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虹不敢等着小文做好汤圆送来,只去厨房帮着小文做事。
当她和小文两人端了汤圆,绕过角门走进孟师傅住的小院里时,就看见一个男子站在孟师傅房门口,低声说着:“这么长的时间了,你还是不原谅我吗?”
屋里一点动静也无。
听见黄虹她们的脚步声,那男子回过身来,跟他们打了个照面。
黄虹看个正着,那男子身形高大,体态壮硕,一张国字脸,唇上一抹黑须,看见黄虹正看着他,不由露齿一笑。
小文乖巧,在旁边叫了声:“傅先生!”
那傅先生见两个姑娘来了,也就没有再纠缠,冲屋里说了一声:“你不让我进去我就走了啊。”
走过黄虹身边时,那傅先生上下打量黄虹,停了一停就问小文:“这位姑娘是?”
小文忙答:“这是黄虹,这些天正跟着孟师傅学唱曲。傅先生,你吃碗汤圆再走?”
那傅先生摇摇头,向孟师傅房间瞟了一眼,就走了。
黄虹低了头,身子让了让,让傅先生走了出去。
那傅先生的眼光倒也不似别的男人那样令人讨厌,她这样想。
小文见傅先生走了,孟师傅屋里又没动静,就冲黄虹努努嘴,两人进了小文的房里。
小文关了门,转头冲黄虹笑了起来。
看见小文那秘密的笑,黄虹此刻发挥她以往做下人的本领,一言不发,但等小文自己讲。
举凡有人的地方,要想知道什么小道消息,有时根本不需要自己开口,这世上多的是保守不了秘密的嘴巴。
小文靠近黄虹,低声说:“这个傅先生好像是孟师傅的老相好。”
黄虹还没吃汤圆,此时却像被汤圆噎住了:“看上去冰清玉洁的孟师傅会有老相好?”
小文见黄虹一脸震惊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自从我跟着孟师傅起,就常见这个傅先生在她屋里出入。只是好像孟师傅不太搭理他,所以他常吃闭门羹。”
“我听说,本来孟师傅才到咱们飘香阁时对傅先生挺好的,只是过了不久突然知道了前几年傅先生不知中了这里的红牌姑娘爱楼的什么迷药,竟然出了大价钱帮她赎身的事,结果孟师傅恼了,就变成现在这种冷冷淡淡的样子了。我是那以后来侍候孟师傅的,也不知道具体情形到底是怎样。看样子傅先生对孟师傅倒是一往情深的。”
小文露出无限可惜的样子来,又说:“噢,那个爱楼姑娘你可能听说过。后来她出去后开了个首饰铺子,叫做什么‘水云间’的。”
黄虹一下子愣住了,原来帮水舞娘赎身的,就是这个傅先生。
只是黄虹想不明白,一个喜欢孟师傅这种类型女人的人,怎么又会对水舞娘那种类型的女人感兴趣。
还没等她问小文,门外就传来孟师傅的声音:“小文,小文,你死哪儿去了!”
小文吐吐舌头,赶快端起快冷了的汤圆去给孟师傅。
这第二个月的钱黄虹就没敢再怎么用,除了买些过年必须的吃食外,其余全叫给娘收着。
黄土土上次被娘的举动吓坏了,现在平时只跟史家娘子在一处,倒还看住了史家娘子。
新年过去了。
过去一年里的变化那么多,新的一年又会遇到些什么人、什么事?
黄虹也顾不上再细管家人了,因为她已经正式出师,开始接顾妈妈安排的各种应酬了。
顾妈妈满意地看着黄虹,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调教,这个姑娘如同刚出水的荷花一般,开始绽放光彩。
阁子里唱曲的姑娘们,都是自幼卖身进来的,所以名字都是顾芸官起的,黄虹倒不好跟这些姑娘一样。
顾妈妈一拍手:“听说咱们这一行以前不是有位红得不得了的姑娘叫做‘师师’么,我们黄虹姑娘哪里也不会比她差,我们也叫‘师师’,比比看,谁更出色?”
