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响,炮弹落在黄龙幕帐不远处,幕帐登时腾起了一团火焰,努尔哈赤顿觉后背给人猛击了一下,火灼一般疼痛,那马也受了惊吓,竟人立而起,他猝不及防,被掀落在地。金国兵将见大汗落马,无不惊惶,四面八方抢了过来。
努尔哈赤废黜了代善,为了平息立储风波,他将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四小贝勒:杜度、德格类、济尔哈朗、岳讬,召集在一起,焚香盟誓。努尔哈赤带头跪下,大小贝勒跟在后面。努尔哈赤祈求天神,父子兄弟和睦,子孙之中,若有品行不端、残恶狂悖之徒,群起而共诛之。不咎既往,惟鉴将来。盟誓完毕,他扫视着众人道:“今后一切政务由你们八和硕贝勒共同议处,朕不再立储君了,百年以后,由你们八人推选出新汗王。新汗王不能独揽后金大权,遇到军国大事,还要和八和硕贝勒共同议定。若是新汗王不听训诫,不听规劝,肆意妄行,违背祖制,八和硕贝勒可对其处置,初犯定罪;若不改再犯,没收其财物和门下包衣奴才;如再拒不悔改,就将他囚禁废黜。”
他见众人频频点头,代善面现愧色,肃声说道:“朕今年已过花甲,经历了两次废黜太子,不管你们今后谁继位做汗王,不该盛气凌人、狂傲自负,要行善政,收拾人心,虚怀纳谏,宽宏大量,多用众人之谋……新汗王既经选立,你们必要恭顺从命,不可觊觎汗位,妄生不臣之心,哪个胆敢如此,新汗王不必顾惜什么手足骨肉之情,必要严办!”他忽然看见李永芳匆匆而来,在门外逡巡,语调缓和下来,说道:“好啦!你们去吧!好生体会朕的一片苦心。”
近几日,李永芳接连收到辽东巡抚王化贞的密函,商议约他为内应,袭破辽阳城。努尔哈赤将几封密函反复看了,笑道:“这王化贞不是个实诚的人,专好吹嘘,以大话唬人。他不过是辽东巡抚,手下怎么会有十四万大军?那熊廷弼经略辽东军务,官职在他之上,如何却只有五千人马?”
“汗王问得有理,可是明朝官场上的陋规极多,汗王想必不曾理会。那王化贞在密函上所说大军十四万,并非虚言。他是明朝内阁首辅叶向高的门生弟子,又与兵部尚书张鹤鸣交情深厚。辽东每年往兵部请调的兵卒,都绕过熊廷弼,径自归到王化贞的名下,他手下兵马远多于熊廷弼,也就不足为奇了。”李永芳见努尔哈赤若有所思,接着说道:“王化贞自恃朝中有强援,不把熊廷弼放在眼里。凡事专向朝廷请旨,却不知会熊廷弼,他手握辽东重权,熊廷弼早给架空了。”
努尔哈赤悠然地点烟,深吸一口,笑道:“朕方才见密函上只具王化贞一人名姓,可知熊廷弼并未参与。看来他们经抚不和,那么熊廷弼徒有经略虚名,不足为惧了。”
“岂止是经抚不和?奴才看来,他们二人已势同水火了。王化贞主战,熊廷弼主守,各持一说,极为龃龉。弄不好怕是要老拳相见了。”李永芳想到熊廷弼何等的英豪,却奈何不得那个文弱的王化贞,若是二人由争辩而致打斗,该是怎样的场面,不禁暗自发笑。
努尔哈赤将密函抛在御案上,冷笑道:“区区一个王化贞,依仗叶向高就敢如此藐视我大金,竟说什么统领六万大军,一举荡平,可真大言不惭、狂妄之极!必要给他点儿苦头尝尝,教他想起辽东就胆战心惊。”
李永芳道:“王化贞好大喜功,意气自豪,其实并不知兵。他若是固守广宁不出,守住城池,山海关内外自可无虞,可他却一心想着建功,率兵渡过辽河,不是自己找死么?”
努尔哈赤道:“朕先遣一路人马,渡过辽河,偷袭西平堡,王化贞若能率兵救援,正好乘机在野外伏击,倒省得攻城了。”
“野地浪战乃是我八旗兵马所长,却是明军所短,如此扬长避短,必能大获全胜。”李永芳心里极是赞佩,汗王计谋百变而出,端的是炉火纯青。
一夜之间,后金兵马围住了西平堡。守堡副将罗一贯见情势危急,派人飞马求援。王化贞一心进兵,哪里容得有一城一地的失陷,得知后金兵数不多,急撤广宁、闾阳、镇武三处兵马,派游击孙得功、参将祖大寿、总兵祁秉忠,带兵往援。熊廷弼也得到了消息,派总兵刘渠赶来援助。两路人马会师前进,赶到平阳桥,得知西平堡失守,罗一贯阵亡。孙得功想要带兵返回广宁,刘渠、祁秉忠二人执意上前厮杀,孙得功勉强相随,兵卒陆续过了平阳桥,到了西平堡北边的沙岭,见前面尘头大起,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带领三万人马一齐杀出。刘渠、祁秉忠拍马迎击,孙得功却畏缩在后面,观望不动。只见后金兵马前排左右一分,后面冲出一队弓弩手,万箭齐发,明军猝不及防,再要持盾牌护身,早已伤了数百人,军卒惊慌而退,有人大叫道:“明军败了,还不快逃?难道要等着女真人来砍脖子吗?”刘渠、祁秉忠舍命遮拦,无奈军心大乱,约束不住,四散溃逃。
王化贞不知军卒溃败,还想着西平堡解围之后,如何向朝廷写折子报捷,正在构思腹稿,一阵骤急的马蹄声直闯辕门,总兵江朝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喊道:“大、大事不好了!孙、孙得功反了,诱开城门,正朝巡抚衙门杀来,大人快走!”
王化贞仓皇失措,两腿颤抖不止,竟跨不上马。江朝栋将他连拉带拖地架上了马,挥鞭出城疾驰。回头再看广宁,城中浓烟大起,杀声震天,王化贞吓得抱紧马鞍,落荒而逃。一直跑到大凌河,见一支人马迎面疾驱而来,打的是大明旗号,为首的一员大帅,身高七尺上下,魁梧高大,威风凛凛,正是辽东经略熊廷弼。王化贞伏在马背上失声大哭,不肯下来相见。熊廷弼提缰上前,见他泗涕滂沱,狼狈不堪,拱手道:“抚台大人当日豪言六万大军一举荡平,怎么却落到这步田地?”
