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平陵终于完全清醒了。
他被抬回了永平县城里的祁家大院。
湛应全有口难言的是,祁家确实大不如前了,原来他没替祁大官人祁五陵管家的时候对祁家的财富也曾有过这样那样的猜测,等到他当上祁家的管家时,他才明白,那些传言都是传言。
祁家先祖是曾救过皇帝的命不假,但赏赐就没那么多了,当时皇帝赏了一块地给祁家先祖。
那块地是塞北的牧场,早先凭着牧场里牛、羊、牧草的丰厚收入,祁家过得相当富足。但是,自从祁大官人的祖父那辈起就不行了,北方的蛮族入侵,占了那块牧场后,祁家最大的收入来源断了,只能靠着几家店铺田庄的收入过日子。
唯一能让湛管家稍感安慰的是,祁大官人家,从祖父祁天山,到父亲祁寅,到祁五陵本人,都是待人宽厚,治家有方的好主子。
这也是湛应全能在祁家敢跟主子大小声的原因,他们懂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而且他们看人的本事实在是强,挑选使用的下人们无不忠心耿耿,护主护家。
原来湛应全有时心里就暗想,是不是那祁五陵表面上对自己无比信任,实际上对自己防着一手呢,直到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湛应全记得很清楚。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
祁五陵去了一趟崇宁府回来,染上了时疫,一病不起,几乎全家人都以为他不久于人世了,连县里有名的大夫来看了都摇头离去。
那天下午,祁五陵把湛应全叫到身边,又叫人唤来了祁大娘子和祁大少爷两人,祁五陵就这样跟三人交待后事,家产有多少,将来如何分配,最后叫湛应全附耳过来,把自己放置财物房契等的秘密位置告诉了他。
湛应全大吃一惊,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这等秘密我一个下人怎么能知道,大官人还是告诉大娘子和大少爷吧。”
祁五陵笑了一下:“他们两个不管世事,怎么知道处理这些东西,拿到手里,不三天两天就败光才怪,交给你,我放心,你可以安顿好我这一家老小。等我一死,你就负责安排我的后事和家小吧。”
而祁大娘子和大少爷,竟然对祁大官人的安排没有异议,当下湛应全便流泪叩头接受了祁五陵的重托。
谁知祁五陵病情虽然迁延日久,但最后竟然活了下来,当时病榻前的托付,自然不作数了。
湛应全有一日路过祁五陵的书房时,想起了那时他病榻前对自己的耳语,四顾无人,便去开了他所说的秘密位置,想着既然他身体痊愈,恐怕早就把财物换了地点放置了吧。
不料暗格才一打开,那些东西就晃花了湛应全的眼睛,湛应全做贼心虚般地忙关上了暗格,逃离了书房。
一连几天,湛应全都不敢看祁五陵的眼睛,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跟主子讲:“大官人,既然你身体已经好了,你那天跟我说的放东西的地方……你就换个别的地方放吧,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要不我心里老担心着。”
祁五陵看看湛应全,笑笑:“岁数大了,东西换了地方容易忘,就放那儿吧,你记得最好哇,万一哪一天我又有什么意外,总得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吧。你别忘了啊!”
湛应全自此对祁五陵死心塌地,再无二心。
所以这几年来,湛应全兢兢业业,帮祁大官人主持着这祁家大小事务,设法生财,开源节流,使这一家老小生活无虞,他怎么能辜负这么一个知人善任的主子呢?
平陵醒来之后,约莫从水生那里听说到了祁家的一点情况。
祁五陵只有一妻一妾,共生育了三男二女五个子女,女儿分别行二行五。
之所以自己遇救时他们会在庄子里,是因为祁大官人诗意大发,带领全家到名下的祁家庄上去住,消黄赏秋。
本来头几天就要离开的,结果雨一直下个不停,道路泥泞不堪,因此耽误下来,若非这样,那平陵被姚老实救了以后也只能呆在庄子里了。
姚老实是祁家庄看守园子的人,长期住在庄子上。
平陵他醒来之后,就觉得非常奇怪,自己一点也想不起自己以前的事情,除了喃喃念出的自己的名字以外,其他任何事都没有记忆。
湛应全也很奇怪,怎么会有人被水淹到了会把记忆淹没了,是不是那小子在装样呀,想赖在祁家骗吃骗喝。
可是据他本人的仔细观察,和吩咐水生的暗中监察,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好像那人的失忆是真的。
于是禀告了祁大官人,大官人便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了一通大家听不懂的言辞以后,总结说平陵的失忆是真的,自己原先也看过这种病例,大概是病人头部受了什么撞击所致。至于能不能恢复,那就看病人的运气了。
湛应全心想,要是他一辈子都想不起来的话,难道就一辈子住在祁家不成?