所以,黄虹的花名,就叫“师师”。
因为才初出头,顾妈妈只安排她在阁子里应场。
坐在各位姑娘们中间,客人不特地点哪支曲子哪个人,那姑娘们便轮流唱;如果客人单点了,那就被点的那个姑娘唱。
遇上客人少的时候,顾妈妈说要锻炼黄虹,便叫含玉含烟含荃等姑娘带她到酒楼里去唱。
冬天冷的很,黄虹常常两手冻得发青,拨起琵琶的弦来自己听上去都觉得不成调。
她只顾勤快地学着、出着场子,哪里还管冷不冷,最坏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手头上有了几文钱,比以往好得多了。
春天来了,黄虹开始早出晚归了。
拿到自己头一次分得的份钱,黄虹除了还给顾妈妈自己前两个月预支的一部分钱以外,还拿出一部分来分别给窦娘子和范娘子,感谢她们这些日子来对黄家娘子的照顾。
两个妇人都推辞不收,被黄虹硬给塞到怀里,说:“这钱从今以后我月月都会拿给你们,因为打从现在起,我可能更加没有时间照顾我娘他们三个了,还是只有麻烦你们来帮忙。以前我是没有能力报答你们的恩情,现在,最起码我能用钱来报答你们,它们是我的心意,你们都收下吧。”
两个妇人互相望望,想起了坊间流传的黄虹已经自愿卖身为娼的传言,都默然无语,收起了手中的钱。
这传言正是从水舞娘口里传出来的。
水舞娘自从那天黄虹深夜上门来答应了愿去飘香阁的事后,心情舒畅无比,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顾妈妈报告了这个好消息,顾妈妈只道水舞娘说服工作劳苦功高,偷偷塞了个红包给她。
水舞娘看着黄虹在街上来来去去的模样,还是那么清秀干净,心里不由失笑:“看你这样还能多久?”
明明知道黄虹只是去唱曲,但水舞娘还是把黄虹说成是甘愿堕落的不贞女子,把事实真相扭曲后,在来买首饰的妇人姑娘们中传播出去。
黄虹很快就感到了周围人们的不齿的目光,她心里早有准备,在去找水舞娘的那个晚上她就什么都豁出去了。
那些先前挑大拇指说黄虹是西坊女子的榜样的人们,开始在她身后吐唾沫,家中有闺女媳妇的人家更是断绝了和黄家的往来,就连要好的女伴小米也只敢偷偷跟她讲话,怕被别人看见。
小米就跟黄虹说:“黄虹,要是那时你答应嫁给我家小叔就好了,我们俩现在就是妯娌了,彼此相互又有照应,你看现在你这个样子……”
黄虹只是惨淡地冲小米笑笑:“刘家小的事就别提了。小米,你说我做什么能养活他们三个?我现在这样,总算挣得到钱还能拿一部分出来给窦娘子范娘子当做照应他们的工钱,总不能我天天出去干活,心里还牵挂着家里,又怕我婆婆和弟弟出事,又欠窦娘子她们的情,别人也没义务帮咱一辈子。”
小米听了,也只能低头抱紧自己的孩子,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黄虹已经走远了。
飘香阁最近红火得很,抢了不少同行的生意。
听说阁子里出了位新歌妓师师,歌声清越,低吟浅唱时又别具风味,加之相貌美若天仙,所以城中喜好往这风月场所走动的男子们一时间趋之若鹜。
现在来飘香阁的客人们都爱单点师师姑娘唱曲,本来极好听那快活曲调的客人们性子也变了,对师师姑娘唱的哀婉幽怨的曲子听得入迷,有人就击节赞叹说:“这曲子也只配师师姑娘唱,换做旁的什么人来唱了,也就污了这首曲子了。”
黄虹虽然不懂这些曲子的意思,但孟师傅教她时就说她非常适合唱这柳三变的曲,她自己唱的时候也常常觉得能够感受到曲中的离情别恨。
有时她唱着唱着,就感到自己正站在码头,目送载着史平陵的船离开,眼中那一汪眼泪流了下来,客人们只道她唱得投入,把巴掌拍得山响。
虽然顾芸官教了她如何应对客人,应该如何巧笑倩兮令客人满意,但有时她还是情不自禁流露出一副厌倦神态,那又美又有点不屑一顾的神气,倒让看惯了笑颜迎客的客人们感到新鲜,于是师师姑娘更出名了。
看着银子“哗啦啦”流进了口袋,顾妈妈脸上笑出了一朵花。
黄虹的份钱更多了些,但她回家的日子更少了,有时应酬客人应酬得太晚,她只能在阁子里留宿了。
时间长了,黄虹也就慢慢知道了,她住宿的那个小院叫做兰香院,是歌妓们专门居住的,除了自己以外,院子里住的全是自幼卖身给飘香阁的姑娘。
另外阁子里还另有不同的院子,是那些出卖皮肉的姑娘们住的。
黄虹也才知道,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原来是含情住的,而住在右手边那间的是含玉,她一向跟含情情同姐妹,待含情被下放去洗衣后,她对接替含情的黄虹便充满了敌意。
自从黄虹住进这兰香院,她就遇上了许多不愉快的事:门口被泼了水,害得一步跨出门的她险些摔了一跤;窗户纸被捅了无数窟窿,蚊虫“嗡嗡嗡”地往屋里飞,她一夜没睡好;刚添的几只闹蛾雪柳【发饰】被剪成几段;铜镜的表面也被划花了……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黄虹隐忍着,都是沦落人,大家何必给对方难看呢?
她也曾私下问了含烟含荃含珠等人,那几个姑娘要不就笑笑,要不就轻蔑地看着她,黄虹恍然大悟,原来这里跟外面也一样啊。
在这里,她也是一个异类,跟别的姑娘不一样,她所希望的理解、尊重同样在这里也是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