王化贞无言以对,既惭愧又尴尬,更加埋低了头,号啕不止。熊廷弼重重一叹,说道:“你就是再高声用力地啼哭,也没用了,广宁不可复得。熊某只有五千兵,都交你率领,也好抵挡后金追兵。熊某不忍心这么多的百姓给后金掳去受苦,要护领他们入关。”
王化贞听到五千人马,眼睛一亮,说道:“还是先夺回广宁,不然如何向朝廷交待?”
“迟了迟了。”熊廷弼摇头不已,“如你不上当出战,尽撤广宁兵马,也不至有如此大败。如今正是兵溃之时,谁还肯为你卖力固守?”
王化贞还要再三相求,探马来报,后金占了广宁,锦州、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等城都已失陷。熊廷弼看看发呆的王化贞,良久无言,下令将沿路各城镇不能带走的粮草等财物点火焚烧,烟火遮天蔽日。逃难的辽民有数十万之众,他们携妻抱子,拉牛牵羊,哭叫之声,惊天动地。王化贞、熊廷弼回到京城,即被羁押刑部大狱,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孙承宗奉旨出关督理山海关及蓟、辽、天津、登、莱诸处军务。
孙承宗字稚绳,别号恺阳。北直隶保定府高阳县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年少时,曾杖剑出游塞外,访问要塞关隘边城堡垒,与九边的戍将、老卒吃酒谈兵,深知边事,晓畅虏情。孙承宗坐镇山海关,徐图恢复。更定军制,申明职守,以马世龙为辽东总兵,袁崇焕督理营务,鹿继善督理军储,杜应芳督理修缮甲仗,孙元化督理修筑炮台,游击祖大寿驻守觉华岛,副将陈谏协助赵率教驻守前屯,副将李承先负责训练骑兵,在山海关练成七万精兵。又在宁远筑起坚城,命袁崇焕、满桂、祖大寿驻守。派兵进据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及大、小凌河,收复大片失地,前后修复山海关以外的大城九座、堡四十五座;练兵十一万;立车营五个、火营两个、前冲后劲营八个;制造甲仗器械弓箭等战具数百万;开拓土地四百里,开垦屯田五千顷。辽东兵精粮足,壁垒森严。
努尔哈赤本打算乘胜进兵山海关,但见孙承宗调度有方,明军日益恢复,他又想着迁都沈阳,因此按兵不动,广征能工巧匠在沈阳营造城池,建筑宫殿。四条宽街通衢的首尾各开一座城门,城池四面各开两座城门,城东,北为内治门,南为抚近门;城南,西为天佑门,东为德盛门;城西,北为外攘门,南为怀远门;城北,西为地载门,东为福胜门。城中央建起一群宫殿,居中为大政殿,八角重檐,正门两根盘龙巨柱,煞是威严气派,是努尔哈赤颁布诏令之处。殿两旁呈八字形排开十座亭子,称为十王亭,则是左右翼王和八旗大臣办事的地方。整座宫殿,楼台掩映,金碧辉煌,虽是仿照大明京阙样式,但在塞外宫阙如此巍峨,确是亘古未有。
努尔哈赤带着几个福晋,满朝文武,来到沈阳,又将离居多日的阿巴亥接入宫中,欢聚一堂。随即离开福晋子孙,移居城北的一座小宫殿颐养居住。这座宫殿背对未曾拆毁的明人所修镇边门,夹在城北地载门与福胜门之间,面朝通天街,不大的二进院落,甚为僻静。正中是三间宽敞高大的殿堂,东西两厢各有三间配殿,黄色琉璃瓦铺顶,镶着绿边,气势非凡。镇远门虽称之为门,其实已给堵死,不再通行,宫殿周围终日罕见行人。努尔哈赤每日在这里看书、舞剑,似是远离了尘世喧嚣的隐士,他在耐心地等着明军的消息,在知道熊廷弼被砍头,送到大明的九座边关传看以后,他不相信孙承宗能长年地守在山海关,老死辽东,他不是与孙承宗用兵斗法,而是与明廷博弈,毕竟孙承宗不能一手遮天,而自己却无人掣肘,只此一点,自己就已占了先机。善用兵者,待机而动,个中三昧,努尔哈赤多年领兵征战之中早已谙熟。
机会终于给他等来了。此时已是天启六年,天启皇帝朱由校已二十二岁,但他自幼不喜读书, 宫里贴身的大太监魏忠贤常导之“倡优声伎,狗马射猎”,朱由校终日沉湎机巧水戏,操斧拿锯凿削搭建各种形状的楼阁宫殿、桌椅木器,精巧异常,即便是巧手的工匠也难企及,做了拆,拆了做,毫不厌倦,再也无心处理朝政。魏忠贤是河间府肃宁县的一个酒色无赖之徒,因逃避赌博输钱自宫为阉,改名李进忠,后得宠,皇帝赐名忠贤,复了本姓。他生得身形高大雄壮,极有心计,又善逢迎揣摩,与天启皇帝的奶妈奉圣夫人客氏结成了对食的夫妻,平步青云,不久迁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明朝有二十四监,司礼监冠于二十四监之首,领东厂、内书堂、礼仪房、中书房等。司礼监掌印太监是王体乾,掌理内外章奏及御前勘合,职位虽在魏忠贤之上,却反甘心听命。秉笔随堂太监虽有八、九人,掌章奏文书,照内阁票拟批朱,但都看魏忠贤脸色行事。随即魏忠贤又提督东厂,一大批无耻之徒蚁附蝇聚,有“五虎”、“五彪”、“十孩儿”、“四十孙”之号。魏忠贤排除异己,专断国政,总揽内外大权,自称九千岁,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几乎都为魏氏死党,朝中东林党等正直大臣被他残害排挤殆尽。海内争相望风献谄,颂德立祠,天下财物耗费几空,朝野只知有太监魏忠贤,而不知有皇上朱由校。
孙承宗督师辽东,边防大备,功高权重,誉满朝野。魏忠贤为长久把持朝柄,一心接纳,有意引为外廷强援。孙承宗以为魏忠贤不过一介阉竖,却不把他放在眼里,魏忠贤由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天启五年八月,辽东总兵马世龙派兵渡柳河,袭取耀州,中伏遭败。魏忠贤借机小题大作,交章弹劾马世龙。孙承宗不能自安,自请罢官返乡。魏忠贤举荐兵部尚书高第出任辽东经略。
