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回廊的尽头，镌刻着传说岳飞所书的诸葛亮《出师表》，这幅字曾经是中学课本的插图，大家看到都冲口而出“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一篇下来还能背出个七八成来，美更是能从头到尾一字不差。信一边背，一边对每个字逐一地辨认，倘不是这一句句印证着看，真看不齐全。在一字字琢磨间，一勾一画便从经过拓印而变成的黑色石面上飞脱而来，字形起伏如思绪激荡。文后，岳飞在跋中写到：“绍兴戊午秋八月望前，过南阳，谒武侯祠，遇雨，遂宿于祠内。更深秉烛，细观壁间昔贤所赞先生文祠、诗赋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觉泪下如雨。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献茶毕，出纸索字，挥涕走笔，不计工拙，稍舒胸中抑郁耳。岳飞并识。”即便不用这篇跋，也的确能看到这“泪下如雨”、“竟不成眠”、“挥涕走笔”、“舒胸中抑郁”的景象。
此情此景，信似觉见岳飞所觉，时空顿然脱离现世，或者说，时空交错这一点上了。不论古今中外，面对古迹旧地，人确实容易苍茫感概，或感叹兴衰更替，或出于感同身受。岳飞奋笔疾书写出的是杜甫“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同时难道不是爱德华·吉本站在罗马废墟之上的感想吗——“我无法忘记、也无法表达当我第一次接近并走入这永恒之城时，我内心燃起的强烈感情。一个不眠之夜后，我怀着朝圣的心情走过废墟的每一个角落；罗穆路斯站立，西塞罗演讲、恺撒跌倒的地方，一一呈现在我眼前……”，“当我置身在卡皮托尔的废墟之中，独自冥想，听到赤脚托钵僧在朱庇特神庙中唱着晚祷辞，编写罗马城衰亡史的想法，首次涌上了我的心头。”
信看着岳飞的文字，仿佛一下子就感到自己置身在历史里了，触摸到的不单是文字上的历史，也是组成他自己每一句话语的根源，构成自己思想的源头。虽然这样的感觉稍纵即逝，当他想透过昏暗加上反光的玻璃看另一方著名书法史上著名的《蜀丞相诸葛武侯祠堂碑》时，才看到“昔在先主，思启疆宇，扰攘靡依，英雄无辅，爰得武侯，先定蜀土。”一句未尽，以发现大家都走远了，信匆忙跟上，反正他也不是一个十分爱好书法的人，也不觉可惜。然而，另一段可能的历史擦肩而过了，就算他以后再次看这一方碑帖，那种与历史紧密连接的感觉恐怕不会再现。
他们通过一条弯曲的红色砖墙，那是通往刘备陵墓的墓道。夹道墙上是两从密实的竹柏，把墓道拉得更狭窄逼仄。墙是弧线延伸而去，目光受到阻隔，使人觉得整条墓道漫长无尽，似乎延伸到另一个世界去。
信拿着相机，他们在墓道上又是蹦又是跳的，落地时发出一声声清晰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清晰无比。而他们完全没觉察这是一处坟茔，直至看到大大的封土堆，和穹碑上“汉昭烈皇帝之陵”七个苍劲大字，才一下子收敛起来。
围着坟茔的小道很窄，信走在上面，感觉自己像被巨大的封土挤在角落一般，死亡一下逼近，如此巨大和紧贴。信对坟茔的想象是缺乏的，或许作为一种意象它曾经牵连着几千年来的无数中国人，然而这种牵连却在信他们这一代断裂了。他连自己的祖茔在什么地方都不太清楚。他长在这样一个城市里，每个人只有小小的一个家，生活只会围绕现实，不存在祖先，也不存在故土。它是什么，它只是户口本上的一栏而已。信不会说也听不懂家乡话，也不关心那个叫故乡的地方。信最多只能依稀记得爷爷辈的人，再往前，他连直系亲属里曾经是干什么的都一无所知。
