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文奇明出生,自小就显露出非同寻常的读书天赋。
抓周时,他牢牢抓住笔墨纸砚不放,令祁老太爷喜笑颜开。
等到四岁开蒙,文奇明不似一般幼童,在书桌前坐不住,只想着玩耍,而是成天吟诵先生教的文章诗篇,朝也读晚也读,祁大娘子见状不由得跟丈夫嘀咕:“文明不会是着魔了吧?怎么整天就听见他‘之乎者也’的?”
祁五陵倒高兴,自己家中男子多半都读过一点书,只是没有那个本事,至今家里连一个秀才都没有,现在儿子既然喜欢读书,那再好不过了,指不定将来就靠儿子光宗耀祖了,故而对儿子的痴迷读书的举止也并不制止。
祁老太爷祁寅去世的时候,文奇明也才八岁,陪在父亲祁五陵旁边应酬前来吊唁的客人,有板有眼的样子让众人交口称赞:“这哪像一个八岁的孩子!”
头七的那天晚上,祁大娘子见丈夫儿子辛苦,就吩咐厨房多做了几个菜,其中有两个荤菜,菜才端上来文奇明就发火了:“爷爷才去世,尸骨未寒,爹娘你们不但不节制口腹之欲,以示孝子之悲伤,倒还大鱼大肉,这叫外人知道了像什么话?”
祁五陵夫妇目瞪口呆:“这是一个孩子说出来的话吗?”两人擦擦冷汗,在儿子的监视下,喝了两碗清粥便去灵前守夜,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再吃东西。
而文奇明,完全秉持贤孙模样,蓬头粗服,每天只是早上喝一碗清粥,就守在爷爷灵前,直到爷爷下葬后,他还要学习先人大贤,要去爷爷坟前筑草屋为爷爷守墓三年。
祁大娘子苦苦哀求,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能放心让他一个人凄风冷雨地在荒郊野外待上三年?
祁五陵见儿子症状,不像是读书成器,倒像是走火入魔,于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文明哪,你有这个孝心,我和你娘也不好阻拦你。只是……你爷爷临终前对我说过,希望你能专心读书,将来尽快取得功名,到他坟前说与他听,他在九泉之下也就含笑瞑目了。你若去他坟前守上三年,那一天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你自己想想吧,我和你娘也不为难你。”使出这欲擒故纵之计,祁五陵偷眼看儿子的表情。
到底是孩子,文奇明听到是爷爷的“遗言”,这才放弃了守墓的念头,改为在家中为爷爷守孝,三年之内,硬是没有吃过肉、穿过丝绸、听过戏,并时时监控家人,看大家是否跟他一样,害得全家上下只好陪着他一起吃素穿粗布念经。
三年一过,祁家上下,除了文奇明以外,几乎都大病一场,那是因为终于可以开荤了,大家都吃太多肉,一时间消化不良。
所以,文奇明的“正常”就在于他的刻苦自制,就因为这样,平陵来到祁家之后与他的交集最少,两人间更没有发生过什么趣事。
平陵到文奇明面前听用的头一天,他才到屋外,就听见大官人祁五陵的声音:“文明哪,我想起了一句诗,是个绝妙的上联啊,我来问问你,看你对不对得出?”
半晌没有听见回音,平陵只道屋内父子两人正在酝酿诗句,于是便走了进去。
进到书房,平陵楞了一下,书房里,祁大官人正一脸渴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而桌前,大少爷文奇明自顾自捧着一本书在读,根本不理自己的父亲。
见平陵走了进来,祁大官人尴尬地笑笑,正欲离去,突地回过头来:“平陵哪,我这里有一个上联,看你对不对得出下联?你知道什么是对联吧?”