高第本是一介文士,不知兵事,又生性怯懦,接到诏命,想到前几任经略不是战死辽东,就是斩首西市刑场,自以为必客死辽东,断无生还之望,躲在家中大哭不止,但诏令不可改换,更不敢得罪九千岁,咬牙到山海关赴任,以为关外必不可守,下令拆毁宁远、锦州城池,将驻守兵马尽撤入关内。
宁远的主将兵备道袁崇焕在辽东已有四年,宁远城是他定下规制,历经一年多筑建而成的,城墙通高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城墙下宽三丈,上宽二丈四尺,城设春和、延辉、永宁、威远东南西北四门,门上都建有城楼,四角设炮台,东南角台上建有魁星楼。接到拆撤的军令,他实在舍不得数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力争军令不可行,写了论辩的文书,飞报高第,言辞极为恳切:“兵法有进无退。三城已复,安可轻撤?锦、右动摇,则宁、前震惊,关门亦失保障。今但择良将守之,必无他虑。”
高第一心保命,撤兵之意甚为坚决,以为他不过一时大言,哪里肯听?急令并撤宁远、前屯卫二城。袁崇焕看了高第的军令,不住冷笑,眉毛一耸,厉声对传令的校尉说:“你回去禀告经略大人,我袁崇焕官居宁前兵备道,守卫宁远、前屯卫二城,乃是我份内的职责,人在城在,城亡人亡,断没有轻易离开的道理!”高第闻言,连道狂妄,只好答应袁崇焕带领本部人马留守宁远,其他明军限期撤退到关内。军令如山,极为仓促,锦州、右屯、大小凌河及松山、杏山、塔山各地守军毫无准备,匆忙退兵,把储存在关外的十几万担军粮丢得精光,关外只剩下宁远一座孤城。
大年初十,沈阳城内节日的气氛正浓,通天街上人来人往,都忙着预制各式彩灯,庆贺元宵。往年的灯节,自十五至十七放灯三日,今年迁到新都沈阳,努尔哈赤下令将灯节增加到八天,从正月初十晚始张灯,至十七日晚落灯。刚刚入夜,通天街上一里多长的灯市,灯火辉煌,绮丽无比。沿街家家户户门前彩灯高挂,有人物、瓜果、禽兽、鱼蟹灯,穷工极巧,角胜争奇,还杂陈龙灯、狮子、高跷、旱船、秧歌、灯官等剧。就是一些小巷深处的贫寒人家,门口也点起了雕刻模制的各色冰灯,晶莹剔透,玲珑可爱。不少人家把上年积剩的油蜡,倒至铁锅中,挂到门上燃烧,直到天明。灯月交辉,四处欢歌,士女游观,填溢街巷。
努尔哈赤与众贝勒、福晋、大臣摆酒赏灯,看着那些年幼的孙子们在宫苑里堆起不少雪人,放着花样繁多的花炮:盒子花盆、烟火杆子、线穿牡丹、水浇莲、金盘落月、葡萄架、旗火、二踢脚、飞天十响、五鬼闹判儿、八角子、炮打襄阳城……,把夜空点缀得灿烂无比,捋髯大笑,点了烟袋,深深吸上几口,吐出一口口浓烟。自高第接任了辽东经略,知道明军必有变动,确未料到竟会将锦州、右屯、大凌河等城的兵马自行回撤到山海关以内,只留下宁远孤城。努尔哈赤端酒喝了几杯,向众贝勒大臣说道:“四年前,朕将关外的土地都归入我大金版图,正想领兵入关,却偏偏出了个孙承宗,不仅将辽西的几座城池夺了回去,还将朕挡在关门以外,不能前进一步。如今他既被罢职,朕终于去了心头大患!新任辽东经略高第,尽弃关外诸城,只留下宁远一座孤城。看来此人实在庸碌得很,朕想亲统大军,攻破宁远,乘势叩关攻明,去看看中原的景致。”
代善说道:“宁远不过一万多人马,儿子的两红旗已绰绰有余,何必劳驾汗父屈尊,汗父还是在沈阳好好赏几天灯吧!”
努尔哈赤笑道:“你的孝心,朕已知道。那宁远守将袁崇焕不过一介书生,朕大可不必亲领大军攻城。但朕这几年耐着性子在都城养尊处优,早已烦闷了,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倒不是看重他。量宁远一座孤城,能支撑几天?”
皇太极道:“此时正是天寒地冻,我大金铁骑不便驰骋,不如等两三月以后,大地回春,冰雪融化,再攻宁远不迟。”
努尔哈赤挥手道:“高第将兵马撤回关内,袁崇焕拒不从命,必定加紧备战,岂能教他如此从容?兵法上说:出奇不意,攻其不备。袁崇焕必想不到朕此时用兵围城,等他发觉,朕已兵临城下,他自然措手不及了。”众人见他执意要去,不敢再劝阻。
正月十五一过,努尔哈赤亲领大军十三万,号称二十万,浩浩荡荡,不见首尾,剑戟如林,十六日到达东昌堡,十七日渡过辽河。
袁崇焕孤守宁远,对后金全神戒备防范,努尔哈赤大军出了沈阳城,过了东昌堡,他便已得到消息,撤回中左所、右屯等处的明兵;烧掉城外民房,将城外百姓全部迁入城里。右屯卫守城参将周守廉依照袁崇焕的将令,坚壁清野,焚烧房屋,运走谷物粮食,带领一千守军进驻宁远。后金兵马如入无人之境,兵不血刃,直扑宁远,二十三日将宁远四面密密围住。
袁崇焕命总兵满桂守城东,副将左辅守城西,参将祖大寿守城南,副总兵朱梅守城北,通判金启倧负责供应饮食,自己居中调度,总督全局。他发信给山海关的辽东总兵赵率教,一经发现宁远逃回的官兵,就地处斩,格杀勿论。他又深知努尔哈赤善用间计,抚顺、清河、开原、铁岭、沈阳、辽阳等城失守,莫不如此,命同知程维模稽查城内奸细,定下守城方略:凭坚城固守,敌诱不出城,据守城池,与敌周旋。部署完毕,袁崇焕下令封闭四门,然后与都督同知谢尚政、都司韩润昌、推官林翔凤、参谋守备黄又光几个平日结纳的同乡死士,微服上街,四处巡查。街上的军民行走匆匆,脸上多有惊恐之色,走到南街,见往日人流如潮的繁华景象早已不再,林立的店铺商号都已关门歇业,街上冷冷清清。他忽觉一阵凄凉,正想着如何收拾人心,使大伙儿安定下来,一心一意守城杀敌,别无其他的念头,却见沿街上的一座黑漆大门轰然洞开,几辆骡车外罩厚厚的青布大幔,从门里吆喝着出来,急急向南面的延辉门驰去,车厢中的人不住地呼喝车把式道:“快些走!若是迟了,城门关闭就再难出城了!”