于是在平陵身体恢复之后,湛应全便偷偷跟祁五陵商量:“大官人,这平陵的伤情也好了,不如给他一点银子把他打发走了吧。”
祁五陵正捻着他鼠须笔尖上的毫毛,听见湛应全的话,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他:“唔,家里连多一个人的米都没有了吗?”
湛应全一口气上不来:“大官人,那平陵与祁家无亲无故,我们救了他就算是天大的恩情了,难道要白养他一辈子?”
“是这样啊……那就叫他去大少爷面前听用。”
湛应全双手发抖:“大官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就是嫌他白吃饭吗?那就先别去大少爷那里,先让他做做家中的杂事吧,年纪轻轻,身强体壮,是个好劳力。”
湛应全本想打发走平陵的念头就生生这样被祁大官人掐灭了。
从此,平陵就成为祁家的一个下人。
平陵已经习惯了祁家的行事风格,故而只是走到书房中去,在众人或兴奋或疑惑的等待目光里,搬出了祁五陵的一套工笔花卉画册,翻到有石榴那页,默默放在了腊梅的旁边,然后在众人的狂笑声中回房自去取暖,留下祁五陵讪讪而笑,也不生气。
祁五陵的小妾叫做流香,一天平陵从她房前过,流香正抱着自己生的五小姐走出房来。
看见了平陵,流香便叫道:“平陵,来帮我抱着小姐,我突然想起来有要紧事要跟姐姐去说,抱着她走得太慢了。”
平陵知道她说的姐姐是祁大娘子,于是不敢怠慢,赶快伸手接过了五小姐。
小娘子流香自己叫了丫鬟先走了。
五小姐两岁不到,刚好可以依依呀呀跟人说话,平陵抱着她,逗逗说说,也不寂寞。
然而,从中午抱到傍晚,五小姐都睡醒了两觉了还不见小娘子流香回来,眼看天色黄昏,孩子腹饥啼哭,平陵只好抱着孩子去找她的奶娘。
五小姐的奶娘白天刚好有事回家,刚刚才回到祁府,见孩子已经饿得哭了,忙去厨房给孩子弄吃的。
平陵只好抱着孩子站在奶娘旁边,哄着摇着,这时,小娘子流香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看见孩子,这才一拍胸脯:“哎呀,吓死我了,我还说小姐到哪里去了?”
原来小娘子流香去跟祁大娘子讲话,说着说着就忘了孩子还叫平陵抱着呢。
她还在祁大娘子屋里吃了晚饭,回到自己房中,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想想不见孩子,又记不起交给谁了,这才忙着来找奶娘。
平陵和奶娘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祁大娘子说话做事有板有眼,唯夫君的话是从,但她也有一点怪癖,那就是任何东西都只用自己惯用的。
她曾经为了找自己常带的一个戒指弄得全家不得安宁,最后终于想起来是那天回娘家时,姐妹几个闲聊,眼红她手上的戒指,叫她脱下来试戴,结果就忘在娘家了。
祁大娘子不好意思地对着大家笑,大家全都没了脾气。
祁二小姐豆蔻年华,已经说下了人家,本应忙着准备自己的嫁妆,学习将来为妻的功课,却整天只好扮个男装,跟着三少爷到处跑,一点大家闺秀、待嫁姑娘的自觉也没有。
她隐约听说了平陵身上的花绣漂亮,可平陵穿衣一向严紧,连手腕都看不到一点,更别提露出身上的肉了。
于是,某一天,当平陵正在洗澡时,祁二小姐闯进了平陵的房间。
一般下人洗澡,不过是拎几桶水,拿个大盆,关了房门在房里擦擦洗洗。
平陵还没来得及想她怎么打开房门的,就看见祁二小姐一脸好奇地走了过来。
平陵吓了一跳,忙抓起旁边的衣裳遮挡,可是哪里挡得住全身啊,只能护住重点,蹲坐在盆里。
祁二小姐绕着平陵转了几圈,一脸艳羡地说:“哎呀,果然漂亮啊。平陵,你在哪里纹的,我也要去纹。”
平陵浑身****的羞怯及被闯入的愤怒变成了瞠目结舌:“这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吗?这是姑娘家该说的话吗?”
祁二小姐绕着平陵点点评评,半天才走,平陵看着半开的房门,摇头叹息:“要是刚才有人进来看见那场景,那自己的清白、二小姐的清白,还真是说不清楚。”
祁三少爷不爱读书,整天变着法子以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为乐,倒还像个纨绔子弟,见平陵对他的招数见招拆招,也就没了兴趣,重新以整治自己的四弟为乐。
祁四少爷小小年纪,也不爱读书,却是以赚钱为乐。说到这个,他也还振振有词:“大哥是个书呆子,三哥只会玩闹,将来这个家恐怕要靠我来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