想抢这赫图阿拉,怎会只来这几十个人?老三也太疑神疑鬼了。”
自打龙敦那些吊丧的人马进城,努尔哈赤便已知道龙敦等人没来,想必他已带人到了祖茔与尼堪外兰合兵,只擒杀这几个虾兵蟹将没什么益处,如今与龙敦尚是暗斗,事情没有挑明,其他族人也不知原委,若擒杀了他的儿子等人,撕破了同宗的情面,反而会授人以柄,他必然会横下心来与尼堪外兰联合攻击赫图阿拉,情势必会更加危急。电光火石之间,努尔哈赤心里闪了许多念头,赔笑道:“刀不离身,是咱们女真人的习俗,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老三想必伤心太过,心智乱了,看在同宗的份上,众位兄弟不要见怪。将家奴们放了,兵刃先代为保管,等出殡以后,如数奉还。”
额亦都暗自焦急,哥哥怎的如此慈悲了,既然已将他们擒下,不如在嫂嫂灵前砍了他们的头,祭奠亡灵,这样不加惩戒,无异放虎归山,岂非太便宜了他们?他恍若不闻,怒目而视。那堂兄毕竟做贼心虚,喝骂家奴道:“你们这些胆大的奴才,福晋灵前,不知下拜祭奠,眼里还有主子么?”家奴们慌忙祭拜了一番。
此时,已近晌午,因尚有长辈健在,出殡的时辰不能过午,阴阳师早已看好了时辰,一声呼喊,灵柩抬上了牛车,朝城北外缓缓而行,东果、褚英二人大哭起来,众人也各自悲啼。努尔哈赤的祖茔最早一个建在会宁城南面四十里处,是远祖猛哥帖木儿的茔地,后人称猛哥洞古坟。到了曾祖福满死后,因祖茔过于遥远,在佛阿拉的念木山就近择地而葬,念木山在赫图阿拉以西三十多里处。灵车出了北城折向城西,走了不足三里,前面一片深山碧岭,有奇峰十二座,乃是有名的樵山,南面的苏子河如玉带一般蜿蜒流向东方,隔岸的烟筒山遥相对峙。努尔哈赤与张一化互递了眼神,灵车登时停下,任凭鞭子怎样抽打,竟是纹丝不动。阴阳师高喊道:“福晋舍不得两个孩子,想就近归安。”
努尔哈赤挥手道:“就在后面樵山山麓埋了吧!”
那堂兄大急道:“怎么不归葬祖茔了?这可是坏了祖宗的规矩。”
努尔哈赤扫视他一眼说:“春秀是暴病而死的,想必是她在天之灵,怕坏了祖茔的风水。果真如此,我也不好向伯叔们交待,人死为大,就依了她吧!”
额亦都命人加紧挖坑埋葬,不到半个时辰,丧事完毕,尼堪外兰、龙敦等人知道消息时,众人已回到赫图阿拉,龙敦仔细询问,也觉察不出什么破绽,懊悔计策不成,白白空等了一场,只得各自悄悄回去。过了不多几天,朝廷的邸报传到了广宁,李成梁见努尔哈赤的都督一职难以再变,慑于朝廷威仪,命人将觉昌安、塔世克的尸身送还,努尔哈赤将爷爷、阿玛一并葬在了樵山山麓,一桩心事终于了结,朝廷本来就惹不起,此时又没有了争斗的理由,于是安下心来,准备讨伐图伦城,向尼堪外兰复仇。
父亲手下的兵马只剩下不足七百,兵器、铠甲、马匹都极缺乏,接连数日,努尔哈赤与张一化、舒尔哈齐、额亦都、费英东、安费扬古、何和礼、扈尔汉等人商议。张一化道:“尼堪外兰投靠李成梁,自以为有朝廷撑腰,飞扬跋扈,欺凌弱小,建州各部多数依附于他,其实是出于被迫,并非心服,能给他出死力的没有几个。惟今之计,还是需提防龙敦等人,以免内外交困,祸起萧墙,那样就不好应付了。”