袁崇焕疾步跟上,骡车离城门还有一箭之地,眼看那千斤的闸门缓缓落下,车把式大急,连连挥鞭抽打,喊道:“且慢关城门,我们还要出城呢!”车厢内的人早已掀开车幔,一起呼喊起来。
守门的军卒哪里肯听,任凭怎样呼喊,闸门已经放下,再想绞起已难,眼看城门死死闸住,车上的人纷纷跳下车来,呼天抢地,哭成一片,不住捶打着城门。霎时,四周居民一起涌来,将城门洞团团围住。袁崇焕躲在人群中,侧耳细听。车厢内下来一个老者,拿出一包银子,送与守门的校尉道:“军爷,你就行个方便,放小老儿出去吧!不然大金兵马杀入城来,教小老儿往哪里躲?”
“不行!”校尉打脱了那包银子,厉声说:“奉袁大人将令,城门关闭,金兵不退,不可开启。请回吧!”
那老者见已无望,含泪叹息道:“唉!大金的铁骑纵横关外,宁远弹丸之地,怎么守得住?没想到,我这一大把的年纪了,却要埋骨在关内异乡了。”围观的百姓听了,无不耸容惊骇,纷纷议论:“可不是么,这个袁蛮子好生可恶!他拼着一条性命不要了,却要咱来陪他!”
“他也真个不知死活!好好听经略大人的话,退回关内早就万事大吉了,如今倒好,还要大伙儿这般担惊受怕!”
“金兵素来残忍,略地屠城,就是妇孺也不放过,杀人如踩死蚂蚁一般。他袁崇焕守此孤城,还不是为了个人邀功升官?一旦有个闪失,却要害了满城的百姓。”
“管他做什么,砸开城门,一起逃出去吧!”
眼见人越聚越多,纷纷向城门涌去,校尉大声吆喝着,命众人退后,领着十几个兵丁持刀相向,哪里阻止得住?正在危急,城楼上有人大喝道:“哪个擅开城门,格杀勿论!”随着喊声,下来一个威武的将军,满脸虬髯,按刀立在众人面前。袁崇焕见是守南门的参将祖大寿,心下大急,暗忖:若是此时金兵攻来,他如何一心守城?想到此处,挤出人群,上前给那老者打躬问道:“老人家为何要出城去?”
老者见一个中年的汉子,身形略矮与常人,脸上三绺长须一丝不乱,两眼之中神采飞扬,灼灼逼人,身穿半旧的布棉袍,以为是个平常的平头百姓,赌气道:“不出城却要在城里等死么?”
“何以见得就是等死?”袁崇焕不愠不怒,他见祖大寿等人见了自己,面有惊喜之色,似要上前拜见,急忙以目制止。
“谁能挡住十三万金兵?”
“你怎么知道挡不住?”
老者诧异地看他一眼,问道:“你是什么人?看你是个读书人的模样,怎么竟这般痴呆!”
“我便是钦命的宁前兵备道。”袁崇焕神情自若。
人群一阵惊呼,“他就是袁大人?袁大人来了!”袁崇焕微笑看着越来越多的民众,说道:“宁远城自修筑那日起,我就想着会有恶战的一天,不仅城墙加宽加高,且已储备了数万担粮米,足够一年的耗费。金兵往来飘忽,所带的粮草不多,只要守得两三个月,他们粮草一尽,不战自退,大伙儿何必担心。”
人群中有人问道:“若是他们不退怎么办?”
袁崇焕连声大笑,说道:“金兵有刀,我们有枪;金兵有弓箭,我们有盾牌。怕他们什么?”他回身北望一眼高大的鼓楼,见鼓楼下的十字街上也站满了人,远远地朝这里观望聚集,他暗道:来得好!正好当面晓以大义,安定人心。他登高大呼道:“各位父老乡亲,奴酋入犯,正是我们做臣子枕戈尝胆之秋。本道受皇命守卫,数年的心血都花在这宁远城上。身在前冲,奋其智力,自料可以阻挡奴酋。万一不测,本道势与此城共存亡,就是血溅城头,也算不枉此生,决无后退半步之理!”说完,拔出佩剑,割开食指,在一处白粉皮墙上写下四字:誓死守城。血迹淋漓,鲜艳夺目。
袁崇焕复又跃上高台道:“大丈夫一生,应该俯仰无愧,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我闻辽东自古多豪杰义士,怎忍心将祖宗留下的基业拱手让与他人?大伙儿若能与我一心守城,自能破釜成舟,置之死地而后生,何惧金兵百万?仰仗各位了!”屈身下拜,朝众人跪下。
众人热血沸腾,刷地跪倒一大片,齐声喊道:“愿跟随大人,誓死守城——”
那老者颤微微上前,拉着袁崇焕的手道:“袁大人,刚才小老儿冒犯了!大人既有心守城,这几大车上的财物就作军饷,算是小老儿向大人谢罪!”
袁崇焕搀住他道:“老人家忧心城陷,桑梓罹难,也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一时,全城军民士气大振,有的登城防守,有的捐送粮草;就是一些说书的艺人也巡守巷口,提防奸细。宁远众志成城,严阵以待。
努尔哈赤见宁远城内一片悄然,不见什么动静,忍耐不住,带人到城前,举目一看,城墙高厚,巍峨壮观,那高耸的城楼,楼檐翘起,凌空欲飞,真是气象万千!他命人朝上喊话:“袁崇焕,朕这次带了二十万大军来攻,宁远非破不可。你如愿投降,朕一定大加优待,封你做大官。”
袁崇焕登城向下答道:“我在宁远修筑城池,自然是要死守到底,怎肯投降?你不必费口舌了,我不是李永芳那样的软骨头,不怕你吓的!我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怎会稀罕你一个蛮夷许下的什么高官?当真可笑!”