见平陵点头,祁大官人便得意地吟哦道:“晓来谁染枫林醉”,看看平陵又接着说:“就是在庄子上救了你的那天早上,我正看着远方山头上的那抹秋叶红,刚刚想起这句诗,突然就听说救来一个人,我那下联啊,本来已经在喉咙口了,结果因为忙着去看你了,过后竟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平陵略一思索,便脱口而出:“暮至客愁寒烟翠”,祁大官人吃了一惊,上下直打量平陵,在父亲面前装聋作哑的文奇明闻声也回过头来讶异地看着平陵。
祁大官人便问平陵:“你以前读过书吗?”平陵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记不得了。”
文奇明在旁边就把手里的书递了过来:“你念一段我听听。”
平陵接过书来,翻开几页,张口就读了起来,那是《礼记》中的一段:“……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
平陵字字句句,感情丰沛,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关爱。
祁家父子惊讶地望着平陵。
祁大官人就自言自语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文奇明则盯着平陵,想看出他念这一段的意思是否是指责自己刚才对父亲的态度,然而他只看见平陵认真读书的样子。
平陵一字一句念着书,字里行间那种熟稔的感觉让他停不住口一直念了下去,直到他觉得周围太过安静而抬起头来,看见祁家父子两人惊异的面孔。
平陵下来就思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来,本来他获救后留在祁家,做下人也从未觉得有别扭的地方,跑腿也好,做家事也好,好像自己都习惯做类似这样的事,因此还猜测自己是不是就是出身于小户人家,干些诸如此类在大户人家做工的事。
今天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识字,还在祁大官人父子俩面前朗朗地读着书,难道自己以前可能是一个读书人?
平陵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的老茧证明着自己是常做力气活的人,可是细想起来,自己还真是没有发现自己身上存在的一些疑点。
冬天祁大官人叫自己脱衣与梅花比美的时候,自己就去他的书房里搬出了工笔花卉的画册,而那时,自己就根本没有觉察到,之所以能够在祁大官人的案牍中迅速找到画册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识字,并且记得自己原先曾在那个位置看到过这套书。
而且,不管是到祁大官人的书房里,还是到祁大少爷的书房里,自己都有一种很自在的感觉,好像对那种环境自己非常熟悉,呆在其中,自己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平陵呆呆站着,对未知的自己感到迷惑而新奇。
“是,谢谢大官人。”
“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出来不怕你见笑,我这三个儿子,老大太过刻板,老三又太过轻浮,老四呢,虽然现在还小,也看得出将来没有什么大的出息。”
“本来我的希望是寄托在老大文明的身上,指望他读书进学,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现在看他的脾气,也只是一个书呆子而已,将来即使参加科举试成功放了官,也只会是一个倔强的官儿,早迟要得罪人的。”
“就拿他的婚事来说吧。本来早就定好了人家,年纪也差不多了——他怕还大你好几岁吧——可他就犟着说自己功名未成,誓不成家,加上上次去参加省试就没能考中,所以更加变本加厉,整天钻在书房里苦读,不但耽误了他未婚妻的年纪,在家中的事务上也一点忙也帮不了我。”
“现在我岁数也渐渐大了,湛管家比我小几岁,倒也还能帮我几年,但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很久以前我就开始想,不能让祁家就败在我的手上,将来这家是要交给文明管的,还是得为文明找一个像湛管家那样的帮手,辅助着他,也才能把这个家维持下去。”
“其实我从几年前就开始寻找合适的人了,可是总也物色不到。可能老天同情我,把你送到了我祁家。平陵哪,我想请你留在我祁家,将来接替湛管事的位置,做文明的左膀右臂,这样,将来我也才能放心离去。”
听了祁五陵的话,平陵愣住了,自己的运气真好,不但被救了,还被委以重任,将来要接任祁家的管家之职,祁大官人还真是一个善于发现和利用人才的人,只是……
祁五陵看见平陵没有表现出如自己意料中的反应,便有一点焦急:“平陵哪,我看你做事踏踏实实,既不花哨,也不敷衍,待人接物的态度也很得体,家中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也还都喜欢你,这就很难得了,尤其是你在我家才呆了一年,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容易,所以我才看好你。”
“……”
“怎么?你还是不愿意?”
“这个……”
“莫非你还有别的打算?”
平陵正色低头回道:“是这样的,大官人。我来祁家已经一年了,这得要感谢大官人你的救命之恩,我虽然失去了记忆,可蒙府上上下老少关照,让我衣食无忧,我实在是非常感激。”
“可是我现在年纪也并不大,还是希望能找回自己的记忆,找回自己原来的生活,看看家里还有什么人,或者还有谁在等着我……”接着平陵便把祁大娘子为自己做媒的事说了一遍。
“不管家里有谁在等我,我总得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抑或家中还有老人要我赡养……”平陵说着说着,眼泪莫名地盈满了眼眶,脑海里模模糊糊又出现了一个中年妇人的身影,他急忙集中精力想搜寻更多的线索,然而却无能为力,那身影一闪而逝,快得他根本捉摸不住。
祁五陵看见平陵的神情,也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