努尔哈赤锁眉道:“如今看来,先生所说的攘外必先安内一策已不可行了,龙敦等人可先置之不理,等擒住了尼堪外兰,他失去外援,自然难以兴风作浪,不足为惧了。”
“贝勒说得有理。只是还要提防他们联手,人不打虎,虎却吃人,外患好挡,家贼难防,无论怎样说,龙敦也是咱们的后顾之忧,若使后院起火,咱们就没有了后路。”
“两处都要用人,这事就难了。古人说:兵分则弱,不如合而击之。急切之间,咱们哪里去招许多人马?”努尔哈赤摇头叹息。
额亦都道:“贝勒哥哥,不要担忧,我带几个精干的兵卒,偷入图伦城去,杀了尼堪外兰。”
“我怎忍心你身处险境!此事比不得你那日倒拖牛车,那头壮牛竟给你死死拖住,不得前进半步。”
费英东不忍努尔哈赤伤神,说道:“小弟回苏完部向我阿玛借些兵来。”
何和礼也说:“小弟回栋鄂部向父兄借兵给哥哥报仇。”扈尔汉不甘示弱,也要回雅尔古寨找父亲借兵,努尔哈赤喜道:“三位老世叔若能答应借兵,破了图伦城,所有财物我分毫不取,任凭世叔们挑选。”
“贝勒哥哥见外了。” 三人一齐辞别,努尔哈赤等人送出家门,目送他们上马而去。舒尔哈齐赞叹道:“真是义薄云天的好弟兄!哥哥结交了他们,何愁大事不成!我去找二哥穆尔哈齐,他与五爷的儿子棱敦叔叔、孙子扎亲、桑古哩交情莫逆,也可帮忙。”
“千万不可勉强。”努尔哈赤叮嘱完毕,与张一化、额亦都、安费扬古三人走上城头,向北眺望,西北五十里以外,便是图伦城寨。张一化知道他报仇心切,说道:“方才贝勒担心两处用兵,其实龙敦他们却也不必提防。”
“赫图阿拉是自我曾祖筑造以来,经营多年,一石一木,都是祖宗的心血,岂可轻易放弃?”努尔哈赤听他言语前后抵牾,先是提醒要提防龙敦,此时却又改口,大为不解。
“贝勒误会了,虽说龙敦与贝勒同宗,但赫图阿拉依然不可拱手与人。既然不能让龙敦与尼堪外兰联手,我想出一个计策,使他二人反目成仇,龙敦自然不肯再帮他了。”
“先生有什么计策?”努尔哈赤脱口追问,随即摇手道:“先生不要说破,看我可猜得出来?”他沿着城道向西踱步缓行,将到城西,转头说道:“让他二人互相交恶,最上之策莫过离间计。”
“贝勒果真聪颖,若是多读些兵书,多加历练,必成良将。”张一化含笑拈须,似是胸有成竹,“我知道贝勒与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嘉木瑚城主噶哈善哈思虎、沾河城主常书素相友善,贝勒可招他们前来助阵,声言讨伐图伦城。龙敦定将消息透露给尼堪外兰,贝勒却不发兵,尼堪外兰白白忙乱一场,龙敦再有什么密报,想必他不会放在心上,二人相互猜忌,自然不会联手了。”
“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嘉木瑚城主噶哈善哈思虎、沾河城主常书与他弟弟扬书都与尼堪外兰有仇,招他们一同讨伐图伦城,自是不难。”努尔哈赤即刻派人分头去知会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嘉木瑚城主噶哈善、沾河城主常书,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嘉木瑚城主噶哈善一口答应,沾河城主常书却害怕得罪尼堪外兰,假称身染疾病,推辞不来。