努尔哈赤气得脸色铁青,远远地将令旗一挥,背后转出上万的弓弩手,万箭齐发,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袁崇焕泰然自若地坐在城楼中,夜幕将垂,西天布满红霞,将远处山头的积雪映照得瑰丽无比,天地交合之处红白晕染。无数的羽箭破空而来,顷刻之间,将城楼的门窗钉得得密密麻麻,城道上落满了箭矢,横七竖八,有如枯枝乱柴。箭雨过后,金兵铺天盖地而来,成千成万地冲到城边,竖起云梯攻城。袁崇焕一声令下,突然之间,躲在墙雉之后的军卒,举起千千万万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去。明军从城头的每个石堞间推出一个又长又大的木柜,这些大木柜一半在堞内,一半探出城外,大柜之中伏有甲士,俯身射箭投石,投完了便将大木柜拉进城头,再装矢石探出投掷。城头十一尊红衣大炮轰鸣,轮流轰击,每一炮打出,炸得土石飞扬,无数金兵和马匹被震上半空。
努尔哈赤挥动令旗,后面铁骑奔突,冲出一队队铁甲军,每人身披两层铁甲,称为“铁头子”,推了铁车,车顶以生牛皮蒙住,车内暗藏军卒,矢石不能伤,奋勇迫近,直到城下的死角,车内的军卒舞动长锹铁铲,猛挖乱掘城墙墙脚,铁甲军推车猛撞城墙,声音轰隆轰隆,势道惊人,饶是城墙既坚且厚,也多有破损。
“不好!金兵正在穴城。”袁崇焕一惊,挥剑大喊:“快拆阶石!”军卒将城上铺设马道的长条大石抬起,顺着城墙投砸而下,那阶石十分沉重,铁车都给砸坏,压死了不少金兵。
穴城乃是金兵多年练就的攻城之法,军卒伏在城墙脚下,凿成空洞,向城内不断掏挖,终至城墙塌陷。穴城的金兵虽给发觉,但已有不少金兵已掩身在墙洞中,躲过了大石。不到半个时辰,宁远四周十余里的城墙墙脚已被挖得千孔百疮,眼看城破在即,满城百姓惊惶失措。通判金启倧大吼道:“快取万人敌来!”那“万人敌”不过是在芦花褥子和棉被里暗撒了火药,纷纷投到城下去。正月严冬,气候酷寒,就是白天尚且滴水成冰,遑论没了日头的夜里?城下的金兵身穿铁甲,本不甚御寒,见到被褥,都来抢夺,城上将火箭、硝磺等引火物投下去,“万人敌”立即燃烧爆炸,烧死了无数金兵。
城上军卒见金兵烧得四处翻滚,拍手大笑。忽然轰隆一声,城墙给掏挖得久了,土石松动,竟塌裂了一丈多的口子,袁崇焕从城楼跃身出来,搬了石块去堵,肩膀早中了一箭,他咬牙将石块垒好,刚刚站直了身子,胳膊又中一箭。祖大寿看了,劝道:“大人保重,何必亲身涉险?大人若有闪失,这宁远怎么办?”
袁崇焕知道事情紧急,哪容他多嘴,厉声道:“宁远虽只区区一城,但与我大明的存亡有关。宁远要是不守,数年之后,咱们的父母兄弟都成为鞑子的奴仆。我若胆小怕死,就算侥幸保得一命,活着又有甚么乐趣?”伸手将左臂的箭头拔出,带出一大块皮肉,刺啦撕下一角战袍,将伤口裹了,快步去搬石块。众军卒见他临危不惧,大为感奋,冒着箭雨搬石运土,泼上井水,一层层冻得结结实实,工夫不大,便将缺口堵死。
袁崇焕急忙命人巡查城墙,金兵挖出的洞穴大小竟有七十余个,若这样掏挖下去,宁远城迟早要给挖破了。他站在城头,抚剑望着天边的残月,月冷星稀,天色转明,依稀看出远处雪山的轮廓。想到天明以后金兵必然倾力猛攻,正在彷徨无计,忽听到城下金兵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自远而近,如潮水涌至,到后来数万人齐声高呼,惊天动地。晨曦之中,但见一根九旄大纛高高举起,铁骑拥卫下青伞黄盖,一彪人马锵锵驰近,簇拥着一个身罩黄袍须发斑白的高大老者,正是大汗努尔哈赤临阵督战。大金官兵见大汗亲至,士气大振,数百架云梯纷纷竖立,金兵如蚂蚁般爬向城头,城上守军奋力抵抗,滚木擂石雨点般砸落,金兵惨叫着摔到城下,却前仆后继,没有一丝怯意。但见金兵的尸体在城下渐渐堆高,后续队伍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尸体攻城。
城头的军民瞧着这等声势,不觉骇然失色。谢尚政心中大怯,奔到袁崇焕的身前,低声道:“大人,眼见宁远是守不住啦,咱们快出城南退罢!”
袁崇焕大怒,喊着他的表字道:“允仁!枉你还是个武举出身,竟这般没胆色!众人都在奋勇杀敌,你却说出这等言语?想要动摇军心么!大丈夫以身许国,怎能如此畏首畏尾?宁远在,咱们人在;宁远亡,咱们人亡!”谢尚政满面羞愧,奔回城边御敌。
努尔哈赤见攻了一夜,宁远城巍然屹立,丝毫不动,命人将黄龙幕帐向前移动,将大纛旗高高树起,身旁两百多面大皮鼓打得咚咚声响,震耳欲聋。但见城下满是金兵的死尸、兵刃,兀自有不少的金兵或死或伤,一个个血染铁甲,从阵前退下来。饶是他身经百战,此刻见了这一番厮杀,也不由得暗暗心惊:“与明军征战多年,往常的明军将士个个懦弱无用,怎么宁远的明军却如此英勇,丝毫不弱于我们满洲精兵呢!”心里半惊半恼,暗忖:“这小小的宁远城,若是攻不下来,怎么去打山海关……”命传令官晓谕八旗将士加紧攻城。
那传令官驰马大呼:“众官兵听着:大汗有旨,哪个最先攻登城墙,便封他为宁远城的城主,招他为额附。”金兵听了,想着荣华富贵和娇嫩的格格,大声欢呼,那些枭将悍卒个个不顾性命地扑将上来,旦夕之间就要攻上城头。
袁崇焕见情势危急,却听不到红衣大炮的声响,持剑奔到红衣大炮前,大喊道:“彭簪古,彭簪古!”连叫数声,无人应答。
背后跑过一人,喘着粗气道:“大人,火器把总彭簪古受了重伤,已给抬下城去了。”
“唐通判,其他放炮的人呢!”
