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虹没空再多去纠缠,一面又忙照顾弟弟,一面又要安抚娘,一面还要上工,毕竟没有钱是不行的。
之前她想了又想、捏了又捏的娘给的银手镯、爹给买的耳环、史平陵买的髻饰早就卖给了水舞娘,换成了银钱给弟弟治伤,家中稍微能换点钱的东西早已变卖一空,黄家真的一贫如洗了。
黄虹把弟弟搬到娘的房里,跟娘睡在一起,便于照顾,自己则打了个地铺。
黄家娘子见儿子摔成这个样子,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暗暗哭泣,又拿着自己的腿捶打,怪自己帮不了儿女的忙、替不了儿女的苦痛。
马舜征被黄虹请上门来给黄土土治伤,看见黄家娘子躺在患者旁边,还吃了一惊,因为去年接诊她时对她的印象相当深刻,听了她的讲述,不由为这个家庭的遭遇深感同情,还稍微减了一点诊金。
他看看黄家娘子的腰腿,一个长期卧床的病人被侍候得那么好,一点褥疮也没长,腿上的肌肉也没有萎缩太多,心里不由得佩服黄虹,这个姑娘真难得!
史家娘子在黄家发生骤变的时候,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坐等黄虹侍候了,她自己不好意思,黄虹也没太多的时间。
史家娘现在天天做饭,最能感受到黄家的贫困,米缸里的米永远只有缸底浅浅一层,兔子早已卖去,只留下几只鸡不能再卖了,只为了留下下蛋好给家人补充点营养。
史家娘子一边舀米煮饭,一边叹气,自己也没什么能力帮儿媳,要是自己还有点积蓄就好了。她在心里埋怨儿子,怎么把所有积蓄都带走了呢?
史家娘子一边想着,就一边搅动着锅里的水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就坐在灶边的小凳上,盘算起来。
黄虹刚听窦娘子寻了个土方子来,就跟娘说了一声,匆匆出去找需要的草药去了,也没发现婆婆的异样。
吃过了午饭,黄虹忙去飘香阁干活,史家娘子把花白的头发梳梳整齐,换了身平整点的衣服,跟黄家娘子讲了一声要出门,就自己一个人出去了。
黄虹两步跑到门口,看见小米的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到黄虹,小米的娘说:“黄虹啊,你快去看看吧,你婆婆出事了。”
黄虹忙问:“我婆婆她在哪里?”小米的娘说:“她人已经在前面街上了,你赶快去。”
黄虹跑了出去,黄家娘子动弹不得,心里焦急,忙问小米的娘:“小米她娘,你先别忙着走,把你见到的事情跟我说说。”
小米她娘把消息传到了,这下子也才喘口气说:“唉,黄家娘子,你家黄虹又要受罪了!”
史家娘子打整利落,出门往街上行来。
走不多远,就遇见了小米的娘,两人打了招呼,站着讲话,小米的娘就说:“史娘子,好久不见你出来,今天你是要去哪里呀?”
史家娘子含糊地说:“要往兰桂坊走一趟。”
小米的娘说:“正好啊,我在兰桂坊的瑞福祥金银店里给外孙定做了一个银项圈,正好要过去取。”于是两人便一同前行。
在兰桂坊的牌楼前两人分了手,小米的娘便去瑞福祥金银店取首饰,等她取了项圈回转的时候,看见前面一户人家门口簇拥起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她就凑了上去。
一看那场面,小米的娘愣住了。
史家娘子被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推搡着,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半边裙子立刻粘上了灰。
她面前有一驾华贵的马车,马车上此刻慢慢下来了两个人,先一个是身着褐色遍地洒金襕衫的中年男子,腆着个大肚子,回身伸手去搀一个身着粉红牡丹长襦绣裙的俏丽妇人。
那男子瞥了一眼跌翻在地的史家娘子,一脸厌恶地说:“哪里来的叫花子?”
地上的史家娘子本来正满怀希望地看着那个男子,一听见这句话,脸色发白,嘴唇慢慢颤抖起来:“云中书!”
那男子听见史家娘子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诧异地仔细看了一眼史家娘子,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来:“原来是你。你们这是干什么?还不赶快把她扶起来!”
旁边把史家娘子推翻的家丁们看着主子的脸色,并不是真是生气的样子,也就脚尖往前虚挪几步,只有一人做出伸手去扶史家娘子的架势,史家娘子哪里会要把自己推翻的人来扶自己,她推开伸来的手,自己爬了起来,掸着身上的灰尘。
云中书见史家娘子自己爬起来,也就扶着自己的老婆,往屋里走去。
史家娘子一抬头,看见自己的兄弟已经要走了,一下子急得叫起来:“云中书,你等等。”
云中书回头道:“你有什么事同我家下人说,我现在家中有急事要先回去。”
史家娘子听了自家兄弟敷衍的话,不禁大怒:“云中书,你还是人吗?你只有我这么一个亲姐姐你都不敢认?是嫌我穷丢你的脸吗?”