过了两日,萨尔浒城主诺米纳与他弟弟奈喀达、嘉木瑚城主噶哈善先后来到了赫图阿拉,城内狭小不堪,一时驻扎不下这许多人马,嘉木瑚城主噶哈善在城中无意中见了一个美貌的女子,打问一下,竟是努尔哈赤的妹妹,在接风的酒宴上,他即向努尔哈赤求亲,努尔哈赤只得答应了,当晚就收拾喜房给二人成亲。噶哈善做了新郎,自然不好住在城外,诺米纳与弟弟奈喀达二人只好领兵在城外扎营。春夜孤寂,兄弟二人想着噶哈善正拥着娇美的新婚妻子,心痒难耐,没有一丝睡意,对坐喝起闷酒,正在对饮,亲兵进来禀报:“龙敦老爷求见。”
不等二人起身,龙敦笑眯眯地进了大帐,抱拳道:“如此良宵,怎么只有你们二人喝这不咸不淡的鸟酒?连个陪酒的女人都没有,也太无味了。”说着轻拍两下手掌,从帐外进来两个妖艳的妇人,兄弟二人乜斜着醉眼,看着那来那两个妇人将玄色斗篷解下,上身都裹了元白宽袖旗袍,下身穿着翠绿的绸裤,脚上穿着花盆底的厚木底花鞋,头上高耸着乌黑的盘髻,手上捏着一方粉红的手巾,腰肢轻摆,上前深深一个万福,一阵腻腻的脂粉香气直透鼻孔。诺米纳、奈喀达眼睛直直地看着,口中还礼不迭。龙敦见二人垂涎贪婪的模样,命那两个妇人道:“给两位城主跳舞以助酒兴。”
两个妇人嘴里起了节拍,一起跳起莽势舞来。一会儿将一个袖子覆在额头,另一只袖子挽到背后,两脚变换着地,盘旋数圈,宽袖和裤管随身飘摇,露出一段雪白的胳膊和粉嫩的足踝,诺米纳、奈喀达看得发呆,开怀畅饮。莽势舞极是繁复,有九折十八势之多,起式、拍水、穿针、吉祥步、单奔马、双奔马、怪蟒出洞、大小盘龙、大圆场,妇人使出浑身手段,舞得千娇百媚,二人看得心旌摇荡,如醉如痴。龙敦两手一招,那两个妇人停下舞步,偎身上来陪酒,二人各自搂定一个,欣喜万分。诺米纳在妇人耳鬓不住嗅闻,妇人左躲右闪地挑逗。奈喀达将妇人的花鞋脱下,翻着眼睛向哥哥说:“这可不是什么莲杯,竟是一个巨瓯了。”
妇人滚在他身上又捶又打,不依不饶道:“饮酒就饮酒罢了,怎么无端脱人家的鞋子?”
奈喀达嘻嘻笑道:“他们汉族的妇人自幼缠足,窄窄小小的,才三寸上下,汉族的男人最喜欢什么莲杯饮酒,就是将妇人的鞋中放只酒杯来饮。”
那妇人扭捏着说:“鞋子若给酒泡了,可要赔新的。”
“那个自然,明日我教人多买几双给你。”奈喀达端起花鞋狂饮。
龙敦等二人调笑一番,才说道:“听说你们后天要与小罕子一起攻打图伦城?”
诺米纳早已欲火高炽,心里暗暗埋怨龙敦太不识趣,可两个美妇人毕竟是他送来的,不好翻脸,敷衍道:“不错。尼堪外兰那厮自恃兵马众多,屡次到萨尔浒索要骏马、铠甲,实在欺人太甚!这回定要教他怎么吃的怎么吐出来!”
“你们中了小罕子的计策,还蒙在鼓里想好事呢!”龙敦连声冷笑。
“中什么计策?我们一起攻城,城破后一起分财物,有什么不好?”诺米纳有些不耐烦他啰嗦。
“小罕子有多少人马?”