“都给金兵一阵箭雨射死了。”
“你来放炮!”
“大人,卑职只是看别人放炮,可从未摸过呀!”
“对着城下放就是了。”
唐通判不敢违命,装了火药炮弹,问道:“大人,朝哪里放?”
袁崇焕往远处一指道:“你可看清了那边的黄龙幕帐?必是那老贼努尔哈赤,就朝他那里发炮。”
这红衣大炮长一丈,重有三五千斤,口径三寸,中容火药数升,杂用碎铁碎铅,外加三四斤的精铁大弹,火发弹飞,横掠而前,攻无不摧,可有二三十里的射程,是用重金购自澳门的葡萄牙商人,宁远城上布置了十一门。火炮建在平台上,炮身上有小轮、照轮,所攻打或近或远,据此刻定里数,按照一定规式,低昂伸缩炮管。唐通判小心翼翼地调了炮口,装上火药炮弹,点燃火线,大呼道:“大人躲开了!”拉着袁崇焕跑出数百步远,只听一声巨响,有如山崩地裂,炮口喷出一大团火球,远远地飞落到城外,在金兵中炸开,一时之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袁崇焕见离黄龙幕帐尚远,暗叫可惜。此时,督建炮台的孙元化、炮手罗立飞跑回来,装好火药炮弹,将炮口调高。袁崇焕叫道:“我来点火!”将火线点燃。不料那小轮竟给震松脱了,炮口低落下来,唐通判大急,竟挺身将炮管托起,躲在远处的袁崇焕三人大叫着命他躲开,他浑若不闻,死死抵住炮管,面色涨得通红。又是一声巨响,炮弹落在黄龙幕帐不远处,幕帐登时腾起了一团火焰,努尔哈赤顿觉后背给人猛击了一下,火灼一般疼痛,那马也受了惊吓,竟人立而起,他猝不及防,被掀落在地。金国兵将见大汗落马,无不惊惶,四面八方抢了过来。
烟雾稍散,袁崇焕三人冲上炮台,见唐通判早已给大炮震得粉身碎骨,远处的黄龙幕帐已给烧得干干净净,努尔哈赤的大纛正自倒退,大纛附近纷纭扰攘,金兵堰旗息鼓,纷纷后退。“袁大人,打中了!打中了!”孙元化、罗立跳跃欢呼。
袁崇焕大呼号令,乘势开城,率兵杀出。金兵军心大乱,已无斗志,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一路上抛旗投枪,溃不成军,纷纷向北奔逃。袁崇焕追出三十余里,担心中其埋伏,又见金兵渐渐收拾队形,缓缓向北退却,不好迫近,收兵回城。满城的百姓早已拥在城门口,夹队相迎,纷纷赶来拜谢救命之恩,多年来,明军与金兵作战从未有过如此大胜,众人想起这场恶战,激动地放声大哭。
尾声 归天
阿巴亥扶他慢慢坐起身来,努尔哈赤道:“给朕装上一袋烟。”阿巴亥听他想抽烟,以为病情有了转机,忙将烟袋递上,打火点燃。努尔哈赤吸了一小口,却猛烈地咳嗽起来,突然两眼圆睁,张嘴吐出一口鲜血。阿巴亥吓得呆了,赶忙将他揽在怀里,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忽觉他身上一阵冰凉,冷汗直流,气若游丝。
努尔哈赤败回沈阳,躲入了城北的小宫殿里,静养背伤。背上不过给火炮灼伤了一片,并不十分沉重,但心头的火气实在难消,急火攻心,伤口愈合得极是缓慢。辗转床榻,半个多月,才勉强下来行走。四大贝勒一齐赶来探视,努尔哈赤扶病而起,见了众人,问道:“代善,八旗兵马伤亡多少?”
“不过三五千人,阿玛不必放在心上。”
努尔哈赤摇头叹息道:“征战死伤倒也平常,只是朕自二十五岁起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不料今日在这小小的宁远城,遇着这袁蛮子,偏偏吃了一场大亏,实在可恨可恼!”
皇太极劝慰道:“自古胜败兵家常事,一场小小败绩,汗父何必耿耿于怀?等汗父身子康健了,再领兵报仇,踏平宁远城,出这口恶气不迟!”
“话是那么说,朕只是不甘心。”努尔哈赤咳嗽几声,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了一丝红润,“朕征战多年,每次班师,无不是满载金银珠宝、刀枪牛羊而归,可这次却两手空空,真是羞见祖宗……”言下之意,竟是极为愧疚。
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四人面面相觑,不料汗王心病竟如此沉重,正想着如何劝解,颜布禄进来禀报说:“袁崇焕派人送来礼物,要面交汗王。”
“带他进来!”努尔哈赤颇觉意外,忖道:这袁崇焕当真有趣,胜了一场却送来礼物,到底何意?皇太极想到袁崇焕直立宁远城头,轻袍缓带,大有古代儒将之风,本来暗自喝彩,但取胜之后派人送礼物致意,未免有些趾高气扬,小看对手了,心里大觉不屑。
“阿弥陀佛——”随着一声清亮的佛号,殿外进来一个出家的和尚,向着努尔哈赤合掌施礼道:“贫僧李喇嘛拜见汗王。”
努尔哈赤问道:“袁崇焕给朕送来什么礼物?”他见信使竟是哟个方外的僧人,觉得袁崇焕处事实在匪夷所思,大大出人意表。
李喇嘛从贴身处取出一幅画来,恭恭敬敬呈上。努尔哈赤展开一看,见上面工笔画了宁远城楼,楼下一尊红衣大炮,城下一座黄龙幕帐起火燃烧,一匹高头大马人立而起,地上四脚朝天地躺着一人,五彩龙纹的黄袍,乱蓬蓬的头发、胡须,神情极为狼狈,赫然就是自己,画脚下写着两行小字:“老将军横行天下已久,今日竟败于我这后生小子之手,岂非天意?”努尔哈赤捶座大怒,喝道:“你这蛮子,辱朕太甚!”大叫一声,倒在龙椅上。四大贝勒急忙上前扶起,看他背上的伤口鲜血迸流,将外衣浸透,忙将他抬到炕上歇息。努尔哈赤伏在炕上,兀自咬牙切齿道:“朕二十万大军,竟然攻不下一座小小的孤城!可恨可恨!”