坟茔还是一个曾经世代经营，有志业所系的标志。刘备花了三十年经营西蜀，死在白帝城，他的坟茔在成都，陪祀的诸葛亮死在北伐征途，遗命葬于定军山：“因山为坟，冢足容棺，敛以时服，不须器物”，然而诸葛亮的“坟茔”的确也在成都。一抔黄土，告诉子孙关于自己血肉的想象。
或许是因为现在人们彻底追求逻辑，这只会得到相互隔绝了的每一种不相同的事物，黄土就只是黄土，先祖就是先祖，而我就只是孤独的我而已。就好比发濠上之问的惠子对庄子说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然而我不是鱼就真的不可能不懂得鱼吗？庄子回答的却是当你放开逻辑，把自己抽离开来“物我一体”，不期然我们就是历史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物了。[3]
3.美
美今天着实是走累了，从满脸挂着的疲态可以看出她把一整个月的月的脚程浓缩到了今天。于是当她终于可以做下来，坐在炸鸡店的凳子上后就被粘住一样一动都不想动。面前的桌上摆着狼藉的食馀，难得她不假思索地接受这些反式脂肪加高热量的“垃圾食物”囫囵进了肚子，往日这些纤体公敌是绝对坚拒不受的，现在为了补偿辘辘饥肠来不及思前想后一番。不过高热量并没有迅速转化成能量，反而像太过油腻，把全身都血液都运输到肠胃进行消化去了，脑子顿时供养不足，精神再不能集中，目光涣散，眼皮沉重，睡意一波波袭来。
而窗外，灰色的天空，单调的街道，声音被玻璃所阻隔，世界无声无息与自己无关，只有身旁的伙伴们聊天形成低频的嗡嗡声。她感到整个人漂浮了起来，好似高处俯瞰着下面移动着的芸芸众生，眼眦偶尔有一两只紧张拍着翅膀划过天空的麻雀。活脱似文德斯拍的《柏林苍穹下》里默默注视着街头巷脚的天使，那个天使也是个游客。
她拿起汽水贴近自己的脸颊好让自己清醒清醒。汽水杯上的冷凝水渗入皮肤，方知道不是在梦里，心想：真是的，什么漂浮在天空，本来就是坐在三楼玻璃窗往外看嘛。穿越那条双向八车道的宽阔大道，一座朱红色官式牌坊，上写着“琴台故径”四个金灿灿的隶书大字，牌坊后面是新簇簇的仿古建筑。用“气派”来形容这些新建筑不为过，只是难以想象簇新的屋楞檐角与“古径”还有“琴台”有什么关系。
琴台，不消说定是出自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典故。纵然美既不知道司马相如生平行谊，也不了解卓文君是何许人也，幸亏得电视剧和通俗演义的不懈努力下，这一段典故已经成了风流韵事而被她记住，所以他们两个是一个故事留下来的人物。美能记住这个故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惊讶于卓文君一个弱女人是如何受一首相传名叫《凤求凰》的歌所撼动，而毫不犹豫追随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而故事本身给出的答案都难以让人信服，因为佩服对方的才华？因为感动于对方的情深？不论怎么说，答案里总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就是把人，特别是女人看得太过简单，不是死心塌地就是一往情深义无反顾的。最可笑的是看过这些故事后，人们总是对这种没脑子的简单人物心向往之。而事实上，美在同事朋友身边不少听数落伴侣个性太强的闲话，或者她自己也被包括其中吧。
不管他或她生在哪个时代，人都很复杂，这不是最起码的常识吗。卓文君的选择也不见得是盲目的，人的感官是一个有层次连续不断的过程，不太可能一下子由冷而热，反之亦然。在男权社会中，男人并不介意自己的年龄和身体，却把目光集中在女性的身上。即便偶尔的评头论足也会让女人产生焦虑，何况私奔这样的“娱乐”大事。卓文君从音乐里听到的一定是长期积压的自己，她的决定完全出自于自己的理智、记忆与欲望。一首《凤求凰》对于司马相如可能只是一次试探，但之于文君却是一个天大的冒险，或许她看到了可以冲出去的希望。