“不足一百人。”
“小罕子只有十三副铠甲,那攻城岂不是依仗你们?再说朝廷对尼堪外兰青眼有加,李总兵手握数万雄兵,更是一心扶持他,准许他筑造嘉班城寨,让他做满洲国主,当建州女真的首领,听说哈达万汗王台也有心助他,你们跟小罕子一起去攻打图伦城,李成梁能袖手旁观吗?若是你们轻举妄动,李成梁出兵毁了你们的萨尔浒城,不但断了你们的后路,你们还会腹背受敌,那时尼堪外兰与李成梁前后夹击,你们往哪里逃?老弟这招实在是危险得紧呀!”龙敦阴冷地看着二人,诺米纳听得冷汗直流,酒醒了大半,连夜带领人马回了萨尔浒。
努尔哈赤一早知道诺米纳兄弟二人不辞而别,想到必是受到了龙敦的挑唆。此时,费英东、何和礼、扈尔汉三人借兵未归,努尔哈赤手下青壮部众仅三十人,张一化劝他再等几日,努尔哈赤以为兵贵神速,龙敦必会将诺米纳撤兵一事报与尼堪外兰,正好出其不意,奇袭图伦城。再说尼堪外兰正在修建嘉班城,一旦筑成,沟深墙高,攻打起来势必难于图伦城。张一化见他心意已绝,不好多加劝阻。
次日凌晨,努尔哈赤齐集三十部众与妹夫噶哈善的数百人马,开堂子祭奠过了关圣帝君、佛佗本尊和观音菩萨,命侍卫依尔古捧出十三副盔甲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案上,那盔甲使用了多年,闪着乌油油的暗光,已有破旧之色。努尔哈齐含泪依次抚摸了一遍,紧握拳头高声说:“尼堪外兰原本是个平常的马贩子,出生在咱们建州的巴哈,他骨子里却瞧不起咱们女真,终日想着讨好汉人,多次到广宁巴结李成梁,进贡送礼,奉献骏马、貂皮、人参、鹿茸……,跪在地上,称李成梁一口一个太爷,奴颜卑膝,丢尽了咱们女真人的脸面。我祖父抬举他当上图伦城主,这恶贼不但不思报恩,却恩将仇报,卖主求荣,与李成梁里应外合,杀了我祖父、父亲,如此恶贼岂能容他在世间为害!我今起义兵讨伐此贼,定要铲平图伦城,用他的人头祭奠父、祖在天之灵。”他两眼扫过众人,捧起一副盔甲,大声喊道:“额亦都——”
“在!”额亦都上前接过盔甲。
“此盔甲乃是我祖父、父亲遗留下来的,今日出征,特赠与兄弟,以此护身,多杀仇人。” 努尔哈赤想起父、祖的先泽,悲从中来,一时声泪俱下。
额亦都振臂大呼:“踏平图伦城,宰了尼堪外兰!”众人随声呼喊,军威登时雄壮了许多。
“安费扬古——”
“扬古利——”
安费扬古、扬古利二人依次上前领了盔甲,眨眼间,十三副盔甲发放完毕,拜过天地,立下誓言,直奔图伦城而去。
图伦虽称之为城,实则是一座屯堡,土城土墙,高不过一丈,方圆仅有三里。城内除尼堪外兰住的是青砖瓦房,其余多是茅屋窝棚。努尔哈齐打听得图伦城东面有一座山峡,名叫九口峪,乃是通嘉班城的要道,他悄悄地派一百名兵士去把守九口峪,断他救兵之路,亲领三百兵士,含枚疾走,到了图伦城下,已是三更时分。努尔哈赤吩咐去南门放一把火,城中兵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去救南门的火。额亦都带领十几个兵卒搭起人梯,偷偷爬上东门,大喝一声,杀散了守军,冲进城内。城中大乱,不知道城外来了多少兵马,四散奔逃。随后安费扬古护卫着努尔哈赤冲到尼堪外兰的家中,四处寻找仇人不见,直到尼堪外兰必是已逃出了城,叹息一番,下令将俘获的马匹、牛羊、衣物等清点一遍,分与各位将士。
初战告捷,士气大振。努尔哈赤安抚城中百姓,降者免死。在图伦城息兵一天,犒赏将士,又派人搜寻尼堪外兰的下落,终无消息,过了几天,听说尼堪外兰逃往了嘉班城,于是一路追赶下来。
尼堪外兰逃出图伦后,渡过结冰的浑河,顺流而下,到了嘉班城,收拾残兵并督造城寨的兵卒,回兵去救图伦。途中正遇到努尔哈赤领兵赶来,尼堪外兰自恃兵多,上前狞笑道:“小罕子,你好不识时务!你祖父、父亲都被咱略施小计,死在乱军之中;就是你本家的伯叔们都有心除掉你,想着归顺咱,众叛亲离,你成了孤家寡人,还有什么脸面与咱作对?”