代善带头劝解道:“汗父息怒,身子要紧。”
努尔哈赤疲惫又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连躺了两个多月,伤口渐渐愈合,想到自己中了袁崇焕的计策,气得金疮开裂,越发愤恨,病情刚刚好转,就下令四大贝勒加紧整修舟车,试演火器,天凉以后,伺机攻打宁远,必报前仇。
转眼到了七月,正值盛夏,天气出奇炎热,努尔哈赤背伤愈合未久,更是耐不得如此高温,勉强熬了几天,沈阳依然笼蒸火烤一般,实在难以忍受,疮口周围竟又红肿起来,只得命二贝勒阿敏护送着,前往清河汤泉避暑疗养。谁知一路颠簸,饱受暑热之苦,到了清河汤泉不到两天,背上的伤口竟有些化脓。八月初一,二贝勒阿敏杀牛烧纸,祈祷神佑,但丝毫不见效果,病势渐觉危重,下令乘船顺太子河返回沈阳。八月初七,大福晋阿巴亥赶来侍奉。
夜色如水,星光灿烂。太子河上,灯火点点,一艘大木船在河中缓缓行进,木桨划开河水的声音极其轻柔,船头却戒备森严,站立着许多披甲持刀的侍卫,人人面色凝重。船舱中,努尔哈赤面色苍白,气虚体弱地侧卧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大福晋阿巴亥在一旁不停地用凉湿的手巾给他敷着身子,背上的疮口不住地浸出腥臭的脓水,身上灼热滚烫。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努尔哈赤已变得消瘦异常,赤裸的后背透出条条肋骨。他虚弱地嘘了一口气,阿巴亥知道他半边身子已麻木了,忙起来扶他翻个身,见他脸上的痛苦之色减轻了不少,才小心地坐下,轻声问道:“汗王,可是背上的伤疼得厉害?”
“不疼,我只觉得烫,像有人拿火在烤……”
阿巴亥心头顿觉不祥,想必毒气已渐渐散开了,她背转身去,擦了擦泪水。努尔哈赤声音微弱地问道:“到了……什么地方?”
“前面就是叆鸡堡了,离沈阳四十里。”
“阿敏呢?”
阿巴亥急忙将舱外的阿敏喊来,努尔哈赤不悦地看着他,鼻子哼了一声,责问道:“你可给他们几个送信了?他们怎、怎么还不到?是不是朕的话没人听了?”
阿敏跪下道:“汗王放心,奴才派人骑快马赶往沈阳,必不会耽搁!汗王再睡一会儿,大贝勒他们即刻就到了。”
“朕、朕是怕见……不到他们了。”努尔哈赤大口喘着气,说话断断续续,动了动手指,说道:“你去吧!”
阿巴亥看着阿敏出舱,忍不住抽泣起来,哭道:“求汗王撑着点儿,不要胡思乱想,奴婢心里慌得有些六神无主了!”
努尔哈赤强打精神,抓住她的手道:“拉朕起来。”
阿巴亥扶他慢慢坐起身来,努尔哈赤道:“给朕装上一袋烟。”阿巴亥听他想抽烟,以为病情有了转机,忙将烟袋递上,打火点燃。努尔哈赤吸了一小口,却猛烈地咳嗽起来,突然两眼圆睁,张嘴吐出一口鲜血。阿巴亥吓得呆了,赶忙将他揽在怀里,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忽觉他身上一阵冰凉,冷汗直流,气若游丝。她吓得张口要喊阿敏,可连张了几下,竟喊不出声来。“不用喊他!”努尔哈赤声音微弱,可依然有着往日的威严。
二人在床舱中静静地坐着,舱外河水哗哗地奔流声清晰可闻,河面上不时有船只穿梭往来,闪烁的灯火透进舱中,稍纵即逝……良久,努尔哈赤的喘息有些均匀了,他凝视着阿巴亥,悲伤道:“朕纵横关外数年,没想到临死竟这般寂寞,身边没个儿孙守着!朕叫他们来,他们竟不听了。”
阿巴亥听他说得凄惨,眼里又涌出泪来,抚慰道:“他们想必还没接到汗王的旨意。”
“你可知道,朕为什么不再立太子?”
“奴婢不敢乱猜。”阿巴亥听了“太子”二字,登时想起了代善,想到自己一手拉着多尔衮,一手拉着多铎,千辛万苦地回到乌拉老家,在路上多铎发冷发热的,差点儿送了命……她心头一阵酸楚,眼泪大滴滚落。
努尔哈赤吃力地说道:“立褚英、代善二人,朕都错了……”
“那四贝勒呢?汗王心里不是一直属意于他。”
“老八倒是极像朕,他的军功、才干,这些阿哥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只是……唉!都是朕害了他!”
“奴婢越发不明白。”
“朕不该给他请汉人师傅,如今他中毒已深,做什么事都愿意用那些汉人,开口闭口也是汉人的做法,朕担心我们女真的祖制要给他毁坏了。不然,他倒是个合适的太子。”他看着阿巴亥,无奈地说道:“以老八的性子,他时刻想着叩关攻明,要进关做天下的共主。朕却怕我们入关以后,后辈子孙给汉人教坏了,忘了祖宗创业艰难,只知文恬武嬉,祖宗之法就这么轻易地丢了。”
“原来汗王竟思虑得如此深远?”阿巴亥见他脸上渐渐生出一片红光,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了起来,心下欢喜。
努尔哈赤拿起烟袋空吸了一口,惬意地闭眼道:“你仔细听着,选一个能守祖制的新汗,朕才放心。”忽觉一股辣辣的烟草味直冲喉间、鼻孔,他禁不住又咳嗽起来。
阿巴亥取过烟袋,劝阻道:“汗王,先好生歇着,别一下子说这么多的话!”
努尔哈赤摇摇头道:“你不要拦朕,朕这病来势凶猛,怕是熬不过去了。再不说,还要带着这些话进棺材么?”