云中书本已接着迈步要走,听见这句话,立即回过头来,脸色黑得像锅底:“你这是什么话!”
史家娘子悲从中来:“云中书,我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也不会来找你。你可知道,你姐夫至今没有下落,平陵去年也不幸去世了,这一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都没来找过你。现在,万不得已,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才老着脸皮寻过来,你竟然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你心里早已没我这个姐姐,把我当做叫花子了吧。”
旁边围观的人中就有人上下打量史家娘子的穿戴面貌,窃窃私语:“不像不像。”“哪像是一家人?看她的年纪,说是云大官人的娘还差不多。”“胡说,皇帝也有草鞋亲,可保不准是亲戚呢。”……
云中书还没回答,他旁边的妇人就开口了:“我刚才一直纳闷哪,我家官人家中父母双亡,是孤儿一个,怎么现在会冒出一个姐姐来呢?是不是哪里来的骗子?官人,你的心地可别太善良,受骗上当啊。”
云中书有了老婆撑腰的话,立刻拉下脸:“来人,把这个老乞婆赶走!”
旁边的家丁一拥而上,把史家娘子推的推,搡的搡,立刻推出了几丈远,此时的史家娘子,悲愤交加已经不能形容她的心情了,没想到近十年不见,这个兄弟更加变本加厉,人性全无,不但不认自己这个亲手抚养他长大的姐姐,还把她当做乞丐一般地赶走。
刚才还满怀希望地来找自家兄弟,指望能借到点钱缓解一下黄家此时的困境,现在希望全化为泡影。
这个打击,比儿子的死亡来得更大。
儿子的死,使她生活没有了盼头,但兄弟的冷漠,使她发现这世上人性超乎自己想象的卑劣黑暗。
史家娘子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家丁们见史家娘子昏了过去,便扔下她,甩甩袖子,回云府去了。
小米她娘刚才见云家家丁众多,不敢过去,此刻见史家娘子昏倒,急忙上前去看她。
她用力掐着史家娘子的人中,把史家娘子叫了又叫。
半天,史家娘子才悠悠醒转,双眼睁开,看了看四周:“我怎么会在这里?”
小米她娘不忍回答,说:“我们回家去吧。”她搀扶起史家娘子往家走去。
史家娘子看看小米她娘,又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奇怪道:“咦,我身上怎么弄得那么脏啊?小米她娘,你快别扶着我了,看把你身上也蹭脏了。”
小米她娘觉得不对劲,也没有接话,只说:“没事没事,你摔了一跤,衣裳弄脏了,我扶你回去。”
史家娘子走了几步,又说:“平陵大概这两天就回来了吧,小米她娘,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小米她娘心里恐慌:“难道史家娘子气糊涂了不成?”便随口应道:“什么事?”
史家娘子低声神秘地说:“小米她娘,我呀,一直瞧不中那个黄虹,倒很喜欢你家小米,等我家平陵回来了,我要叫他退了黄家的亲事,到时候再把你家小米说给我家平陵。”
小米她娘大吃一惊,仔细看史家娘子,只见她面带笑容,正笑眯眯地等着自己的回答。
她心里不由得害怕:“史家娘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没等她想出该如何答复史家娘子,就见史家娘子撇下自己,走到了路边一个馒头铺前,伸手抓了两个包子,大口地吃了起来,一边吃就一边迈步走开。
店家见史家娘子不付钱吃白食,追了上来拉着她质问,小米她娘忙上前说明,一来二去,史家娘子又跑开了。
小米她娘见状,顾不上追史家娘子了,急忙给了包子钱,就往黄家前来报讯。
黄家娘子偏头看看躺在身边的儿子,睡着的那张俊秀的容颜,像现在在外面奔波的女儿一样,都是她的心头肉,可是,她对他们的痛苦无能为力,像个废物一样,只能躺在这床上等死。
天渐渐黑了,黄家娘子没有感到腹中饥饿,她心中反复地在想:“老天为什么对黄家这么不公平?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目前的这些问题呢?”
黄虹追了几条街巷,总算追到了自己的婆婆。
史家娘子刚才被云府的家丁推搡时,头发就弄乱了一些,这会儿又奔跑了一阵,头发也散披了下来,焦黄的天光,衬着她脸上诡秘的微笑,整个人显得极为变形,路边玩耍的孩童都被吓得纷纷躲避。
有街坊邻里站得远远地看热闹。
黄虹走了过去。
这时史家娘子正缩在墙角,吃着抢到的包子,两眼骨碌碌地转着,看着四下的情景,一副提防有人来追赶抢夺自己的食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