努尔哈赤见他趾高气扬,咬牙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我祖父待你极宽厚,抬举你做了城主,你却恩将仇报,对他老人家暗下毒手,如此血海深仇,岂能就这么算了!你这负心的恶贼,我就是生吃你的肉,喝光你的血,也难销我心头之恨!”说着张弓便射,尼堪外兰知道他箭法极准,急忙打马后退。那些兵马见主将抵挡不住,纷纷跟他后退,不战自乱,霎时溃不成军,尼堪外兰约束不住,落荒而逃。努尔哈赤星夜兼程,一直追到抚顺城南的河口台,只见关上聚集着手持刀枪弓箭的明军,人声嘈杂,战马嘶鸣,众军士簇拥着一个把总,正与关前的尼堪外兰说话。
安费扬古勒马道:“贝勒哥哥,可是关内的明军要出来援助尼堪外兰?”
努尔哈赤骑马站在一个高坡上,察看了良久,打马上前,站在尼堪外兰身后向关上施礼道:“敢问关上是哪位将军?”
那把总反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建州卫左都督努尔哈赤,将军可是关上的守将?”
“小将王廷山,是关上的把总。都督有什么事?”那把总知道来人是经朝廷敕封过的,狂傲之气登时收敛了许多,话语也客气了不少。
“尼堪外兰与我有杀父之仇,求将军不要庇护这恶贼。”
尼堪外兰大呼道:“不要听他胡说!他父亲是李总兵下令斩杀的,本没有什么错的。将军不要给他迷惑了。我与将军的上司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大人交情颇厚,将军千万不可信他。”
王廷山听了李永芳的名字,心下踌躇,皱眉道:“尼堪外兰既然投归于咱,我若将他交与你,岂不给人说我惧怕了你,坠了名头,我在军中如何立身?朝廷早已有令,遇到你们女真人争斗,不许偏袒任何一方,以免惹出纠纷,拢乱边陲。但此事正在关前,我难以袖手旁观,不然误伤了他人,我也难以推托罪责。”
努尔哈赤听他说得极为周全,无可驳辩,又不敢得罪,只得下令就地安营扎寨,守候在关前,堵住去路。不料,尼堪外兰见明军不愿收留,换上手下兵卒的衣甲,连夜逃往鄂勒珲城去了。努尔哈赤闻报,没有责怪守卫的兵卒,反而欣喜道:“他既逃离了抚顺关,咱们不必再忌惮明军,再破了鄂勒珲城,看他哪里逃!”下令拔营追赶,忽然一匹战马飞驰而来,马到帐前,跳下一个人称萨尔浒城主诺米纳有紧急书信送来。
努尔哈赤展信细看,上面写道:“建州左卫努尔哈赤都司:据悉您要发兵去鄂勒珲,攻打尼堪外兰城主。特函奉劝,切勿轻举妄动。浑河部的栋嘉和扎库穆二处,不准你军侵犯。栋嘉和巴尔达两城是我的仇敌,你若攻鄂勒珲,必先取栋嘉、巴达尔。你若取此二城,就送给咱。否则,不许你的兵马路过我的边境。”努尔哈赤气得浑身乱颤,正要发作,张一化失了分寸,急命将送信人带出大帐,努尔哈赤怒吼一声:“岂有此理!诺米纳这个乘人之危的小人,当初怎么会与他交好,真瞎了眼睛!”
张一化把信看了一遍,说道:“诺米纳与他弟弟奈喀达屡次阻挠咱们出兵讨伐尼堪外兰,不除此患,难成大事。”
嘉木湖寨主噶哈善也忧虑道:“他们兄弟二人横行霸道,不讲道理,若不先击败诺米纳,哥哥不足以立名树威,还有哪个敢来归附哥哥?”