阿巴亥不敢再拦,只觉他身上又滚烫起来,烤得自己的胸前也是一片汗渍,拿了手巾去擦,却听他说:“阿巴亥,朕想从他们几个小阿哥里……挑、挑选一人,把大金国的汗位传给他……”
她登时停了手,忘了燥热,诧异地几乎叫出声来,颤抖地问道:“哪、哪几个小阿哥?”
“多尔衮、多铎,还有、还有费扬古……”
“可是他们三人都还年幼,又没有多少战功……”
“朕要的是守成之主。”
“四大贝勒岂会答应?”阿巴亥顿生怯意。
努尔哈赤喘息道:“朕命他们赶来,就是要当面拥立新汗!不然,朕死以后,汗位之争免不了会有一场厮杀,势必给四大贝勒夺了去,朕不愿子孙流血,反目成仇……”
“怎么会?他们可都是至亲的兄弟……”阿巴亥想到骨肉相残,吓得瞠目结舌。
努尔哈赤重重地出了口气,捏紧她的手说:“你别怕,朕不会教他们这样的……这会儿……我觉得好些了。只要朕死不了,绝不容他们动刀……”
“汗王,你死不了的,奴婢已求过天神……”阿巴亥柔肠痛断。
“朕这样苦撑着,就是要等他们来……你听,可是有马蹄声?”
阿巴亥侧耳静听,果然岸边蹄声杂沓,由远渐近,惊喜道:“他们来了!”却觉肩头异常沉重,努尔哈赤已歪倒在她的肩上,大睁着两眼,口中已没有一丝气息……
“汗王——”她惊悸得一声恸哭,撕心裂肺……
四贝勒皇太极抢身进舱,默默跪倒,泪如泉涌,“阿玛——”哭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见大福晋阿巴亥怔怔地看着自己,神情有些呆滞,问道:“我飞马赶来,还是迟了一步,阿玛临死前可有遗言?”
“汗王已糊涂多日了。”阿巴亥心头扑扑直跳,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阿玛果真没透露什么?”
“没有。”
皇太极眼里射出两道凌厉的光芒,逼视道:“若非阿玛有话要说,何必急着召我们赶来?”
阿巴亥置之不理,反问道:“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怎么还没到?”
“我的坐骑最是神骏。”
阿巴亥心底一沉,知道必是送信人做了手脚,登时觉得遍体冰冷。皇太极追问道:“阿玛到底说了什么?”
“他们不来,我不能说!”
“好!你若不说,我也猜得出来,你必是想借在阿玛身边之机,假称遗命,将汗位传给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人。我可诬赖了你?”
“你血口喷人,我怎么会敢如此荒唐!”阿巴亥大惊失色。
皇太极冷笑道:“自然是阿玛留了遗命给你,你才敢如此大胆。”
阿巴亥惊恐万分,颤声道:“你、你要怎样?”
皇太极一阵长笑,说道:“我听到的遗命可不是这样。”
“你从哪里听来的遗命?”
“阿玛刚刚对我说的。”
“你、你胡说!你来之时,汗王分明已经死……”
“哼!等众位贝勒大臣到齐了,看是谁胡说?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
阿巴亥大叫道:“你竟敢假冒……”舱外冲进两个侍卫,将她紧紧拖住。
阿巴亥挣扎着大骂道:“该死的奴才,你们要造反么?”
“住嘴!”侍卫大声喝止。
“我的嘴也要你们这些下贱的奴才来管!”阿巴亥气急。
皇太极森然说道:“照理说,我们做晚辈的本不该管,但却不喜欢你四处乱说。你要是管不住自家的舌头,可别怪我心狠手辣!我那三个兄弟小小年纪,就这么无故地死了,岂不可惜!”
“我不会乱说的……求你放过他们。”阿巴亥一下子坐倒,惊惶不已。
“我不放心。你自己选吧!是要儿子还是保命?”
“你就这么狠心?”
“我也没别的法子。”
“容我想想。”
“工夫可不多,早拿主意。”皇太极看着侍卫将阿巴亥押出船舱,跪在努尔哈赤身边……
半顿饭的工夫,代善、莽古尔泰等人赶到,也都哭拜倒地。过了多时,才想到询问汗王有什么遗命。皇太极看看刚刚返身回来的阿巴亥道:“我赶来时,汗父已然到了弥留之际,他见我到了,眼睛发亮,口中嗫嚅着似是要嘱托什么,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抓着我的手不放……”
代善两眼红红地看着阿巴亥道:“这四天,额娘一直跟在汗父身边,汗父此前说过什么话?”
不等阿巴亥回答,皇太极接过话茬道:“方才我已问过额娘了,汗父只说、只说十分喜爱额娘,离不开额娘,要她陪着去。”他两眼直视着阿巴亥道:“额娘,我说得可对?”
代善本有些怀疑,但想到那夜书房的风流,还以为汗父对他与大福晋之事依然怀恨,登时不敢再追问下去。阿巴亥看着皇太极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咬牙道:“不错!黄泉路上,汗王还要小福晋德因泽、我的贴身侍女代因扎一起陪他。”
皇太极知道她对这二人恨之入骨,必欲乘机杀之而后快,点头道:“汗父的遗命谁敢不从,我第一个放不过他!”
“好!有四贝勒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自十二岁来到汗王身边,二十六年来,锦衣玉食,享尽了荣华富贵,也不忍心离开汗王,情愿相伴地下。只是我的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年纪尚幼,还要请四大贝勒多多看顾他们,我也好安心地侍奉汗王。”阿巴亥泪如雨下。
皇太极答应道:“我们必不负额娘所托。”
“四贝勒,你可要记住今夜的誓言!上天不可欺呀!”阿巴亥泪眼婆娑地盯着皇太极,良久,才转身朝努尔哈赤拜了几拜,整整鬓发,走出船舱。
远处依然不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也许她的三个儿子正在飞马赶来,可她知道等不到了,也不敢等他们来。阿巴亥闭目流泪,两个侍卫将牛皮绳索套入粉嫩的脖颈,慢慢收紧……
天命十一年,皇太极继承了金国汗王之位。不久,就在沈阳城东二十里的浑河北岸,依着“川萦山拱、佳气郁葱”的天柱山,选定万年吉壤宝地,安葬了努尔哈赤,孟古、阿巴亥等人与他一起合葬,这就是大清关外三陵中的东陵——福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