《凤求凰》联系着的是另外两首诗，《长门赋》和《白头吟》——另外的两个故事。《长门赋》是陈皇后千金重买的，试图借司马相如的妙笔拯救与帝王之间的关系。相如也因赋扬名，司马相如《长门赋》一改汉朝大赋恣肆汪洋的华丽风貌，把笔触集中在一个美丽而憔悴的弱女子身上，不用比兴，直陈其事，读来似在凄凉景象中直面那位被夫君抛弃的妻子，令人心酸，却久久不能割舍。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写出这般感情的人，竟然也萌生抛妻的想念。司马相如功成名之后要另觅新欢，一下子这作赋寄情之人与抛弃糟糠的竟然变成同一个人。而这次《长门赋》中的那位哀怨妻子，换成悲唱《白头吟》的卓文君。
当然，故事里，《长门赋》会感动皇帝，《白头吟》也会唤回司马相如。这结局可能就是美不喜欢古典戏剧的原因，凤和凰之间处处都是不平等，被动，残忍。另一出也是私奔，也取名于凤凰的戏《凤还巢》便可见虚伪立现。这出戏穆居易不愿娶程浦之女的原因是误会了自己的未婚妻雪娥是貌丑的长女雪雁，于是三番四次推脱，说自己功未成名未就，说未婚妻有违富德，说到底就是因为嫌弃雪雁貌丑罢了。还有《琵琶记》里赵五娘一路行乞进京寻夫，《紫钗记》霍小玉三年苦等，都是不断翻版而已。
中国故事到底还是要喜剧收场的，司马相如回心转意，穆居易拜堂成亲欢天喜地，赵五娘千里寻夫、蔡伯喈全忠全孝，李益霍小玉剑合钗圆（或许只有陈世美碰到了死对头）。反倒是外国人总把爱情推向人的毁灭。司马相如的典故与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刚好可以比对。威尼斯公国奥赛罗，一员勇将，他与元老的女儿苔丝狄梦娜相爱。婚事却不被接受，因为两人也如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一样，无论身份、种族、还是年纪都相差巨大。然而两人也是不顾一切私下成了亲。奥赛罗手下有一个阴险的旗官伊阿古，一心想除掉奥赛罗。他先是向元老告密，不料却促成了两人的婚事。他又挑拨奥赛罗与苔丝狄梦娜的感情，说另一名副将凯西奥与苔丝狄梦娜关系不同寻常，并伪造了所谓定情信物等。奥赛罗信以为真，在愤怒中掐死了自己的妻子。当他得知真相后，悔恨之余拔剑自刎，倒在了苔丝狄梦娜身边。
苔丝狄蒙娜对奥塞罗的爱情基础是崇拜奥塞罗的经历，心痛其遭遇，其爱情集合崇拜、怜悯，是一种集情人与母亲一体的爱。更有之，苔丝狄蒙娜把自己的叛逆性格投射到了奥赛罗的身上。而奥赛罗却一直认为妻子是完美的，容不得她半点污点。奥赛罗与苔丝狄蒙娜一样，只是爱一个完美的幻象而已。
当然，毁灭或者重新开始都可能只是故事，真正能在小伤小痛中振作奋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只是守着伤口，待它慢慢愈合。或者在伤痛与伤痛之间沉沦蹉跎。更何况，就算情人最终冰释前嫌，可是覆水难收，两个人之间一旦产生了嫌隙，他们的关系还能系在一个“恋”字上吗？在微信中相互指责的前度们，他们把对方杀死在心中。
一个愣神黄昏已经笼在窗外相同的景色上，灰色的天空因昏黄的日光变得浓厚沉重，“琴台故径”四个字有一半被阴影吞噬，汉唐的新建筑拉长阴暗面相互掩埋，阴影直伸出街道，沉重地施加在行人身上，一种华丽的沮丧。
注释
[1]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2]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3]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