“那好,就先除去他们。”努尔哈赤语调冷若冰霜,命那信使回去禀报诺米纳,随后带兵来到萨尔浒城下,商议如何攻打栋嘉、巴达尔两城。诺密纳、奈喀达接到信使的回报,不禁大喜,大开城门,将努尔哈赤、噶哈善、额亦都、安费扬古等接入城中,摆酒相迎。诺米纳举杯贺道:“老弟以十三副遗甲起兵,一举攻克图伦城,杀得尼堪外兰东逃西窜,威风扫地,令人赞佩!”
努尔哈赤淡然笑道:“古语说:吉人天相。我身负血海深仇,兵马虽少,却是正义之师,自然所向无敌。尼堪外兰那贼子就是再亲近的人他都出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这等见利忘义的小人,只可共贫贱,不可共富贵,哪里有半点儿亲朋的情谊?人神共愤,怎能不败?”
“老弟所言极是。如今老弟刚刚攻破了图伦城,士气正旺,最好一鼓作气与哥哥合兵攻克巴尔达城。”诺米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怒尔哈赤喝下杯中酒道:“老兄过谦了。老兄兵多势众,哪里用得着小弟出些微末之力?想是老兄看小弟军械不足,才盛情邀请小弟攻破城寨,也好添些军械。老兄如此提携,小弟怎敢不从!只是小弟手下只有百余骑,势单力孤,攻城自然该由老兄为首。”
诺米纳一口烧酒尚未咽下,却听他有心退缩,心里暗怒:不想卖力,却只想着分财物,天下哪有如此的便宜可沾?我既招你一起合兵,自然该你打头阵,怎容你在一旁袖手!气恼之下,那口烧酒竟忘了下咽,呛在喉咙里,火辣辣的生疼,眼泪、鼻涕一时齐流出来,他用衣袖抹了,摇头道:“哥哥怎能抢了你老弟的风头?哥哥年纪大了一些,有了这萨尔浒城和这些兵马也知足了,老弟可不同呐!你年纪轻轻,正是扬名立万儿的时候,此时不挣下些本钱,实在可惜了。再说哥哥的兵马久疏战阵,打不得硬仗,比不得老弟连战连捷,士气昂扬,还是老弟打头阵吧!”
努尔哈赤见他醉眼朦胧,脸上、胡须上还沾着些许污物,暗觉厌恶,低下头说:“兄长如此看重小弟,照理说,既已有命,自然不该推辞。只是小弟破了图伦城,人马虽说伤亡不多,可军械损坏殆尽,城中的财物又多分给了借来的兵马,军械是在不够用了。若是老兄肯借些兵器、甲胄给小弟,就是独自攻打巴尔达城,小弟也心甘情愿。”
“咱、咱可一言为定,不准反悔!”诺米纳心头狂喜,如此坐享其成的好事岂肯放过?他猛地站起身来,伸出毛茸茸的右掌,说道:“咱们来个三击掌,以前种种恩怨一笔勾销,今后咱们还是好兄弟,再不听他人挑唆了。”
努尔哈赤听他说到“今后咱们还是好兄弟”一句,心中热血滚动,竟有些不忍下手,又听他说什么“再不听他人挑唆”之言,想起他受堂叔龙敦的蛊惑,竟将自己抛下不管,哪里有什么兄弟之情,心下登时一片冰冷,默然不语,伸出右掌,与他连击三下,随即派人去取兵器、甲胄,披挂起来。奈喀达端了大杯过来劝饮,努尔哈赤趁他二人仰头之际,将酒洒在襟前。
次日,努尔哈赤、噶哈善带兵先行出了萨尔浒城,在城门外等候诺米纳、奈喀达,过了半个时辰,二人才摇摇晃晃地骑马领兵出城,显然是宿酒尚未全醒。怒尔哈赤见城门缓缓落下,大喝一声,一脚将诺米纳踢落马下,额亦都上前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奈喀达惊叫一声,酒醒了大半,打马要逃,安费扬古疾步跳到马前,伸手抢过缰绳,奋力一勒,那马受惊,一声长嘶,前蹄高高跃起,将奈喀达甩落尘埃。努尔哈赤忌惮他们人多,担心有变,当场历数诺密纳兄弟的罪行,就地斩首,不费吹灰之力,夺下了萨尔浒城。
努尔哈赤起兵不到两个月,攻破图伦城,智取萨尔浒,又连连攻下数个小寨,声名鹊起,军威显赫,投军归附的人络绎不绝,费英东与父亲苏完部长索尔果率领军民五百户来投,何和礼带来栋鄂部的一彪人马,扈尔汉与父亲雅尔古部长扈喇虎一起投奔赫图阿拉。努尔哈赤乘势又灭了几个小城寨,人马渐渐增多,兵势大振,操练之声,震撼山谷。努尔哈赤心里一直想着领兵直捣鄂勒珲城,给爷爷、阿玛报仇。鄂勒珲处在浑河北岸,距明朝边境较近,尼堪外兰极容易逃入明军关隘,若为明军庇护,想捉他就难了,万一他逃入关内,真如鱼游大海,踪迹不见,必要先绝了他的后路,方可攻城。努尔哈赤派人进了抚顺关,给守关的把总王廷山送去厚礼,王廷山满口答应,决不放他入关,努尔哈赤火速带兵赶奔城下。
鄂勒珲城也是一座土石杂筑的城寨,尼堪外兰本想筑得高厚一些,但图伦城破之后,手下部众纷纷叛离,人力物力顿感不足,只好草草了事。尼堪外兰听说努尔哈赤杀来,早已慌了手脚,派人到抚顺关向明军求救,那王廷山得了努尔哈赤的厚礼,自然不再理会,下令手下兵卒:“不准放他进来!”尼堪外兰没有办法,只好一边严守城寨,一边暗命手下两个神射手鄂尔果尼、罗科各带五十名弓箭手埋伏在城垣周围。不久。努尔哈赤领着人马到了,一声号令,万箭齐发,城上守兵慌忙俯身卧倒,不敢起身抗拒。猛将额亦都率先冲到城下,将城周围的草房点燃,顷刻之间,烟尘滚滚,火光冲天,城头上下一片火海。努尔哈赤借着浓烟,搭起人梯,纵身跃上城头,城上的守兵死的死,逃的逃,纷纷退入城内。努尔哈赤跳到一座高大的屋顶上,骑着屋脊,居高临下,不一连射倒数人。鄂尔果尼和罗科正埋伏在离此不远的一座房上,躲在烟筒后面,指挥兵卒射箭,身边的兵卒却不断给人射中,四处寻找,见一个高大英武的汉子从容开弓放箭,例无虚发,暗暗喝彩,拈上一支狼牙箭,奋力射出。努尔哈赤听得头上一声暴响,脑袋不知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身子一晃,好在手脚敏捷,伸手抓住屋脊,俯身上面,摘下头盔,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那箭贯盔直入,露出一指多长的箭头,将头发割断一绺,鲜血直流,伤口隐隐作痛。
努尔哈赤忍痛将箭拔出,搭弓又射倒一人。此时,却听身边不远处有弓弦声响,俯身躲避,正中脖子,虽有护甲遮挡,那箭力道极大,入肉深达寸余。努尔哈赤大叫一声,伸手握紧箭杆,狠力拔下,不料因透甲而入,箭头卷折,如同上有倒钩,竟然扯下两块肉来,顿时血流如注。努尔哈赤牙齿紧咬,面色苍白,强自支撑。额亦都、安费扬古等人在房下见他伤得沉重,大喊着上房救护。努尔哈赤怕乱了阵脚,尼堪外兰乘机掩杀,又担心有人中箭,连连摆手道:“不必上来,这城中竟有如此的高人,切不可犯险!”
费英东如飞跑来,大喝道:“快放箭!将他们射住,不然贝勒难以平安下来。”
众人立时醒悟,箭如飞蝗,射得鄂尔果尼、罗科等人抬不起头来,努尔哈赤拄弓为杖,从容地走下房屋。双脚刚一落地,摇晃着摔倒在地,昏厥过去。众人慌忙跑上来,见鲜血顺着铠甲涔涔而下,流个不住,伤势极是沉重。额亦都将他抱在怀中,安费扬古急忙扯裂内衣,替他包裹伤口。费英东又给他喂下几口水,努尔哈赤才苏醒过来,喝令道:“快寻尼堪外兰,千万不可让他逃了!”
众人找遍了整座城寨,也没见尼堪外兰的影子,“又给他逃了!”努尔哈赤大急,命贴身侍卫颜布禄、兀凌噶搀扶着登城遥望,见城外一队人马向抚顺关跑去,为首一人头戴毡帽,身穿青绵甲,装束与常人不同,大呼道:“那想必是尼堪外兰,不要给他逃入关去!”
额亦都、安费扬古、费英东三人见箭伤流血不止,不敢离开寸步,劝道:“贝勒哥哥不要心急,王廷山既然答应了紧闭关门,尼堪外兰自然无路可逃,想必还要转回来。”
众人簇拥着努尔哈赤缓缓下城,上马去追尼堪外兰。远远看到了抚顺关,见关门忽地一开,飞出一匹健马,迎着尼堪外兰而来。努尔哈赤大惊失色,仰天恨声说:“难道我要报此大仇竟这等艰难!”
话音未落,却见那匹健马与尼堪外兰等人交错而过,竟向自己驰来。马上的人高声问道:“来人可是建州卫都督努尔哈赤?”
“正是。”努尔哈赤大惑不解。
“我奉把总老爷将令,告知与你:尼堪外兰任凭你们处置,抚顺关的人马决不插手。”
“那怎么还准尼堪外兰赖在关下?”
那兵卒见他如此小心,知道他存有疑虑,信不过别人,笑道:“你既然怕中了我们的埋伏,就派些人马过去试探,不必亲自去擒他。”说完打马转回。
努尔哈赤听他说得恳切,似非虚言,派部将斋萨带兵四十人,去捉拿尼堪外兰。尼堪外兰方才见关门一开,以为明军接他入关,不想关内出来的那人竟舍了自己,奔到努尔哈赤面前,心知不妙,见他匹马回来,正要跟随着入关,关上射下箭来,吓得他沿着荒僻小路,绕关而走。走不多远,闻听后面有人追来,慌得走投无路,见旁边有个台堡,想要上去躲藏。那台堡里的明军等他到了近前,却把梯子凌空拉上台堡,不顾他急得连声大叫。尼堪外兰绝望之极,再要逃走,斋萨等人已经赶到,拦腰挟住,拖离雕鞍,兵士上前去捆绑起来,押送回去复命。
努尔哈赤见了仇人,箭伤也觉减轻了许多,吩咐押回赫图阿拉,祭奠祖父、父亲。到了赫图阿拉,努尔哈赤请教如何祭奠,张一化说:“汉人最重的刑罚莫过于凌迟,依例要割三千六百刀,共行刑三天,其间犯人哀嚎之声不绝于耳,但却不能令他断了那口气,千刀万剐为的是教他活受罪。当年正德皇帝将大太监刘瑾生生割成了一具骷髅,惨不忍睹,却大平民愤,受过他残害的人家纷纷用一文钱买来已被割成细条块的肉吃下,以解心头之恨。”
努尔哈赤说:“那就活剐了他,只是割上三天时候太长,再说一时也找不到有如此刀法的刽子手,多砍他几刀就行了。”他身穿麻衣,扶病领人将尼堪外兰押至樵山,众多亲族也都披了重孝随行,在觉昌安、塔世克坟前摆设了灵位,灵前供俸了黑牛、白马两牲,还有各色干果、糕点,已给清水冲洗干净的尼堪外兰,一丝不挂地被绑在一棵木桩之上,嘴上勒了一道绳索,呜呜哑哑,说不出话来。
努尔哈赤跪在灵位前泣拜道:“爷爷、阿玛,如今奸邪小人尼堪外兰已给孩儿捉拿到了,二老泉下有知,看这恶贼如何伏法!”祭奠已毕,刽子手斋萨身披红色衣衫,手执鬼头大刀,走到木桩前。解开尼堪外兰嘴上的绳索,不等他张嘴说话,一把拖出舌头,“刷”地一声割了下来,然后剜眼、破腹、挖心、掏肝……最后一刀砍下头颅,各自放在一个个大碗里,血淋淋地端到灵位前,众人一片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